她似乎有几分惧怕面无表情的苍乾,只把一双杏眼放在白药身上,“你是何人,我与家父知会一声”
“姑娘只说姓白的同道中人便好”白药轻柔道。
那女子“嗯”了声,返路去了。
苍乾手掌宽大,一把就能握住白药下半张脸,他一臂揽着白药肩头,微微低着头饶有兴味带着些恶意的亲昵揉捏白药的脸颊,“奇了怪了,我长得也不丑,怎么不论什么时候,那些狂蜂浪蝶不论男女都能眼尖地看见你。就连这问路的本事,我也输了。”
白药动弹不能,冷冷地瞅着他,兀自朝着苍乾张开手臂。苍乾受宠若惊,“要抱?”
他下意识松手来与白药相拥,白药趁此时苍乾不备,蓄力一脚拦腰把苍乾踹了出去。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苍乾后背撞上顾家门前的辛夷树,几枚黄绿相间的叶子落下来,甚至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家中仆人这时恰好出门来,白药扫了眼还在发愣的苍乾,似笑非笑地抬了抬下巴,无声以口型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没了前世力量,就能随意揉搓我了?”
他与那家仆进了门。
苍乾拍去身前的脚印子,笑着跟上去,“你就仗着我还顾念与你那十年交情舍不得伤——”
白药于此时猝然回头,直勾勾地盯着苍乾,嘴唇张合。
苍乾眨了眨眼,心头发热,缓步作疾步大步流星走到他身旁,捞起白药手腕,低声笑问:“你倒是敢说,说谁是以下犯上欠收拾的小畜生?”
白药就这样拖着苍乾径直往内院去,至快走到顾家主人居室时,才道:“你既然提到那十年,你彼时不过是个缺神魂、少智慧的小畜生,我以你主人自居,收拾你有何错?”
白药抢回手腕,轻飘飘道:“该办正事了,勿来扰局”
苍乾自觉为自己魔君的颜面,都要把白药抓来好生惩治一番。可他费力板起脸,胸腔里乱跳的心让他情不自禁——他是止住了笑,可那丝强行压下的愉悦,还是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
“你并非我家远亲,寻我所谓何事?”
这顾公子大名从容二字,八尺出头,容貌俊秀,看年纪,大约不出而立,身后背着把剑,衣着干练非常。他开门见山问,白药便也直言不讳答:“某姓名白药,为寻人而来,君子国前国师夺昼逃了,陛下派我将他捉拿归案,此人非是正途人,我循着鬼气来到此地,路上撞见个出家人,指我来寻顾姓为民除害的人家。”
顾从容垂眼,为白药与苍乾各斟了杯茶,道:“帝星归位,是君子国幸事。姬檀在位时辰不长,一夕之间民不聊生,鬼族纵横人间,淫人妻女,杀人父子,我师从师父习剑,不能护佑苍生,好歹保住我这一村无恙。夺昼作恶多端,顾某也略有耳闻,但他没有经行这里。”
“此地鬼气升空,寻常鬼族应当没有这样利害。夺昼恐怕带走了太子,阁下若见到此人面目,请持此手牌联络,务必与我知会一声。”白药将夺昼画像摊开摆放在桌上,递给他一枚刻着药字的木牌。苍乾坐这半晌,天塌地陷也不动眉头,闻言终于抬了眼看向那木牌,“这是?”
白药道,“余火做的,附着鬼气,可传消息,一个时辰能传千里”
顾从容盯着夺昼画像,“我若遇见,一定通知道长。”
砰——
白药与顾从容一同回头,原来是那来添茶续水的女子不慎将茶壶摔了。
顾从容拾起瓷片,神情未变,道:“小女年幼,向来粗枝大叶,让道长见笑了。”
白药看她眼神从画像上一掠而过,闪躲着慌忙低着头往后堂走去,回转目光打量顾从容片刻,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是我叨扰,不必送了。”
顾从容立起,歉然道:“道长慢走”
二人出了门,苍乾回头看了看那紧闭的门楣,对白药道:“闭门羹的滋味好吃么?我方才分明与你说直接将人捉来审问,我洞察人性,这顾从容看着人模狗样,内里绝非好人。这地方也绝不像那臭和尚说得简单。”
“你随意定人罪的本事愈发长进了。你说你洞悉人性,那你以为,方才那女子为何形容惊惧?”白药走出几十步的脚一停,旋即返回,绕到后墙跃进去。
苍乾一抬头,见一间临水的楼阁立在那里,门前站着个女子。奇道:“你怎么知道她会在这里等你?”
“她方才向我瞥来的那一眼,分明是求救”白药一哂:“你这也叫洞悉人心?”
“我可没说那样的话,我说人性千篇一律”苍乾伸出一指戳上白药后心,“至于人心么...”
白药停在阶下,“姑娘可是有话与白某说?”
女子抬头,眼圈通红,是方才为白药开门的那人。她眼皮一眨,两行清泪流下来,“我叫顾芊芊,我认得画中人,我娘能回来,多亏了他。可...”
“与你娘有何关系?”
“我娘在我幼年时去世了,”女子恍惚道:“因为我爹学剑不成,听人说学剑如学道,道是要证的”
白药看着她凄楚神情心中一紧。果不其然,顾芊芊石破天惊道:“他无路可证道,只得杀妻证道了。可杀害发妻证出来的道,也是道么?”
苍乾嘴角微微一挑,无可奈何道:“白药,我早与你说了,我洞悉人性,而人性无药可救药”
“后来呢?”白药轻声问,“你说你娘回来了?”
“她被我爹的剑一箭穿心。”顾芊芊哭道:“可我及笄那年,她又回来了。她为我梳好头发,身上满是缝出来的针脚。她说她死后下黄泉,喝了六碗孟婆汤,仍是忘不了前尘旧事。连孟婆都不肯再让她强饮,只道喝多孟婆汤会魂飞魄散。她愤而跃下忘川,也就是这时候,那个人出现了。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力量,让她回来复仇。我爹由此吓破了胆,没两年他却不知从何处学来一身好剑法,可他却从不对我夫妻二人提及他的师父,我只在一次浆洗衣裳时远远瞧见那剑锋上刻着云收二字。”
白药眉头剧烈一跳,“云收是江云来的剑!顾从容的师父是江云来?!”
顾芊芊沉默了一会,道:“我不知道江云来是谁,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世道了”
她失魂般盯着脚底下,“我娘虽然回来了,可她也不是原来的她。她察觉无论如何也杀不了我爹,便与百鬼同行同潜入这片土地里。我们这杏花村,已许久没有外人进来过....他们一旦踏入,就被怨鬼分食,骨血早已撒遍每一寸土地。”
“怪不得有尸臭,你我却遍寻不得”苍乾低低一笑,“这些人粉身碎骨,死后魂魄含怨,徘徊在杏花村迟迟不去,懵懂无知,只听从她娘差遣。而顾从容为何每日杀鬼除妖,大抵是因为他想出去,此地鬼气丛丛,日益加剧,他又出不去。秃驴至少有一句话没骗你我,这地界的确有含冤而死的。也有一只厉怨加身的女鬼。”
“你怎么知道夺昼与你娘有干系?”白药皱眉。
“我见过他”顾芊芊缓缓道:“他曾来过这里,他不叫这个名字...”
白药与苍乾对视一眼,白药的心往下沉去。顾芊芊神情痛苦,微不可闻道:“他说他是鬼界之主,也是天宫的掌权者....”
白药骤然惊醒,快步扶住顾芊芊倒下的身子,她杏眼圆瞪,“我..他告诫我这些话不可与任何人说...否则我..我会..心裂..”
白药怒声,“又是未卜之术!”
苍乾犯了难,“我的真气太过霸道,此时为她输进去与催命无异。你前世功力若在,应该可行。不过时辰来不及了,她一柱香内必死无疑。”
“我娘...被这人骗了”顾芊芊唇角血涌,“我..娘被痛苦囚禁此处,道长,你..你若能...解救她从杏花村脱离苦海,我..来世结草携环,报您恩德”
“顾姑娘!”白药传功的手霎时一紧。
顾芊芊断了气息,紧握的拳头终于张开,掌心是一片撕下来的纸页。上书:“传道、授业、解惑也”*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她用尽办法,平白浪费一条性命,要说的也不过是这一个字。
苍乾漠然盯着,低声道:“果然是师昼,她活着心念稍动,未卜天罚即至。她只有死的那一刻,生息断绝,她想说的秘密才不至于被施术人所察觉”
白药想起往事,“巫履也是这样死的”
半空中兵戈之气凛冽。
“白药!”苍乾忽然眉峰一轩,一握白药肩头,厉声道:“过来!这女人不对劲!”
顾芊芊尸身颤动,她腹中一物钻破皮肉,跃将而出。寒光闪闪的咒语文字循环往复不定,那是白药与苍乾都熟悉的东西——上古杀神阵!
苍乾一身修为当场尽失!
庭院竹门被人推开,顾从容引着一人上前,恭敬道:“您说我为您捉住这人,便放我出去。看,捉住了。”
白药霍然起身回头,下意识将苍乾挡在身后。
来人轻摇折扇,衣袍如云,风流浪荡,开口便是朗声长笑,“元琼上神,遮天帝君,久别至今,二位..哦,看我这记性,元琼上神粉身碎骨,前尘尽忘。今该称呼为白药,敢问二位,无恙乎?”
苍乾神情阴鸷,“师昼,你这沟渠里的爬虫,终于敢出来见天光了。”
“此言差矣,”师昼唰然合扇,半是笑容半是憎恨道:“君不闻人间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白药皱着眉头打量师昼,似有什么疑虑未解。
苍乾讽笑道:“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在乎出身。”
师昼面上假笑退去,狠辣浮上眼睛,“出身?我从不在乎出身!苍枢,你还是那么狂妄。凭何万物都出现在天之下,只你们天人要立在云端,而妖鬼人却只能在泥淖尘世里挣扎。我要天翻地覆,浊者在上,我要天族永世沉沦在暗无天日的红月笼罩下。早在一百年前我就算到你二人会在此处出现,为此我费尽心思,才令这人族女子成为那颗棋子。唯恐你们怀疑,现在我不必担心了。”
白药冷冷道:“师昼,你不是不在乎出身,你是太在乎,以至于换血易骨仍嫌不足。否则你告诉我,你天生的鬼气,如今一丝一毫也无,又是为什么?”
师昼有双上挑的丹凤眼,此刻微微睁大了,“你..”
他忽然捧腹大笑,“好啊,好,元琼,你居然记起来了!此行不虚,此行不虚!”
说罢,师昼摇身一变,一袭青衣曳地,笑吟吟道:“鬼渊有一物名为合欢椅,是比艳鬼还要低贱的存在。你这个模样,若卖给鬼族,你知道能为我换来什么东西么?”
苍乾神情淡下去。
白药目光骤然凌厉,含恨道:“那夜凌云巅与我交手的人...是你!!”
他背后震乾坤铮然出鞘。
“是我,或者说是另一个我”师昼瞧他,“我也着实吃了你一剑斩首之威。”
黑雾仿佛虫潮,爬上师昼衣角。苍乾凭空一抓,煎神寿割裂长空的震鸣中,他身形如电,一剑斜斩向师昼颈间!
鬼主头颅登时被剑风悬上半空!
“你还会再吃我第二剑斩首之威”苍乾面容冷硬,极为狭长的眉骨高耸,接着道:“杀神阵法只有在我掌中才有用处。在你这等货色手中,与摆设无异。你虽然也天生地长,但你应该也怕疼的。如果你不怕,今日你会怕的。”
师昼心下一寒,只听见苍乾近在耳边的恶毒嘲笑声:“.....我保证。”
师昼脖颈被剑锋斩断,又很快接回原位,他是鬼渊之主,鬼渊不灭,鬼主不死。
可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电光般相继而来!
苍乾动作太快了,他在一息间,被腰斩,斩首,五马分尸。
师昼痛的骨头都在发抖,直到第十剑,他一把攥紧苍乾衣襟,露出了个尖锐的笑:“谁与你说这杀神阵法是我写的?就等你卸下心防近我身!苍枢,北斗之上,今后再无你一席之位了!”
身后白药惊怒声乍起,一剑已急掠至他眼前。
师昼不顾白药近在额前三寸的杀招,掌心摊开,紧紧攥着苍乾,银光大盛的杀神阵法从上而下盖来。
苍乾猛然僵止动作,煎神寿当啷落地,它的现主人一口心头血喷了出来!
鬼族致命处,不似人族在一颗心。它们由地浊孕育,大多面容丑恶不堪,躯体不协。他们的软肋更像龙族的逆鳞,一击必杀,然而龙族有强悍实力为之作盾。
鬼族却是无人知晓同族的致命处。
可巧之又巧,白药恰好知道师姓兄弟的软肋在何处。师昼不妨,被镇乾坤一剑穿过眉心,锋锐无匹的剑尖从他脑后露出。
师昼闭眼倒了下去,叹息道:“...我那个蠢货弟弟告诉你的罢”
白药一把抱住苍乾跌落的身子,冷冷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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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说》
第65章 春鹧
65.
“站住,”白药一剑挡住惊慌欲逃的顾从容去路,面如冰封:“与虎谋皮,顾从容,你杀妻害女,心中就没有一丝恻隐?”
顾从容定了定神,盯着白药执剑的手,脸上浮出嫉恨,“好一个过路的道人,我不仅要他们死,你也休想活!”
顾从容云收剑在手,一招破空,凛凛生风,往白药胸肋刺来。白药低喝道:“小乾,出来看顾苍乾!”
剑灵霎时跳脱出,白药反腕,两剑相接,金石相击声不绝如缕。
白药寒声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顾从容冷笑:“我也有一事要告知你!”
白药目光似刀:“你怎么会有江云来的剑,他平生从不收徒。他在何处!”
顾从容一惊之下云收剑险些脱手,但他很快敛容看向白药,“我要与你说得是,你以为你杀了夺昼,可夺昼是不死的,你杀他一个身躯,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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