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丢在江照雪面前的刑架上,又忍不住嚷嚷,“你们这群刑部的官员,上一个就喜欢在深更半夜扰人清梦,怎么这一个又喜欢在午膳时审人?待回了牢房,贫道的饭哪里还有?!”
江照雪一目十行扫过卷宗上的信息,头也不抬道:“崆峒山道士?本官怎么不曾听过这座山?”
“啧,这可是仙山,尔等凡人,能知晓么?!”老道士被绑了也无半分惧意,反倒是冷哼一声,颇为得意地抬起下巴别过脸。
“既是仙山出来的道长,又为何去做倒卖请帖之事?”江照雪冷笑。
“你这年轻人,瞧着命格不俗,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俗气?”老道士上下打量他一番,翻了个白眼,“现在可是请帖最好卖的时候,眼看就要入冬,各官人府上纷纷送出帖子,官位高的又瞧不上,那帖子丢了不也是可惜?那贫道正好捡了,卖给官位低的可怜人,你可别以为这是倒卖,太俗气!贫道卖的可是机缘!”
江照雪抬起眼,“离主位最远的五十两,次远的五百两,主位下首的席位,五千两?”
老道士瞪圆了眼睛,“你也买过?你买了还要过河拆桥?道上的规矩都不懂?”
“放肆!”一旁的狱卒已然将江照雪当做主心骨,呵斥道,“我们大人,从来只有旁人请他的份,还需买你的东西?”
“啧,你这话说的。”老道士不怒,反而嘚瑟地睨了江照雪一眼,“我可告诉你,就连当今陛下也是在贫道这里买过东西的,那报酬,可不止五千两!”
江照雪摩挲卷宗页脚的指尖微顿。
“你个老道士,还敢攀扯天子?!”狱卒瞥了眼他的神色,叉腰指着他怒喝。
江照雪没说话,眉头微皱,仍旧盯着这神神叨叨与仙门道长瞧不出半分关系的老道士。
沉默半晌。
“事关陛下,还请道长交待清楚。”江照雪淡声道。
以萧濯那对道士的厌恶程度,居然能被一个满嘴没几句实话的老道士骗去这么多钱?
他敏锐得觉出一丝不寻常。
“唉,做我们这行,不能随便透露客人消息的。”老道士骨碌碌转了转浑浊的眼珠。
江照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身侧两位狱卒,“把桌子搬进来,将刑房处理干净,午膳就在这里吃。”
一炷香后,老道士不知咽了多少回唾沫,终于受不住了,“哎哟,我说这位贵人啊,您何必为难贫道一个老人家。”
“这种事,贫道若是说出来,会遭天谴的!”
江照雪放下碗筷,姿态优雅地擦干净唇瓣,道:“头一次见道士说自己遭天谴的,你不应该说,我对你一个老道士用刑,才会遭天谴么?”
“呃……”老道士迟疑了一瞬,像是被他说动,指尖来回演算一次,倏然抬头,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第89章 那上面的八字,是他与萧濯
“道长为何这般看我?”江照雪淡声道。
“没什么。”老道士回过神,摇了摇头,“年纪大了,看人总是看不清,不过嘛……”
他顿了顿,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像大人这种命格贵气的人,便是犯下再多罪孽,也不会有天谴的。”
江照雪冷冷睨他一眼,“你被抓入刑部大牢时,身上不见半分银钱,倒卖的钱,送去了何处?”
“……诶。”老道士的眼睛又开始左右飘忽,“修道之人,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贫道赚的钱,自然都送去道观充作了香油钱。”
“什么观?供奉着何人?”江照雪问。
“……月老祠,供奉月老。”老道士轻咳两声,“大人别误会,贫道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道长的那位朋友娶不到妻,是无才无德还是相貌丑陋,竟要让道长往月老祠砸进上万两白银?”江照雪眸中质疑毫不遮掩。
“你还别说,贫道这位小友长得挺俊,脑子也灵光,就是太灵光了,把夫人气走了,现在后悔,又求着贫道把缘分拉回来。”老道士说起此事,神情尤为激动,“就是脾气倔得和驴似的,我都说了他眼光忒高,那夫人本就是可怜他才下嫁他,现在气走了,哪里还有把人家又求回来的?大不了贫道替他重新算一卦姻缘便罢了,结果他非要!非要折腾贫道!”
“一不小心,就被抓进牢里了,也不见他来捞一捞。”老道士越说越气,“大人你说,这刑部大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么?他来都不敢来!”
“不敢来?”江照雪冷笑,“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贫道也觉着是!”老道士义愤填膺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试探地瞅了他一眼,“该说的贫道可都说了,这下总能放贫道出去了吧?”
“待刑部查明真相,自然会放人。”江照雪说完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把人送回去。”
身后的嚷嚷声他充耳不闻,兀自走出大牢,走回办公的屋里。
闭眼沉思片刻,越发觉着这个老道士浑身都是谜团。
只是普通地替朋友求姻缘,还是所谓的朋友就是幕后之人,给月老祠捐的香油钱,不过是用来洗白赃款的手段?
他扭头望向角落里埋头整理卷宗的年轻官员,“祝郎中。”
“江大人?可是有任务安排给下官?”祝郎中连忙站起身。
江照雪微微颔首,提笔将脑海里记下的供词写在一张纸上,待墨痕干了,折好交到他手里,“去城郊的月老祠查一查,对照供词,是否有出入。”
“下官定不负所望。”
夜幕将至,快下值时,祝郎中终于回来。
“江大人,下官偷偷查探了存放香油的箱子,也盘问了月老祠的道童,已查清供词属实。”祝郎中道,“除此之外,下官还寻到了供词里那枚花了两万银钱挂在姻缘树上的同心锁。因查案的缘故,便带回来。”
垂眸看了眼他掌心递过来的金锁,江照雪接过,指腹自锁头上绑着的红绳摩挲而过,翻过面,两行字映入眼帘。
祝郎中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眼,“这应该是生辰八字。”
江照雪自然知晓这是生辰八字。
因为上面写的八字,就是他与萧濯的。
萧濯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一个老道士自掏腰包上万银两?
“两万银钱就为了把金锁挂到最高的地方,这上面的另一人若知晓,也会感动吧?”祝郎中嘀咕道,“两万银钱呢,我一月的俸禄,连他的零头都没有。”
“感动?”江照雪讥诮勾唇,指腹摩挲过同心锁凹陷下去的字迹,“华而不实的东西,只能感动自己。”
说罢,他掀起眼皮看了眼祝郎中,“该下值了。”
“嗯,好,江大人也早些回府。”祝郎中高兴地走了。
整个刑部,只剩下门外台阶上还在清扫落叶的老仆人和江照雪。
沉默半晌,他伸手,将金锁背面放置于烛台上,将自己的八字融去了。
欠他一条命,还妄想与他再续前缘?可笑。
……
回府时,正好赶上晚膳。
谁知一进门,就瞧见主位上坐着不请自来的天子。
江相扯过他走到一旁,压低声音,“今日陛下来府里与为父商谈政事,顺便留下来用个晚膳。”
“嗯。”
许是今日处理的卷宗太多,江照雪有些疲惫,本就话少,今日更是不想说话,懒得再闹什么。
落座时,身侧江照璧看了他一眼,夹了块鱼肉在他碗里,继而又有意无意瞥了眼帝王的脸色,“阿雪,你有没有中意的人啊?咱们江家向来开明,不论是男是女,只要你喜欢,阿姐都帮你去说亲。”
主位上,萧濯眸光一凝,状若不在意开口,“江爱卿若是有意中人,朕自可下旨赐婚。”
江照雪头也不抬,冷冷道:“陛下既有闲心,还是多操心选秀之事,皇室血脉传承,比臣的家事更重要。”
萧濯:“……”
待用了膳,江照雪突然又道:“陛下,臣有话与你单独说。”
“单独,与朕?”萧濯环顾左右两位江家亲属,险些没能压下上扬的嘴角,心中烦闷一扫而空,尾巴简直想翘到天上去,“你有话想说,朕自然会听。”
两人一路走到僻静处,萧濯直勾勾盯着走在他前方的背影,忍不住找话,“相府的景致,还是你院中的最好看。”
江照雪淡声道:“重雪院常年有侍从清扫,每到秋冬,任何一片有颜色的落叶都会被清扫干净,陛下的眼光,臣不敢苟同。”
萧濯:“……”
沉默几息,许是江照雪的单独邀请给了他勇气,又忍不住道:“我看的不是落叶,是人。再说,我若眼光不好,又怎会一眼相中你?”
江照雪面无表情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萧濯一眼,从怀里摸出那把金锁,递给他,“这样多余的事,陛下不必再藏着掖着做,凭白给刑部增添麻烦。”
萧濯一愣,接过同心锁,待触及到背后那处被融化了的八字刻痕,喉间酸涩,“你唤我出来,只是因为这个?”
第90章 萧濯,我们从此两清
“若非陛下还欠着臣一条命,臣与陛下,本就无话可说。”江照雪轻声道。
眉眼沐浴月光,出尘又残忍。
萧濯闭上眼,攥紧了掌心的同心锁,“阿雪,这枚同心锁,从来不是多余的事。”
“它对我,很重要。”
“这与臣无关。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话落,江照雪兀自抬步离开。
萧濯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拽人,又停在了半空中。
两人相继离去,路旁的假山后,江照璧无声无息走了出来,半垂着眼皮,看不清眸中波澜,“阿雪还是不够狠心。”
“公子就是最好的!”十七从另一边长廊顶上探出脑袋,不服气反驳,“不许你说他坏话。”
江照璧扫了眼他冷酷又尚且带着青涩的脸,笑眯眯道:“我说十七,看阿雪和那位陛下说悄悄话,你就不吃醋啊?”
十七茫然眨眼:“醋不好吃,公子不吃,我也不吃。”
江照璧摇摇头,挥着帕子走了,“还是个孩子。”
十七冷哼:“孩子怎么了?照样可以保护公子。”
……
江照雪回到重雪院时,江照璧已在檐下替他收好了的桂花干。
“阿姐?”他眸光微顿,脚步慢下来,“这么晚了,更深露重,怎么不早些回去歇息?”
“阿雪,你还喜欢萧濯么?”江照璧站在檐下,冷不丁问。
何为,‘还’喜欢?
难道在阿姐的记忆里,他曾喜欢过萧濯?
江照雪倏然攥紧了手,胸腔里似有什么沸腾而起,“阿姐,你是……”
“我是。”江照璧走下台阶,到他面前,抬头定定望着他,“阿雪,你还爱他么?”
江照雪摇了摇头。
江照璧又问:“那你恨他么。”
不待他回答,江照璧便替他回答,“你当然恨,但如今重生久了,你冷静下来,便要顾及我与父亲,顾及局势未稳,你分明恨他,可你又最了解他,除了他,任何一个取代他的位置,你都无法有十分把握控制局势,所以至今你还没取回你的命。”
江照璧深吸一口气,“阿雪,你总觉着前世是你爱得失去理智,总觉得是你的错,所以愧对我,愧对父亲,宁愿忍着恨意也要稳抓稳打。”
“可是阿雪,我与父亲,从未觉得受你连累,你想要报仇,阿姐帮你啊。”
“帮我?”江照雪盯着她不似从前温婉的眸子,心头骤痛,“阿姐想做什么?”
“今夜,就让萧濯死在相府好不好?”江照璧笑了笑,“正好阿雪你的密室里不是还关着一个端王余孽么?为了萧霁,刺杀天子,相府也无能为力啊,毕竟除了萧濯,上云京谁不知道,当初海棠是萧濯抢走的,届时仵作验尸,也只能查出是蛊虫所杀,和相府没有半点关系。”
“朝中局势未稳,阿姐可曾想过扶持谁上位?”江照雪沉吟道,“如今朝中,除却长公主育有长子,并无拿得出手的皇室血脉。”
江照璧弯了弯眼睛,“不对哦。先帝可不止三个儿子。”
“二皇子萧宁,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聪明,又喜欢你,不就比萧濯这个疯子好把控得多么?”
“至于文贵妃,我当初入宫的时候顺便给她也种了个虫子,不会威胁到阿雪的。”
“再说了。”江照璧掩唇笑了笑,揶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云小将军马上就要回京……瞧瞧,没有人不会帮你的。阿雪,你只是在萧濯身边待久了,等他死了,你的目光里,再如何挑挑拣拣,也能多看几个旁的人。”
江照雪:“……”
一个时辰后,万籁俱寂,江照雪在客院前停下脚步,袖中的手微微发着抖。
他虽手染鲜血,还未亲手杀死过人。
而他的阿姐催得急,甚至怕他反悔,一路推着他就过来了。
萧宁是男子这件事,阿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他入宫,与阿姐多年未见,阿姐又是从何时变成这般模样?
“阿雪,进去吧。”江照璧显然很高兴,“报仇这种事,当然要亲手来。”
“等你出来,一切都可以彻底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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