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
一片尖锐的竹叶飞过丛林,穿梭空气,割裂出刺耳的寿鸣般的叫声。
霍烟从不是只顾接招和防备的谦谦君子,这么些年走过来,她有的是手腕。
许悠被反将一军,错愕了一下,随即想起电话对面的人是霍烟,主动出击才是她一贯的作风,便也坦然。
“霍总果然聪明。但这我不能说,因为这是职业操守。不过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我查到的东西,你再决定是否雇我查下去。”
“说来听听。”
许悠缓缓开口:“当年,苏家大火那晚,苏见鸿夫妇车祸身亡。我查到,他们当晚约见了霍恺生。也就是......令尊。”
“不可能。”霍烟不信。
“你知道,我查到的东西,只真不假。”
黑色的云层从半空压下,焦黑的颜色藏着无数鬼手,张牙舞爪伸向手无寸铁的世人。
霍烟岿然坐着,眼珠却裂开一道裂缝:
“就算他们见了我父亲,那又怎样?”
许悠接着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就不怕查下去,幕后黑手是你父亲么?”
霍烟的呼吸沉重起来,眼前出现短暂的黑白交替,两秒后,她坚定说:
“他不是那种人。”
许悠了然,食指在桌面敲了几下之后,做了决定:
“这个案子我接了,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关系去查。但霍总,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在这个过程中,尤其真相浮出水面那天,你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霍烟答应:“这个自然。第二件事是什么?”
许悠加重语气,一字一句说:
“别太相信人性。”
不管那是你多亲密,多信任的人。
电话陷入忙音,霍烟似一个即将被推上绞刑台的囚犯,愣愣坐着,双目失焦。
在为数不多的与父亲见面的童年时光里,那个男人的代名词永远是温柔、体面、平和。
“小烟,你要你的名字那样,洁白无瑕,干干净净,跟着风一起飘到高处,去看这个浩瀚美丽的世界。”
霍烟是私生女。跟传统的私生女不一样。父亲是跟母亲生下她之后,被霍家绑回去,用母女的性命胁迫他娶了新妻子。那之后,便是频繁的住所更迭,和短暂的见面。
有次他们去了俄罗斯,霍家在那里的势力薄弱,父亲跟她们母女待了整整一年。尽管最后还是被霍家找到,可霍烟觉得,那一年可以治愈她整个童年。
霍烟不知道“苏家”是谁,但听父亲提起过,要么是“苏家遇到了点困难”,要么是“苏家要办画展,你有没有喜欢的,我们去买一幅”。哪怕是老爷子本人,也坦然“当年阿生想让我出手救苏家,我没有”。
可见,父亲对苏家从没有过陷害的念头。起码在她记忆清晰的那几年是这样。
手机铃响起的时候,蓝苏正在甲板上欣赏江面平阔的景色。见屏幕上呈现的人名是霍烟,眉梢愉悦起来。
“喂,霍......”
刚要叫全名,想起霍眉欢就站在旁边,悬崖勒马改口:
“阿烟。”
笨拙的改口透着几分可爱,霍烟的烦恼消减不少,调笑说:
“霍阿烟,我什么时候改名字了?”
蓝苏赧然,搭在甲板栏杆上的手抓住杆子,飞快瞟了眼霍眉欢,心虚着小声解释:
“你妹妹在旁边。”
以前只用在台面上演戏,在人多的时候表演恩爱妻妻。如今多了一个霍眉欢,私下里也不得不表现亲昵,倒像真的那么恩爱似的。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
她赶紧转移话题。
柔软的音色被海风包裹一层羽毛,细软柔和,似飘在云片一般轻软,抚平霍烟心口的刺。
“没什么,就问问你们到哪了。”
蓝苏老实回答:“刚出港口,登船的时候耽误了一下。”
“嗯,耽误得久么?”
“不久,就几分钟。我们包船的证件没带齐,但船长挺好说话的,就让我们上来了。”
“好。在海上注意安全,在房间待着,少去甲板。”
蓝苏汗颜——她不仅来了甲板,还踩在甲板最外面的栏杆上,体会泰坦尼克号女主在海上飞行的感觉。
“甲板挺安全的。”她开始为自己辩解,“这艘船是去年造的,挺新的,又不是那种老破的小渔船。”
“在海上,孤立无援的,还是得小心为上。”
“普通人又不敢对我怎么样。再说了,我的身手,你还不放心么?”
她大言不惭地跟霍烟炫耀自己的本事,甚至松开抓栏杆的手,高高平举在半空,拥抱来自整个海面的大风。
下一秒,就被一声尖叫吓得脚滑,险些掉下去。
“阿笙!”
突然而来的尖叫刺耳高亢,似锦布团突然冲出来的尖刀,嗤拉一声,布帛裂成两片。
叫人的是霍眉欢,而被她叫的,是快速从走廊闪身离开的黑色人影。
蓝苏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阿笙是谁?
“阿笙,阿笙!”
霍眉欢却疯了一般,发狂地追着黑色的人影跑去,很快从甲板上消失。
蓝苏不明所以,只跟着跑了上去。电话里,霍烟也听到了叫喊声,忙问:
“她说什么?”
蓝苏边跑边答:“不知道,好像叫‘阿笙”,谁啊?”
“你先把眉欢拉住,别让她做傻事。”霍烟如临大敌。
“啊?”蓝苏疑惑,虽然霍眉欢一反常态,看起来是挺失控的。
“有绳子的话最好把她绑起来。”
“噢,噢......”
蓝苏不知道霍烟为什么这么说,只得先草草应下。嘴上那么说,做又是另一回事。霍眉欢那么可爱,要突然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家绑起来,她做不到。
事实上,也不必她出手了。
跑到二层一个房间门口,那是船长休息室。
霍眉欢整个人堵在门口,身板夹在门缝之间,大有里面的人要是关门,她就用身体挡门的架势。
那么凶,那么狠,那么蛮横,说出口的话却如尘埃一般卑微。
“阿笙,我找了你好久......你没死,怎么不跟我说呢?”
第91章 悸动(三)
“阿笙, 我找了你好久......你没死,怎么不跟我说呢?”
霍眉欢哽咽地说出这话时, 蓝苏清晰感觉到自己被刺了一刀。
相处时间虽不长,但霍眉欢是一切阳光与美好的代言词。出身优越的家境,被霍烟保护完好的生长环境,充满爱和希望的性格,一切的一切,都像言情小说里主角毕生难忘的白月光。
可她骤然陨落,坠在那个黑衣服的女人的面前,像一只偷了米粒的蝼蚁,虽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却因满身罪孽卑微到极致。
“你还在怪我,对不对?是怪我的,对不对?”
她嘴角努力上扬着想笑,因为她想努力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却因为心中凄苦, 扯出的表情不伦不类, 扭曲丑陋。
对面, 黑衬衫的女人却无动于衷, 鸭舌帽檐遮住半张脸孔,露出的下巴冰冷凄清。
“小姐,你认错人了。”
她的音色清冷, 没有起伏,似冰桶里沉到最底下的那一块。
听到这句话,蓝苏知道, 这场相逢,无论这个人是不是霍眉欢口中的“阿笙”, 都没有意义了。
可是,当局者迷。霍眉欢哪里知道对方的刻意疏远,她发狂地抓住杜阿笙的胳膊:
“不可能......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你,你就是杜阿笙!”
杜阿笙没有抗拒,任凭她抓着自己的胳膊,只是冷冷抬手,摘下遮挡半边脸的鸭舌帽。
帽檐揭开之后,露出额头——皮肉糜烂又粗糙长在一起,颜色暗红、坑坑洼洼、肌理扭曲的额头。
“你找的那个人,脸也这样么?”
那一瞬,霍眉欢坠入地狱。
脚下的地表裂开,巍峨的城堡被惊雷劈中后瞬间坍塌,地面震开黑色裂口,无数沉重的砖石压着她坠向黑暗的深渊。
一里一外的二人陷入僵持,蓦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出,轻轻揽过霍眉欢,将人拉出门外后,站到二人之间。
是蓝苏。
她将霍眉欢转了个身,单手搂着肩膀,朝杜阿笙歉然一笑:
“抱歉,小姐。我是她姐姐,你很像她的一个朋友,不过看来我们认错了。打扰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杜阿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敛去本不该出现的伤痛,重新扣上鸭舌帽,动了动唇:
“我要关门了。”
门板隔绝里外的空气,啪嗒,门锁落下的瞬间,霍眉欢硬成铁块的身子陡然坍塌,似世界的大门将她拒之门外。
紧绷的弦断裂,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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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烟赶到私人医院时,俨然过了3个小时。彼时霍眉欢已经苏醒,无力地坐在床上,眼神如灰。
轮椅停在病房门边,霍烟没进去。从门边望进,能看到一截床边的白色木椅和蓝色裙边,蓝苏正陪在一旁。
她悄然听着,听霍眉欢对蓝苏坦然那段感情。
那段,即便是身为姐姐的她,也未知全貌的感情。
“嫂子,你知道我写了本书么。”
霍眉欢眼睫垂落,失焦地望着条纹病号被褥。
蓝苏帮她接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好像叫《如何杀死一只候鸟》,是讲什么的?”
“候鸟,就是不论发生什么,只要到了季节,就会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不远万里。”
说着,拇指在玻璃杯表面摩擦着,声音变得柔软。
“阿笙就是一只候鸟。不管我多任性,多刁蛮,多无理取闹,她都永远包容我,守在我身边。”
杜阿笙是霍眉欢的保镖,在腥风血雨的东南亚,包括刚回国的那几年,有一个身手了得的保镖是十分必要的。谁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会产生那样的感情。
16岁,天真却无知的霍眉欢以为世界上最浓烈的感情,就是她对霍烟的感情。她把那种不能说的恩情理解为爱情。杜阿笙在一旁看着,默默无声。
17岁,霍烟跟第一任妻子定下婚约,霍眉欢喝了许多酒。醉意之下,她发狂地亲吻杜阿笙,次日醒来,她假装断片,什么都不记得。其实什么都记得。杜阿笙只是笑笑,仍然默默无声。
18岁,杜阿笙向她告白,送了她一条亲手做的手链,被霍眉欢扔到河里。杜阿笙心里难过,却也没怪她,自己跳进河里,捞了一整夜,把手链捡了回来。
19岁,她什么也想不明白,任凭自己的感情像电线那样杂乱,在生日那天,稀里糊涂跟杜阿笙滚了床单。
事后,她匆匆穿衣服离开,叮嘱杜阿笙:“这件事不能让姐姐知道。”
杜阿笙说好,便就真的什么都没说。
那之后,霍眉欢梳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她发现她对霍烟执着了十年的“喜欢”,好像并不是喜欢。反而,她越发沉溺在杜阿笙的身边。看她毫无怨言地保护自己。故意把衬衫弄乱跑到她面前,看她无奈又贴心地帮她把扣子扣好。
看她本不喜欢笑的脸上,因为她一个蹩脚的笑话,眉眼弯弯。
“我想出去玩玩,散散心,捋一下自己的感情。”
说到感情,霍眉欢是认真且严肃的,全然不像平日乐此不疲的样子,整个人像还没装水的壶。
“有人在船上装了炸弹。”她说,“阿笙她为了救我,拼死把我救到一张木板上。就像泰坦尼克号那样,Jack把Rose救到木板上,自己却死在了大海里。”
蓝苏听着很是难受,不仅是看霍眉欢从一个被呵护长大的女孩经受这样的情感变迁,更是惋惜一段本该美好、却因年轻阴差阳错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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