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自剑首淋下,一半方止,待剑身将血吸收,重复浇淋,如是者三,净化可成。”栖梧说得慢条斯理,清亮的眸子却只顾凝望远方澄澈的天空。
戾王抬手倾斜瓷碗,血正要流出,他却忽地又将手反向一拗,那血贴着碗沿转了一转,竟又旋回碗中。
“枭,你来。”他伸手示意,不知用意几何。
不屑与鄙夷却顿时贴着洛宸的眼底流过:狂妄又胆小,贪婪而自私,不愧是戾王。
枭却对戾王的命令执行不怠,毫不犹豫地接过瓷碗,依照栖梧所言,将血缓缓倾倒在剑上。
洛宸不知是她一人错觉,还是所有人都听得到,沥血剑才将枭第一次倾倒的血液吸收干净,竟好似发出一声新睡始觉的叹息。
那声音轻得如一阵风,却有力地撞击上洛宸的心门,仿佛古老而神秘的呓语,缀连成远天悠肃的战歌,那么庄严肃穆,令她在这一刻浑身筋骨躁烈,血脉贲张,乃至灵魂亦不觉间为其所动。
一连几番,每每如是。
碗中的血液尚有余量,枭扭动手腕,准备再一次祭血,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前面的血被剑吸收掉。
仿佛喝不下了,好像是累了,沥血剑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反应,俨然回到那副沉睡模样,唯有颜色与先前有了些微的差异。
枭端着瓷碗的手滞在半空,表情疑惑而惊骇,一时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戾王的神情也逐渐凝重。
觑着隐隐泛着红光的沥血剑,栖梧怔讷半晌,忽然激动得眼睛里溢出神采,颤抖着声音道:“终于……成了!”
“成了?”戾王闻言,眉头最先舒展,在得到栖梧确认之后,终于满意地弯下眉目,唯眼神变得越发令人难以捉摸起来。
狱卒这时悄悄侧头瞥了洛宸一眼,若非有面具遮挡,只怕他那微细的表情亦会轻易将他出卖。
想到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洛宸的唇角也极淡地勾挑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双手更是做好了发力的准备。只要她稍一用力,就可挣脱狱卒并未多用力捆绑的麻绳的束缚。
然而谁能料到,戾王突然变脸,右手猛不丁高举起一挥,不知何时藏于刑架后的稚楚用力踢了一脚刑架根部,洛宸顿觉周身传来剧痛,断骨抽髓一般。
她忍耐不住闷哼一声,准备发力的手也随之绵软下来,待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发现刑架竟然暗藏机关,原是六根从中探出的封针穿进了她上身的大穴中。
难怪这刑架为铜铸,是精心设计,早有筹谋。洛宸艰难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觑向戾王,一如在看一头丧心病狂的怪物。
栖梧惊得呆立住。狱卒亦愕然不知所措。洛宸顶着难言的痛楚一时几乎站都站不住,却奈何不得刑架的禁锢,只有憾心吞忍,无力承受。
陆晴萱已然发现场上变故,不禁纠结要不要现在就出手,乍听身后檐瓦响动,只下意识地俯背侧身,竟然是一柄飞刀削面而过。待她抽出净尘转将过来,身后已有三名杀手欺至身前。
洛宸听得檐上动静,拼力将目光送上去,恰见陆晴萱被三名杀手围攻,顿时凉心大半。
杀手出招快如疾雨,如虹剑气掀飞檐瓦,叮当噼啪碎落一地。陆晴萱轻功本就习得浅,独自一人时尚可,如眼下这般在倾斜的房顶上被人围着打,则有些力难从心。
事已至此,反正横竖都没想过要退缩,索性下去到场上打。陆晴萱心中才有盘算,便迫切地要从檐上跃下,不想仓皇了些,落地时一个不稳竟结实摔了过去,正摔在洛宸面前。
“晴萱!你……”洛宸的担忧早已胜过震惊,可她此时说话动弹皆是吃力,除空着急外,实是半点也帮不上她。
看着眼前发生的种种,戾王观戏一般兴致渐浓,他抬手止住紧随而至的三人,等着陆晴萱惶惶站定,才不紧不慢盯住洛宸:“记住,花招留给其他人,本王不需要。”
他仿佛对陆晴萱的出现也甚为满意,顿了顿又道:“既然人到齐了,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
只见他扬臂一拍,原本寂静的场中竟呼啦啦冒出上百名杀手,凭空出现一般。
第199章 决战(一)
他们被包围了。
看着这些装束不一,于场中各处悄然突现的绛锋阁杀手,洛宸忽然明白了一切:戾王既已倾力为之,自然会做好十二分的准备,素来多疑又阴险狡诈的他,怎会轻易相信自己口中所谓的配合?
思绪流转至此,洛宸的眸光终究黯淡下去,脑袋亦不自知地低垂,强烈的自责与悔恨蓦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而炼血以来经受的全部苦楚,更是在顷刻化作最浓烈的委屈,向她那颗已不堪重负的心直扑而来。
洛宸眼中晕开一片水雾,往昔澄明变得缥缈而朦胧,垂鬓青丝分拂开陆晴萱的影儿,可纵然朝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她却好似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至于那名狱卒,早不知何时跌了坚.挺的身形,无力得似枝头将零的枯叶。他目光怆然地回首,迷茫地望着洛宸和栖梧,怅然又无助。
枭冷眼扫过四人或惊或惧,或悲或怒的表情,嘴角上扬得失了容,显然对正在眼前上演的一幕兴味正浓。
不过比之看戏,眼下还有一件更令她上心之事——把沥血剑呈到戾王手中。
她自幼在绛锋阁长大,年纪不大便做了阁主,故而心系戾王经年未改,即便被当作替死鬼亦会觉得那是器重,自然会在心底认为,这样的大事还需亲力亲为才显郑重。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枭走近沥血,淡红色的剑光凌凌荧荧地映上她的眼瞳,将她那双眸子染成一种奇谲之色,隐约透出旁人拿不出来的得意与优越。
她俯仰自若,不骄不躁地才将手朝剑伸出去,冷不防是一道暗红且灼目的光自眼前飞出,扫过身侧。
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觉得身体似有些许异样,眼前的剑却真真切切地不翼而飞了。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惨痛的叫喊与骇然的唏嘘同时响起。
枭欲转身瞧一瞧发生了何事,才发现腿自根部动了几下,身子却摇摇摆摆直打晃,怎么都转不过来。
她狐疑地垂下眸子,朝自己的右腿不解地望去,原本从容的表情骤然盘曲起来,变得张皇不已——她的整条右腿,竟在沥血扫过身侧时被齐刷刷地斩了去。
疼痛这才迟钝似的传来,又顷刻间烈得钻入骨髓。枭当即痛吟着倒在地上,惶惑不甘的目光不经意往躁动人群中瞥了一眼,竟已有三四名杀手被割断喉咙咽了气。
剑身穿过碗口粗的一棵树,卡在树干中活了一般剧烈地抖动,又似找不到方向的迷途者,焦躁不安地发出峥峥剑鸣。
稚楚惊骇之余,仍尝试着将剑取下,怎料才一靠近,那剑竟又受惊一般从树体内穿出,暴戾地向她横扫而来。
有了枭的下场作为教训,稚楚便提前有意识防范,见沥血疾风掣电一般朝着自己面门钻来,忙急急闪身躲过。沥血气势不减,且又不偏不倚直奔戾王方向而去。
枭很快便被断肢的痛楚折磨得面如白纸,眼看煞气汹然的沥血又势如破竹地袭向戾王,这张白惨惨的脸就更扭曲得难以入目。她扯着嗓子急呼“殿下”,不晓得是惧还是痛,竟是从未发出过的沙哑。
稚楚见势不妙,自知原定计划已然乱了套,且在洛宸、枭和戾王中间,她自然最先选择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戾王。于是,她既无暇看管洛宸,也无暇去检查枭的伤势,而是紧追剑风扫过的尾巴,直奔戾王身边。
很多时候,细微的变化亦会带来重大的转机。沥血剑的疯狂显然不在戾王的预料之中,那远胜先前百倍的阴戾气势,更是让敏锐的他觉察出了前所未见的危险气息。
为保万全,他终于不再游戏面对,神情一肃将他平日里不常示人的虎首双钩亮出,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里。
不知不觉,场上已有些许混乱。
戾王才弄清方才那阵眼花缭乱是如何一回事,就又见沥血朝自己直将将刺来,剑气凛冽得好似有人以内力推波助澜一般。
无奈之下,戾王只得同样运足内力抵挡。却不想剑感受到戾王的浑厚内力,更似一头发了疯的凶兽,愈加狂荡恣肆。
但毕竟是冰冷铁铸的一把剑,既无思想亦无章法,只在一股谁都说不清的无形之力的推搡下,与场内内力最强劲的戾王纠缠不休。
偏生稚楚也参不透其中玄机,见戾王招架得吃力,最先想到的还是出手相助。如此一来,竟变成二人同时被禁锢,抽身乏术了。
枭的断肢流血严重,眨眼工夫已有四五名杀手围至她身边,或以布条为她捆扎断肢,或以止血药撒在她的右腿断面上。而余下弟子,因着戾王有言在先,事关沥血,不可妄动,更多表现出的是惶然迷茫和不知所措。
敌方处境突然的被动不堪,实是为陆晴萱等人提供了喘息时间。趁此空档,陆晴萱脚下发力,迅速跑至洛宸身旁。
“洛宸,你怎么了,你……”她小心地捧起洛宸的脸,一语未尽却恍然呆住,继而喉头一哽,将余下话音堪堪地塞在口中。
陆晴萱从未见过洛宸如此难看的脸色,便是她伤重垂危时亦不曾有,何况她身上并无伤口,作何会这样一副被人抽去筋骨的虚竭之态?!
陆晴萱心里发了急,泪水盈盈地自眼底浮现,失声哽咽起来:“洛宸,你究竟怎么了?”
洛宸此时也抑制不住浓烈的愧恨之意,清泪扑扑簌簌地自眼眶滚落。她费力摇着头,凄绝地望着陆晴萱:“你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二人凄凄切切,说着答非所问的话,一晃神的工夫,狱卒也趁乱赶了过来。他大致瞧一眼洛宸的情况,当即心明三分,对陆晴萱道:“陆姑娘,阁主八成是被下了封针。”说着还跑到刑架后面寻摸一番,笃定又道:“这上面有机关。”
陆晴萱不由得心间一凉,更惊异于这狱卒居然认得自己,忙抬手拭了拭眼睛,问道:“你是?”
“陆姑娘,我是煜西。”狱卒说着,愤恨地扯下脸上的面具,遥遥地瞪一眼戾王摔在地上,“是我无能,没有护住阁主。”
煜西,这个既不陌生,也算不得熟悉的名字霎时震撼了陆晴萱的心。
诚然,她早已记不清当日在镜湖医庄,说出日后会护洛宸周全这句话的人的模样,却深刻记得那个身份虽微,情义却重的人名叫煜西。
他言说自己没有护住洛宸,陆晴萱却可以想见,在狱卒和囚犯的身份之间,他已经做出了怎样的努力。自然,同样作为囚犯的栖梧,功劳更是不必赘言。
陆晴萱这才想起还未同栖梧道声谢。
而就在她转身,准备向站在一旁的栖梧一并致谢时,恰见她一直望向戾王的眸子一亮,振奋道:“沥血剑刚刚觉醒,它在找它的主人,我们还有机会。”
说罢,她微微停顿一下,蓦地似怕耽搁掉什么大事一般猛提一口气,转头急切地对煜西道:“快,快把绳索给她解开!”
“好!”
说实话,虽然栖妍已提前同陆晴萱说过沥血剑认主的秘密,可她仍对栖梧说的觉醒不觉醒云里雾里,不过她认准了一点,便是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还有打破绝境的可能。
泪水顷刻又将眼角润湿,陆晴萱的心情用激动来形容似乎都不能算是准确。她双手颤抖着抚上洛宸的脸颊,努力平稳着声音:“洛宸你听到了吗,还没到放弃的时候,你振作一点,坚持一下好不好。”
洛宸自然不愿意放弃,事实上在栖梧话音刚落,她便开始用力,欲将被封针连在刑架上的身体挣脱。但封针刺入的尽是紧要穴位,是以她才努力一瞬,便疼出一身冷汗。
“洛宸……”陆晴萱的唇无声开合,眼泪随着洛宸的低吟噼里啪啦地掉。
偏生老天爷这会子不开眼,让戾王的眼风瞟见了这边情况,登时吼喝一声,下令要将四人全部杀掉。
陆晴萱心头一突,但见上一刻还茫茫不知如何的杀手,倏忽若盯上了猎物的鹰犬,乌泱泱朝他们冲来。
她问煜西:“你功夫怎么样?”
煜西本就对戾王怀恨在心,闻言立时会意,答道:“陆姑娘放心,不会拖后腿的。”
“好。”陆晴萱沉吟颔首,心中有了决定,转头又对栖梧道:“栖姑娘,请你帮帮洛宸。”
栖梧攒眉,郑重点头:“自然。”
陆晴萱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掷给洛宸一个鼓励又不舍的温柔笑意,转身迎着杀手毫不惧色地奔去。
两个人,只有两个人,陆晴萱和煜西硬是将百十号杀手死死拖住,只为不让他们靠近洛宸和栖梧,而代价,便是有好几次不得不以血肉之躯相护。
不多时,二人身上俱都有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血痕。偏生戾王觉得洛宸和栖梧暂时没有还手之力,又下令所有人先拿陆晴萱和煜西开刀。
洛宸目睹一切,心忧如焚。她沉重地喘息,紧咬在一起的牙磨出刺耳的咯吱声,竟只为将六根小小的封针从体内弄出来。
说是帮她,栖梧却并不懂,她也只能在洛宸需要什么时,给予能力范围内的一点绵薄之力。
终于,洛宸艰难地脱开了两条手臂,余下四根封针皆扎在她的身上。栖梧原以为她要歇缓少时再继续,未承想她却铆足了一口气,硬生生让身体离开了封针的禁锢。
栖梧不由得惊呆住,旋即,洛宸双膝一软,就像一颗陨落的星星,撞进她的怀中。
栖梧的双目渐渐朦胧,她紧紧托住洛宸,清晰地感受着她浑身每一处的颤抖。但是这一次,她咬紧了牙关,发红的双目牢牢锁在人群中陆晴萱的身影上,未吭一声。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决战,文还没到结尾哈。
第200章 决战(二)
枭的伤势已十分堪忧,虽然断腿从根部用绳子紧紧捆扎住了,但仍有血珠自断面处淋淋沥沥。可就算如此,看到洛宸扯出封针的刹那,她依旧不吝将惯常的谩骂宣之于口:“贱……人!”似树头的枯叶,打着颤,发着抖。
杀手们此时注意力尽集于陆晴萱、煜西二人,对眼前除掉孱弱不可支的洛宸和无爪牙之利的栖梧这一绝好机会全然疏忽。
枭暗骂两声“蠢货”,鹞鹰般毒辣的目光剐过围在身边的五个人,旋即乍然作怒,对距离最近的那名杀手吼道:“还围在这里做什么,去给我杀了那两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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