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骇及了这种瞧不见人的细索声响,尤其在功法失效,任何人都能瞧见她的情况下,比如现在。于是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额角的细汗在阳光下金沙似的耀着亮光。
少时,来者出现了,是一群看不出身份,不知来处的人。
他们衣着平平,俨然大街上过往的寻常百姓,每个人手里拿的或刀或剑,或钩或叉的兵器,样子亦是各不相同;但出奇地进退有令,攻防有素,上来便气势凌然地与杀手们交了手,无畏与从容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他们是寻常市井。
洛宸迅速思量一番,竟也揣度不出他们究竟何人,只依稀感到有股颇为熟识的习气在这些人之间攒动着,不禁狐疑。
她欲开口找陆晴萱打听,蓦地却被一阵细微但稳健的脚步声打断,循声偏过眸子,就见从陆晴萱不久前跌下的屋檐上,已轻灵地跃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装束干练,左手执兵刃,右手不甚自然地挽在女人腋下;女的着一袭浅青色苗服,姣好的面容上明显浮着难以言说的局促,显然是不会轻功硬被男人带过来的。
洛宸定睛细看只待看清,薄唇不自知微张开来,委实感到不可思议地喃道:“柳毅笙?”
“对,他现在是藏兵谷谷主,这次幸亏有他。”陆晴萱闻言,在旁边解释着。
说话间,柳毅笙已身法轻捷地带着女人来到四人跟前。尚未喘两口气,女人便迫不及待向前急趋几步,一把搂住了洛宸身后盯着自己似犯了癔症的栖梧,没忍住开口哽咽起来:“梧姐,你……我……”嗫嚅五次又三番,反倒一句完整的话也未说出。
栖梧脑袋里发着蒙,还当眼前见到的一切只是个奢望许久的梦,直到她小心翼翼,生怕把梦境碰碎似的抱住怀里的人,滚烫的泪水顿时春潮般涌出眼眶,砸落女人肩头:“阿妍,真的……是你吗……”
许是栖梧从未想过重逢该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她早已不敢奢望与栖妍还有重逢之日,是以,面对这一莫大的惊喜,长久以来未掉过一滴泪的她,突然心酸得几乎无法自已,好像之前不肯流淌的泪,都只为在这一刻释放。
柳毅笙暂且由着二人,兀自走到洛宸面前,忧叹一句:“洛大人,一别数月,不想遭此劫难,受苦了。”
“柳谷主言重,洛某……一切安好。”洛宸边说着边向柳毅笙拱手一揖,却不知陆晴萱听到“安好”二字,冷不防眼底一酸,紧紧把双唇抿住了,唇线颤抖,依稀苍白。
此时的戾王,像极了天阴雨湿时节里一个渺小的火堆,在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浇淋一番险些熄灭时,所幸雨停了,于是它努力发散余热让身子干松起来,遂有了复燃的苗头;故而它的气焰上来了,马上又可以熊熊地燎原,却不料恰在此时,又下起一场比先前还要大的雨。
他仿佛被冷水接二连三地兜头浇下,即便身体底子强健不会生病,却也被没完没了的寒冷刺激得浑身不适,以致有了要将这些给他泼冷水的人除掉的念头。
委实一点征兆也没有,只在洛宸同柳毅笙寒暄二三的工夫,戾王便猛不丁像阵风朝她气势汹汹地刮来。
陆晴萱恍恍惚惚才觉身侧一凛,下意识一偏眸子,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竟能让戾王持着双钩欺至洛宸身前。
万幸洛宸身手敏捷又有沥血在手,并未让戾王偷袭成功,可二人却是一个招呼未打便缠斗在了一起。陆晴萱不禁后怕:倘若戾王的目标不是洛宸而是她,只怕这会儿,阎王爷的死亡名单上已将她的名姓记录在册了。
戾王出手,才是这场终极对决的开始,众人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悬崖之巅。陆晴萱攥紧净尘,几次欲寻机会冲上去助洛宸一臂之力,结果无奈地发现,这两人的速度都太快,根本没有留给她见缝插针的机会。
洛宸以往只晓得戾王武功很高,具体高到什么地步并不曾真正试过,而噬魂洞里的交手,也是掺杂了沥血剑影响在其中的。唯有今日,是戾王最真实的实力展现,却没想到会是这般令人胆寒。
洛宸身体才稍有缓和,同戾王角力可谓占不到半点便宜,但她不敢有半点松懈,更不能有半点放弃的念头。她还有沥血剑,只能祈愿这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神兵也好邪兵也罢,能在这危急关头发挥哪怕微乎其微的丁点作用。
“洛宸(洛大人),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眼见洛宸没走几个回合已然显出些许吃力,陆晴萱和柳毅笙不约而同向她喊道。
话音落下,在兵刃相接的清脆声里显得有些轻飘飘的。这时,又见戾王一钩朝着洛宸头顶击下,二人陡地一个哆嗦,惊汗霎时顺着倒竖起来的汗毛散了出来。
洛宸躬身侧肩闪过锋利的钩首,沥血顺势刺向戾王腰际。戾王只得抽身闪躲。洛宸紧追两步,又横扫一剑,不想又被戾王横钩挡住。
仿佛这时二人的声音才传到她耳朵里,她略有急促地喘息着,对陆晴萱和柳毅笙道:“保护好栖妍和栖梧,仔细提防稚楚!”
第202章 决战(四)
保护栖妍和栖梧自然不消多说,尤其是栖梧,不只因为这段时日对洛宸照顾有加,家中叶柒也在等着她妙手回春。倒是那稚楚,且不论提防不提防,单单提及,陆晴萱就介怀颇深。
陆晴萱真的很喜欢小宝:喜欢她清甜软糯的一声声“姨姨”,喜欢她因为吃不上丸子和谢无亦闹脾气,喜欢她背着篮子筐子揣着笋子菌子满山跑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令她如此欢喜的孩子,竟是披着良善外衣的妖魔。
倏忽间,一股强烈的悲哀涌上陆晴萱心头,顶得她眼睛鼻子俱是一涩:可怜小宝这么小的年纪便夭亡,死了,还被人拿着本该是她短暂年华中最璀璨的光点四处为祸。
陆晴萱甚为不解,又分外痛恨,同在世间为人,怎就会有如此残忍之徒存在?往昔救治的伤者中,虽说也有逞凶斗狠导致的,但那些人的心思也远不及如此。
这般忖着,陆晴萱下意识往站在不远处的稚楚扫上一眼,没承想她竟也勾着眉目定定地觑着自己,眼神中审视意味颇重。
陆晴萱会寻来此处,确然出乎稚楚意料,直到柳毅笙出现在众人面前,才让结果变得合情合理;而且,不知是当小宝期间未能日日观察陆晴萱,还是陆晴萱当真深藏不露,她根本没担心过陆晴萱会有这样的智力、潜力、魄力——想到求援藏兵谷,筹谋里应外合计,甚至无管未知与死亡。
她怎的……偏生就做到了呢?
陆晴萱甘心付出一切,是因那个叫洛宸的女人;洛宸为了陆晴萱,同样可以无惧、无悔地放弃种种,承受种种。——这是稚楚从二人身上得出的最简单,又最深蕴的结论。
于是,觑了有一阵,稚楚的眸色不禁有了些微妙且难以形容的变化。
可惜不凑巧,陆晴萱正想着小宝,情绪最是躁郁,如此情绪带动下,便将这变化当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她心火霎时间烧腾,不过浅浅地一横眉,双腿已骤然发力,飞箭一般直取稚楚,手中净尘在阳光下闪烁的晶莹,俨若镜匣开阖的一瞬。
“不宣而战,实是无耻!”大抵未料陆晴萱会蓦地欺身上来,稚楚心中一惊,脱口便出这样一句,旋即口舌一滞,竟也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陆晴萱闻之一声冷笑,心道廉耻这种东西能从她嘴里听到可真是稀罕,或许真该停下来问一问:方才戾王偷袭洛宸时可是有宣而战?噬魂洞里你拿刀架我脖子的时候可是有宣而战?
所以陆晴萱断不会停手——权当自己疯了吧。她现下唯此一念,便是全力斩杀戾王的人,为洛宸减少威胁,为小宝全家报仇。
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儿的,陆晴萱自冲上去那一刻开始,便俨然化身流星闪电,动作敏捷无比,身法轻盈伶俐。
她风一般地腾挪在稚楚身前身后,净尘运带起的凛然剑气,却缭绕云雾般专挑稚楚身翼攻袭。
这本是陆晴萱在不知稚楚深浅下的尝试之举,不想歪打正着,反而让稚楚暴露了真实的实力——一时被绕得晕头转向,只能攥紧弯刀勉强抵御,毫无还手之力。
稚楚之所以会如此,到底还是因着修炼的功法。她能给对手带来严重威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对手看不见她,对她的袭击防不胜防,可若是单论实力,不会是陆晴萱的对手。
显然陆晴萱也察觉出了这一点,出手逐渐稳速,每一次都像预先计算好的,准确无误又令人眼花缭乱,目的就是要把稚楚一点点拖垮、耗死。
果然,稚楚的心跳愈来愈快,呼吸愈来愈凌乱,虽然从未放弃抵抗,身子却是越来越无力。偶然间的一瞥,恰让她看到陆晴萱锐利的眼神,如同荒野中围猎的狼,杀意汹汹,毫无退意。
与此同时,洛宸和戾王也正斗至紧要之处。
但见戾王身形如风般掠着,手中双钩更是快如闪电,银光闪烁间已然化作一片虚影。洛宸不禁感到有些力难从心,但仍慎重且努力地挥动沥血招架,接下戾王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兵刃相接,剑气纵横,两股强大的力量在空中碰撞,仿若激起层层粼浪,沥血也随着时间推移,剑身逐渐泛起一层幽红的荧光。
洛宸一边暗叹此剑若有灵犀,一边再度向戾王进击。她运足内力果断刺出一剑,被红色剑气缠绕的沥血登时如一条游龙,迅速地向戾王扑去……
陆晴萱与稚楚交了手,柳毅笙和煜西在边上渐渐待不下去。
二人替下两名藏兵谷弟子,令他们保护栖妍和栖梧后,便冲进人群与敌人厮杀起来。
此时的稚楚,只恨自己没有隐藏起身形,不然,莫说陆晴萱,就是洛宸恐怕也对她没个奈何,又怎会到如此被动的地步?
可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她被陆晴萱咬得死死的,且可以笃定,这并非陆晴萱正常情况下的状态,与她平素的温柔相比,已近似报复和扭曲了。
年少时的恐惧不知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被激发出来,许是眼下处境又让稚楚感受到被人支配的震慑吧:当年那些人为了自保以她为牺牲,如今陆晴萱为了报仇仍旧拿她开刀。
于是,她终于敌不过心底忧惧,无能为力地恍惚了心神。
肩头突然骤然一痛,稚楚下意识偏眸去看,霎时见有殷红的血自一个新刺出的血窟窿里飞溅出来,像碎成粉末的朱砂,红得刺目。
她闷哼一声,想当然地把弯刀挥挑向受伤一侧,可哪儿有陆晴萱的半点影子,倒是另一边膝盖随即被净尘穿了个透彻,再用力一挑,那块柔滑的膑骨便被硬生生剜了下来。
稚楚顿时痛得哀嚎不已,身子失去控制跌跪在地上。陆晴萱这时含着一眸冰雪出现在她面前,冷幽幽地说道:“庞涓嫉妒孙膑剜去了他的膝盖骨,如今,你也着实令我嫉妒呢!”
“你……你……”弯刀跌落,稚楚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指着陆晴萱,惊骇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对待小宝时有多温柔,对自己便能有多狠厉。
陆晴萱不屑地睨着稚楚,不平质问道:“凭什么你坏事做尽还能得到大家的关怀?凭什么洛宸这样的人要受这么多磨难?!凭什么,你还能站在这里理直气壮地喘气!!!”
陆晴萱确然愤怒到了极点,不待稚楚再说什么,抬手一剑将她的身体洞穿,而后冷眼觑着她一点点地瘫软。
或许从一开始,稚楚就该清楚会落得如此下场。
陆晴萱自是半点也不会同情她,眉梢却在她倒下去一瞬莫名动了两下。得知真相以来的难平之意,第一次野草般将她的内心搅得这样天昏地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吞吞重新安定下来。
陆晴萱凝着眸子,提起净尘欲朝仍在倒气的稚楚再刺一剑,不料忽听洛宸那边传来破碎凌乱的响动。
她顿住了手,脑海中可怕的念头一闪,急忙往她那边张望去。
场中的陈设已被二人内力击得粉碎,唯不知谁的“功劳”更大一些。
戾王双钩在身子前后各一地横着,眼中尽是狂傲骄戾之态。而洛宸,不知因何是撑剑跪地的姿势,还与戾王相隔了数步之遥。
“洛宸!”陆晴萱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唯觉心头一紧,下意识喊一句,又见洛宸只是保持那个姿势动也不动,不由得焦急万分,抬腿便要往她身边去。
方跑出几步,洛宸才突然应道:“莫要过来……你退后!”
她背对着陆晴萱,气势不减地急呼一声,随后便缓缓地直起腰身。陆晴萱闻声,向前的脚步只好堪堪停下,目光逡巡着她的背影,隐约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在潜滋暗长着。
其他人的对抗仍在继续,动作却不知不觉中怠慢下来,甚至有时间去偷眼洛宸与戾王的战局。
二人看似势均力敌,殊不知方才一下,洛宸右胸口已被戾王的钢钩生生钩开一道六寸余长的血口,自右侧肩头蔓延下来,蹭过锁骨,与胸骨正中央的位置连缀成线。
洛宸不敢让陆晴萱看到这个,所以才会强提一口气让她不要过来,否则她定会让自己停手,届时便再无反败为胜的机会。
洛宸要赌,赌注便是自己这条单薄的性命。
戾王此刻踌躇满志,洛宸现下究竟有多狼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方才的较量似乎改变了他的看法:拥不拥沥血好似当真无甚要紧,即便洛宸驯服了沥血,在绝对实力面前岂不仍是待宰的羔羊?
想到这儿,戾王唇角诡恶地翘起,拎着催命的钢钩,开始一步步向洛宸逼近。
然而千钧一发,令人震惊的一幕终于出现:洛宸的右臂分明因受伤剧烈地抖动着,若非她咬牙硬挺,怕是连剑都要脱手,可当戾王的钢钩兜头敲下时,竟似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挥了起来,做出了她下意识要做,却被受伤耽搁的格挡动作。
戾王的钩头被弹开至一侧,他与洛宸同时陷入了惊惶,只一瞬,又不信邪似的再度朝洛宸袭去……
然而无论多少次,戾王的攻击都会落空。
此时洛宸终于明白,这便是所谓的认主:剑与人的意念相通,当握剑之人有意识想做什么时,剑也似得到了命令,有生命一般帮其将意念达成。
就像现在洛宸想挥剑抵挡,但因伤受阻时,沥血剑会“帮”她完成动作,虽然每次都会令洛宸痛苦不已,却也保她不会被戾王伤害分毫。
只可惜,沥血彻底觉醒得还是太迟,倘若能早一些,洛宸只怕也不会受伤。
但不管怎么说,战局一波三折后再次有了扭转,洛宸可以感觉到沥血与自己的相合,索性彻底放手去打。
她忍着剧痛,将剑挥斩得生风,红色的剑影似成群的戏耍人间的蝶舞,伴着她伤口鲜血的飘洒,如云似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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