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坠入那片火海中。
每一寸肌肤都被火舌舔舐,灵魂却脱离躯体,随着滚滚浓烟,飘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夜色朦胧,大雪初霁,本该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尽头,有人骑在马上,一路狂奔。
马蹄踏碎一地霜雪与月色,堪堪停在火光冲天的牢房门口。
男人翻身下马就要往里冲,却被后面跟来的骁翎卫死死拦住,头顶十二旒冕冠尚未来得及卸下,显然是刚从宴会上得知大理寺走水的消息。
“给朕滚开!”
“陛下万万不可!龙体怎可损伤?!”
江照雪的虚影被风吹到他身侧,垂眼冷冷俯视他。
萧濯约莫是想进去鞭尸不成?眼看就能除掉江家这颗眼中钉,却被他动用了最后一点势力尽数远走高飞,想必是气急了。
没了他在,萧濯往日的脾性无人敢去压制,一脚踹开前方挡住他的骁翎卫,冲进了火里。
江照雪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就没有跟进去,倒是对帝王忠心耿耿的骁翎卫匆匆跟进去,大理寺内一时间喧闹不止。
不到一炷香,天又下起了雪,火势渐渐消了。
他抬眼,看着萧濯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大步走出,一旁候命多时的李太医上前,欲为帝王把脉,却闻萧濯红着眼道:“先给他把脉。”
李太医望着帝王怀中面目全非的尸身,叹了口气。
一具皮肤经脉悉数烧毁的尸体,便是丢到义庄都无人能认领,又如何把脉?
江照雪扫了眼自己的尸体,又看了看露出一副难过模样的帝王。
多可笑,多荒谬。
他都死了,萧濯还要借他的尸体,来装一出深情给世人看。
第16章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萧……濯……”
怀里的人唇瓣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
沙哑的嗓音冲淡了森冷的语调。
男人凶戾的眉目倏然柔和下来,指尖勾起他一缕青丝打转。
“分明心里有我,还嘴硬。”
无杳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打量眼前气势非凡的‘侍从’,试探道:“你是四皇子殿下?”
萧濯扭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未有多余的神情,但无杳还是被他压低的眉峰吓得抖了抖。
他胆子小,应付不来,十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好在十七不仅武功不俗,轻功也是数一数二,很快就拎着一名不停挣扎的大夫从窗户口翻进来。
“你放开老夫!”
十七抬手抽剑,架在大夫脖子上,冷酷道:“去把脉,否则——”
大夫面色发白,只得被迫转身走到榻前。
“脉浮而紧,神情不宁,神魂离散,这位公子怕是自幼体弱,春夏交叠之季本就忽冷忽热,再加上近日忧思过重,心情不佳,使邪风入体,感了风寒。”
大夫叹了口气,“这几日雍州大雨,冷风一路往上吹,公子还是静养为妙。”
无杳接过药方,十七便又要提着人去药堂抓药,他连忙将人喊住,提醒道:“大人醒来知晓你这样,定会生气。”
十七抿唇,松开了人。
无杳松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袋银两,“大夫,家弟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杳跟着人离开,留下十七盯着床榻边上始终不曾离开的男人。
“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十七擦着剑,冷冷道。
“我与你家公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暗卫插手。”萧濯冷嗤,挑衅般挑起一缕青丝于鼻尖轻嗅。
可浅淡冷香却倏然从指尖滑走。
萧濯低头,对上一双冷淡的眼睛。
像是之前香囊之事不曾发生,他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将人扶起。
江照雪蹙眉躲开,自己坐起身。
梦中癫狂的男人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他不耐道,移开目光,显然是一眼不想多看。
萧濯刚被他一句梦话哄好,此刻乖戾的气性又冒出来,咬牙切齿道:“我怎么在这里?若不是担心你身子虚弱,雍州路途遥远,我至于为了你偷偷离京?你有没有良心?”
大梁皇子亲王,无天子手谕,不可出上云京。
若有违者,轻则禁足,重则废除皇室身份关入诏狱。
江照雪刚从梦魇中挣脱,本就心头烦闷,闻言更是讥诮,“腿长在殿下自己身上,殿下想抗旨就抗旨,不必说为了臣。臣与殿下相识不过两月,算不上熟,更受不住这顶高帽子。”
分明就是自己有所企图,还想让他担责?
抱歉,不吃这一套。
“不熟?”萧濯骤然拔高了声调。站起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给我送的香囊纵使不是你亲手所绣,那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你总认得,你现在与我说不熟,在马车上勾引我时怎么不见你说?”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不过是个香囊,殿下至于屡次计较么?”
前世的确是他太过计较,如今不爱了才知晓,这些小事揪着不放的确让人心烦。
想必当初萧濯便是心烦,才觉得他是胡闹。
萧濯心头一哽,这话莫名熟悉,不知听谁说过,只觉憋屈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续道:“行,之前姑且是我不对,是我偷你香囊在前,现在我认错了,你莫要在闹脾气了行不行?”
不远处靠在窗边的十七听不下去,冷笑一声:“公子才不会闹脾气,殿下这话还是留着和未来的皇子妃说吧。”
萧濯充耳不闻,只盯着江照雪瞧,狭长眼眸发着幽幽的光,像只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却没说话。
江照雪知道他在等什么。
前世十七与萧濯便不和,哪怕后面嫁入皇子府,十七也敢出言不逊。
他没少因维护萧濯,训斥十七过于无礼。
事事以萧濯为先,几乎成了他的习惯。
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怎么可以和十七比呢?
江照雪淡淡道:“十七实话实说,无意冲撞殿下。”
“实话实说?”萧濯重复这四个字,咬紧了牙关,“你也希望我以后娶四皇子妃?”
明明才相识两月,可眼前的男人入相府已然如入自己府中,前世十八岁的江照雪虽被人称赞聪颖,却实则单纯,只当这是少年郎热忱爱意的表示。
其实不过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恬不知耻跑到他这里来标记领地。
江照雪垂眼,冷淡道:“殿下的婚事,自有陛下操心,与臣无关。”
又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萧濯豁然起身,目光落在江照雪寡淡疏冷的眉目间,阴沉得像是能吃人,“江照雪,你是不是以为——”
江照雪冷冷道:“以为什么?以为我江照雪对一个只认识两月的男人要死要活,还是以为你一个冷宫废妃之子能威胁到我?”
他一字一句,讥诮刻薄至极,“萧濯,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
萧濯没说话,气息逐渐急促。
江照雪觉出不对,抬眼看去,男人眼底逐渐染上不正常的猩红。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是萧濯狂躁症触发前的预警。
可前世萧濯狂躁症,是在登基三年后江照雪大病一场醒来后才患上的,如何会在此刻出现?
待江照雪再要去看,那抹猩红却又淡去,快得只像是错觉。
十七已然戒备地握紧了剑,一旦萧濯恼羞成怒敢伤公子,就鱼死网破。
但萧濯没有如传闻中那般,将得罪自己的人掏去心肺喂狗,转身离去的身影有几分仓促。
江照雪气定神闲,扫了眼欲言又止的十七,“有话便说。”
“方才我图口舌之快,言语冒犯四殿下,公子不怪我?”十七低声道。
“你没说错。”江照雪低諵枫低咳嗽两声,“为何要怪?”
十七得他认可,没忍住勾起唇角。
与此同时,厢房外。
萧濯立于长廊中,搭在栏杆上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扶栏几欲崩裂。
冰凉雨滴飘洒在脸上,却熄灭不了心头恼火。
无常从屋顶翻身下来,戴着避雨用的斗笠,道:“属下一直不明白,殿下与江大人相识不过两月,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江大人心悦您?”
第17章 一见钟情的,又何止是他
“至少从我们的情报中看来,这位江大人冷漠孤傲,极难接近,不像会轻易动心之人。”
传闻里的江照雪,是上云京最出名的天之骄子。
人人皆爱他,却又人人不敢接近他。
唯一一个敢在明面上接近他的二公主,也被拒了婚。
“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萧濯沉声道,“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
无常忍不住地嘀咕:“您这么了解他,怎么一个香囊的事闹到现在还没把人哄好……”
萧濯转头,眼底并无太多情绪,却远比先前那个把暴戾二字挂在脸上的男人更令人胆寒。
无常猛然单膝跪下,跪在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
“属下失言。”
这些时日萧濯狗也不溜了,疯也不发了,好似一心一意沉浸在与江照雪的纠缠中,还总是闹出些啼笑皆非的场面,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效忠的主子,从来不是什么随和仁善之人。
“……”
萧濯转过头,闭上了眼。
喉间艰涩难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分明……分明全都是按着一样的路在走。
他想了千万种可能,从未想过会是,江照雪从未喜欢过他。
这不可能。
初见时一见钟情,本就不只是他。
胸腔里的戾气横穿直撞,染红了双眼,萧濯搭在扶栏上的手背青筋逐渐暴起。
偏偏此时隔壁厢房里还传来萧朔与其他人的吵闹声。
一墙之隔就是尚在病中的江照雪,大半夜不就寝,吵什么?
他转身,一脚踹开门。
厢房中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萧濯阴沉的双目,与屋中的红衣女子对上视线。
“你这奴才,连本皇子的屋子也敢闯?你活得不耐烦了?!”萧朔被他突然闯入的气势镇住,随即反应过来,更是怒不可遏。
红衣女子把他拽到自己身后,继而道:“四弟潜伏在阿朔身侧,不知有何企图?”
“企图?”萧濯盯着女子妖冶的面容,哼笑一声,漫不经心摊手,“皇姐什么企图,我便是什么企图咯。”
整个上云京的人都知晓二公主萧宁的企图是什么,言外之意已不需要去猜。
“你是萧濯?”萧朔瞪大眼睛,看了看尾随自己而来的萧宁,又看了看还顶着一张平庸脸的男人,气势顿时收敛,磕磕绊绊道,“你,你不在府里逗狗,假装成我的奴才离京,就是为了和我二姐抢夫婿?”
萧濯踏着闲散的步子,在红木圆桌前坐下,捏了个酒杯在指尖把玩,“江大人有名有姓,何时就成皇姐的夫婿了?这话可不太妥。”
“皇子擅自离京,更不妥。”萧宁冷声道。
萧濯扫了眼萧宁虽窈窕,却比萧朔还要略高的身量,眸色渐深,“皇姐知道就好。”
屋中气氛倏然凝滞。
萧朔几乎要烦死了。
他几日前接到父皇旨意,听说要监督江照雪时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心烦。
方才自己再三保证不会为难江照雪,眼看就要把二姐这尊佛送回去,结果又来一个!
还是奔着江照雪来的,这下他二姐哪里还会肯回去?
一个个都想找死,能不能别拉上他!
好在两人顾忌尚在病中的人,没再争执,很快陆续离开。
萧朔想象中拿捏江照雪的雍州之行,尚未到达,便中途崩殂。
*
次日清晨。
江照雪虽喝了药,但风寒没那么容易痊愈,醒来时仍旧浑身无力,只得让十七背着他上了马车。
刚挑开车帘,便与三双眼睛对上。
“江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女子一袭红衣,身形修长不似寻常姑娘,眼尾的丹蔻明艳又轻佻。
坐在萧朔身侧,唤他的嗓音妩媚中又带着沙哑。
萧宁过于痴缠的眼神,曾是前世他在遇见萧濯之前,最避之不及的存在。
他习惯独处,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才不会伤了一个姑娘的心。
可死过一次再回头看,与萧濯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江照雪避开了她上前的手,淡声道:“臣风寒未愈,公主还是离臣远些,莫被传染为妙。”
刚走到最里面坐下,身侧便贴来一个人。
江照雪掀起眼皮,冷淡扫了他一眼。
萧濯还未忘记昨夜两人不欢而散,扭过脸去,嗤笑:“我可不会被区区风寒感染,不过是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坐着,才——”
江照雪打断他,气定神闲,“殿下既不怕风寒,不如下了马车去骑马罢。马车内人多气闷,臣的确有些不适。”
萧濯猛然回头,死死盯着他,却又碍于其他两人在场,无法发作。
但江照雪却像察觉不到他压抑的怒气,续道:“若殿下只是随口说来哄臣的话,便当臣不曾说过。”
萧濯闭上眼,胸膛上下起伏,一言不发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车帘被甩得猎猎作响,足以见他的怒气。
旁观完,萧朔头一次对江照雪真心敬佩,凑过去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还是你厉害,连他都敢惹。”
江照雪闭目养神,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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