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洛宸,陆晴萱不由得脚步沉重了许多,心上似有一块铁疙瘩坠着,正随她走的每一步笨重地左摇右摆。
秋露深重,曾几何时,洛宸不是踏着这样的露气,在戾王面前领受夺玉杀人的命令呢?不知不觉,一年光阴悄然而去,信任早已化作仇恨,而她也从一个近乎一人之下的阁主,成了戾王的阶下囚犯。
在重遇陆晴萱之前,洛宸大概并未想过自己未来的生活还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无非在戾王手下单调而重复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以“报答”戾王救命和知遇之“恩”,了此残生。
是陆晴萱的出现,给她已略显枯黄的生命带来了生机绿色,也让她这潭几近枯涸的死水重新变得澄澈而鲜活。
回到龙泽山后,她以为所有的苦难可以就此结束,日子可以就此安稳地流淌下去,直到残阳皓首,暮雪白头。
然而,岁月无声,真相残酷,它们琐碎柔韧,却悄无声息地磨掉人的幻梦……
有了盛广鏖提供的内部地图,陆晴萱很快便抵达潜伏点,从头至尾确然十分顺利。但是,顺利得又难免令人生疑:府里太干净了,即便戾王舍得将大多数精力放在净化一事上,也不该在其他地方一个守卫都没有。
这一个多月来,陆晴萱日夜耗神,竟也渐渐想明白许多事,其中不乏入桎攫墓之前,谢无亦等人添置物事那回。
当时,他们带回许多清单上没有的东西,事后众人还猜测是否老板为人热情的缘故,现在想想,倒是戾王通过栖妍掌握他们动向,派人有意为之的可能性更大,目的正是用提供充足需求的方式怂恿他们下墓。
还有更早些,洛宸被彘拖下悬崖时,有三个蒙面人出手相救,今番再看,十有八九也是戾王的人。戾王需要洛宸活着,活着为他净化沥血,活着成全他的狼子野心。
是以,陆晴萱一时并不敢说,眼下究竟是自己够机敏避开了所有守卫,还是打一开始,戾王就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欲擒故纵。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现在有刀子横在她面前,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引颈向前。
倘若当真不幸,营救失败,她不会寻求任何人的援救,亦不会与任何人煽情地道别,而是安安静静地,与她朝思夜想、爱入骨血的人同赴黄泉。
带着这样的坚定和决然,陆晴萱悄悄潜身到了计划中那座重檐庑殿的两层殿檐中间,其中一条垂脊的后面。
重檐庑殿是最高级别的建筑形制,一般只有皇宫才被允许使用,而戾王居然敢在这座小城里大摇大摆地建造重檐庑殿,可见是有多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但这对陆晴萱而言不是坏事,因着这样的形制,恰好使得她藏身的地方被下层垂脊上翘起的龙形飞檐掩护住,再加上旁边树木探过来的枝枝叉叉,俨然成了天然而绝佳的隐蔽之所。
另外,藏身于此,陆晴萱正好可以直视到那个高高耸立起的刑架——还是青铜铸成的。
她并不能瞧出它与寻常刑架有何不同,却从见到这东西的第一眼就生出一股警惕感。并非因为洛宸到时会被束缚在上面,而是莫名觉得它会成为救人过程中的一大阻碍,故而总有一种不安在心头萦绕。
府中,陆晴萱默默等候着;府外,城外的藏兵谷弟子依着计划,已陆续进到城中。
他们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地集结,只能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零零散散往府邸方向悄然移步,只有看到陆晴萱的求援信号,他们才能迅速集结起来,往府里冲。
檐上的风,自是要比地面上的更尖锐一些,但陆晴萱根本不在乎。
莫说只是风稍稍大了些,为救洛宸,哪怕让她像盛广鏖一样不吃、不喝、不睡,整整熬上两日,她亦心甘情愿。
眼看午时将至,府中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陆晴萱的心终于逐渐失去平静,变得焦灼起来。
她开始担心是否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是否戾王集结这些杀手只是为了别的什么事而非净化沥血……
倘若这般,那这段时间的煎熬等待,岂非成了竹篮打水,还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想到这些,陆晴萱越发耐不住了性子,心底像有一堆干草被火霎时燎烧,火星四溅,又似有数不清的针尖扎着,这儿痒一下,那儿疼一阵。
而就在她惶然自失时,戾王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他刚从一座相对矮一些的殿堂里出来,身边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女人,正是枭和稚楚。
陆晴萱的拳头不由自主地紧攥起来。她还记得在桎攫墓里,洛宸拼死“救”稚楚的样子,不想最后却被这个混账东西以自己为要挟而抓走。实是可恨!
她又看见戾王偏过了头,不知对枭说了些什么,枭恭敬地应了声“喏”后再一拍手,原本空无一人的场地中,竟蓦地齐刷刷站起来上百人。
像雨后拔尖的笋,那么迅速,那么势不可当。
“……”陆晴萱顿时觉得脊梁骨上窜起一股拔凉寒意:这么多人就藏在眼皮子底下,她竟然都不曾发现!
细看那些杀手的装束,皆与其所处周围环境相差无多,若是静默不动,再借精心布置的复杂陈设,想要发现他们还委实是不容易。
再观察他们埋伏的地方,陆晴萱又霎时明白了另外一事:盛广鏖先前瞧见的那些围栏、坐席,从一开始就不是给什么看客准备的,而是为这些杀手埋伏准备的。
将行军打仗的战术拿来对付洛宸一个人,着实出人意料。好个戾王啊,当真是“事成之后,一个不留”。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群,原本思绪清明的陆晴萱竟突然不知所措起来。这才刚见面,戾王给她的礼就这般大,若是后面再生变故,又该当如何呢?
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禁现出几丝愁容,无可奈何且不自知地仰起头,觑向头顶澄澈碧蓝的天空——日正当头,午时到了。
陆晴萱默默地在心底叹气,闭着眼迎上几乎悬在脑袋正上方的日头,缓和良久才把头重新低回去。
眼睛缓缓睁开,目光穿过场上百余名杀手,鬼使神差地就想往戾王方才出来的殿堂瞧上那么一眼。
好似冥冥中注定一般,眼风扫去,正巧就让陆晴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令她牵肠挂肚许久的身影——正被枷锁铁链捆着双手,由一名狱卒牵了,也从殿堂的那扇门里出来。
“……洛宸!”陆晴萱的神色遽然一变,似有沉重的锤子狠狠敲击在心上:她果然还是被关在了此处!
看见洛宸的瞬间,陆晴萱以为自己会心酸得哭出来,却出乎意料地没有。
相反,她最先感觉到的是庆幸,庆幸洛宸能走能动,既未表现出半点不适,更未像她先前担心的那样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以至于这份心安在一瞬间化作惊喜,直接令她怔住。
只是,洛宸瘦了,瘦了好多好多;发丝也是乱的,在秋风中肆意无章地拂着……明明是那样俏丽高贵的人,却被弄成这副憔悴模样,令人不忍细看。唯独没有半点更改的,是她那坚毅不屈的目光。
陆晴萱瞧着瞧着,眼睛不防备有了涩意,好似终于想起来悲伤一样。而几经沉淀后暴发的情绪,竟比一开始还要浓烈数倍,那种酸苦的滋味化在心里,是会让人难受得忍不住想哆嗦的。
她捂着嘴巴不敢抽泣出声,又透过朦胧在眼前的泪水,看到洛宸被那狱卒牵到刑架边,拆去铁链,改用麻绳将手腕、手臂以及腰身捆缚在了刑架上。
陆晴萱的心仿佛随着麻绳的收紧也一道僵直了,心疼不已间,但见另有一个陌生女人提了件类似诊疗箱的物事跟了上来。
虽是生面孔,但陆晴萱已从女人极具苗族特色的服饰,还有她面对戾王时半冷不热的态度上猜出了她的身份,定然是栖妍口中的梧姐——栖梧。
“……这才是……真正的栖梧。”
陆晴萱翕动双唇,有形无声地呢喃一句,却不知怎的忽将眼睫低垂下去,本就低迷的心情又陡生一丝落寞与怅惘。
看到洛宸被束缚在刑架上的戾王此时踌躇满志,似乎连眼梢都蕴藏起了笑意。他似踱步一般走到被红布覆盖着的剑架前,猛然一扬手臂,盖在上面的红绸布便如腾空的焰火,登时燎烧了所有人的眼睛。
洛宸的眼前也霎时被一片红云遮挡,灼目一瞬,又惊现一片寒光。
待红绸落地,四下一片静寂,她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把阴寒彻骨的剑——沥血。
第198章 剑魂血祭
“盘龙为铗,栖凤为镗;龙首高举,鳞爪飞扬,凤头迴环,双翼展翔”,这是初见沥血雕像时,洛宸脑海里留存下的印象。
但石像粗简,墓室昏暗,自然不能展现出其全貌。直至噬魂洞与戾王遭遇,洛宸才第一次见到沥血剑的实体——陵劲淬砺,锋芒逼人,远比雕像精致千百倍;亦是此番同戾王的交手,令她真切而直面地感受到,这把鲜活于传说与人口的邪兵所拥有的可怕力量。
如此瞧来,洛宸对沥血早已算不得陌生,可就在方才,红绸被戾王掀开,剑又一次展露在她面前的刹那,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无措。
这其实怪不得洛宸。自从知晓了沥血剑的秘密,她的肩上便蓦地多出一种责任,一种未曾预想,却无法推卸的责任。
记得刚被带来此处,她不止一次担心会命丧于此,担心自己死后陆晴萱将如何度过余生的漫长岁月,是否会想不开同自己共赴黄泉。
洛宸不怕死,唯恐陆晴萱过得不好,于是宛若摸索在苍茫黑暗中的蜗行者,迫切需要哪怕萤火一般微小的光亮。
这个责任,便是这个微小的光亮,它驱使、逼迫又激励着洛宸熬过炼血的折磨,坚定与陆晴萱重逢的信念。
这个责任,便是驯服沥血,使其臣服,用野蛮的利爪撕开鬼魅的伪容。
只是,若说没有生命的剑能学会向人臣服,恐怕没有几人会信。
洛宸自幼与剑为伍,信的左不过“剑性有灵,剑行有情,人剑相合,而化为一”这套老话罢了。
但是栖梧相信,深信,以致寄全部希望于这份信任中。
由是,洛宸也信了,且为了这份信任,不惜扛下种种,哪怕生不如死的苦痛。是以,今番再见沥血,她不免总会想起这段时日所做的诸般努力,也就愈发忧惧这份信任最终会被辜负。
铜漏清浅而有节律地滴着,日脚和着点奏缓缓挪步,直至世间万物的影儿都变作昏黑短小的一团。正午到了。
陆晴萱将净尘自身后转入左手,屏气凝神注视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既无掌管祭辰的礼官,也无主持仪式的司仪,只有戾王背着两手,等着脚下影子短到几乎没有,才冷硬地吩咐了枭几句。
枭领命上前,直奔站立在刑架边的栖梧,半点也不客气地从她手里拽下箱子,将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铺满一桌案,随后,才横她一眼,尖刻道:“时辰已经到了,你还磨蹭什么?”
枭的眸光寒峭似刀,栖梧被瞧得心脏突突直跳,从容之色却不改分毫。
莫名其妙地被剜了一晌,她索性表情孤傲地将枭无视,只默默取几件桌案上的器具,反身回到刑架边,对狱卒凉声道:“把她的手臂露出来。”
狱卒小心翼翼瞧一眼戾王,确定在得到准允后,动手将洛宸左边衣袖层层挽起,直至露出整条小臂。
左臂取血,是狱卒和栖梧之间的秘密。黑亮的面具下,敛藏着狱卒那颗焰气滔天的复仇之心。
栖梧拿着取血工具,走到洛宸面前站定,迅速而隐秘地同她对视一瞬,目光已然飘转到她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上。
洛宸的肌体柔滑而细腻,淡青色的血管掩映在白皙的皮肤之下。栖梧用手沿着其中较粗的一根从手腕直摸到臂弯,戛然停住、压紧。
“我开始了。”她用气音说道。
洛宸轻淡应一声,凝眸在她手里那根簪子般粗细的空心银针上。
锐利的疼痛从栖梧手指停留的部位传来,洛宸眉头轻皱,目睹那根银针被徐徐送进自己的手臂,不消眨眼工夫,竟自有鲜血从针尾部钻出、滴落,汇入狱卒捧在下方的青瓷碗中。
看着从自己体内流出的血,洛宸不禁感慨:比起十年来消逝掉的生命,一碗血,还许是流得少了。
所以,人在死前会想什么?会看到什么?戾王至此仍觉胜算在握,当真对脚步渐近的死亡没有分毫察觉吗?
洛宸垂眸默叹,于心间发问:待死亡落到头上的一刻,戾王,你是否会为你作恶多端的一生留下半点惭愧和歉意?
戾王瞧了一阵,见血不过将将收了浅浅一碗底,不知当真出于不解,还是另外着急什么,踱上前哑声问道:“空针引血,耗时费力,直接用刀割脉取血,岂非更快?”
“殿下这是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了?”栖梧神情语调一并寡淡着,蹲在地上忙于混合药粉,懒得抬头,言辞里外却透着明显的冷嘲和不客气,“割脉取血,倘若这次不成功,可就没有下次了。”
她回呛给戾王一句,起身将化血蛊丢进接血的瓷碗,又将一滴暗紫色药水滴在化血蛊身上。
只见原本浮于血液表面的化血蛊,在触碰到药水后遽然蜷缩成一团,随即挣扎一般剧烈扭曲起身子来,在这片于它而言堪称血海的瓷碗中极力翻沉,终又化作血海的一部分,痕迹全无。
“这样做,可保取出的血不会凝固。”栖梧似是觉得戾王同样不明白,刻意解释给他听,边说边将松散下来的发丝别去耳后,举止大方,闲逸有余。
戾王听得懂栖梧的讽刺,眼角文上阴诡笑意,知趣地不再作声,只安静坐在一旁等着取血结束。
没有人晓得,场上发生的一切,早已被陆晴萱在檐上瞧得分明。
她知这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之事,也瞧出栖梧以如此方式取血,目的是尽可能保有洛宸事后反击的能力。可那银针委实太粗,扎进洛宸身体的刹那,她仿佛亦可感受到皮肉被冰凉针尖刺穿的锐痛。
洛宸受的罪,陆晴萱心甘情愿代她领受,她只恨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只好把头埋到垂脊后面,用不见诓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终于,青瓷碗中落入了净化所需的最后一滴血,栖梧从洛宸手臂中取出银针,将混合好的药粉洒在针孔处止血,又用布条缠了几圈。
狱卒恭敬而谨慎地捧着满满一碗血,呈送至戾王面前。
戾王眯起眼睛,觑着碗中在阳光下闪着金红色光泽的血液良久,才伸出手接过,而后竟也如履薄冰地端着碗走到沥血剑前面,扬声问:“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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