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渡舟从书包里拿出了收件,放到桌上,两根修长的手指压在上头,往另一边推了些,“妈拆吧。”
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欣慰一笑,将收件拆开来,是录取通知书。
鲜艳的红色在暖黄的房屋里格外打眼,林渡舟的目光落在妈妈的脸上,没看自己也翘首以盼的通知书。
两个长辈把通知书来来回回看了好久,林渡舟无奈笑道:“妈妈,舅舅,吃饭吧,鸡汤要凉了。”
舅舅在他身边坐下来,“小舟,你别怪舅舅没见过世面,咱们街区里头,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的,你确实是头一个,我和姐姐都为你高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明天我上街去,给你挑一把最好的琴。”
“又浪费那钱做什么,小舟自己知道挣的呀,”妈妈制止他,“他现在那把琴已经够好的了,卖了换钱都够咱们吃上几个月的,你就惯着他吧。”
“这不是没惯坏嘛,小舟又不是那等娇惯的孩子,他那把琴拉了三年了,早就旧了,”舅舅接过林渡舟盛好的鸡汤,“小舟,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你去读大学之后,争取好好学习,以后能迁个户,我们给你凑个小公寓的首付还是没问题的,你就在大城市安个家。”
林渡舟温声道:“不用你们这样辛苦,我会自己努力的。”
我走到桌边,俯下身来,看见少年生气勃勃的眉眼,那时候看起来比现在稚嫩得多,虽然同样沉静,但充满朝气。
他说:“我才想着要去别的地方选个大点儿的房子,这里的街区老旧了,交通和医疗都不是特别方便,你们不要总想着我。”
我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神情,好像自己也没有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凝视着他的每一寸脸颊,心想:过几年,你会在大城市的高档小区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你会有车,有体面且喜欢的工作。除了物质上的,你还有许多喜欢你的观众,你会遇见全心全意爱着你的我。
小少年,你就再等一等,马上就要到来金光灿灿的黎明。
一双手拿起了鲜奶,一丝不苟地倒进杯子里。鲜奶变淡,淡成透明的茶水,茶水越倒越满,直到直接溢出来。
然后传出了林渡舟妈妈的声音,她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茶水溢出来,已经湿了桌子,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这孩子是不是今天累坏了,怎么倒个茶还走神呢,你快吃了去睡会儿。”
沿着沾着茶水的指尖往上,是宽松的外套,修长的手臂,脖颈,下颌,更加少年气的脸庞。
饭桌边坐着颓丧的男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仔细辨认五官,发现这竟然是舅舅。
这是那一天,这是舅舅被林沉岩救起来的那一天。
林渡舟像是猛然回过了神一般,看着自己指尖上滴落的茶水,再看着满桌的饭菜,眼前的母亲,身边的男人,恍然的神情仿佛是大梦初醒的人,在漫长的遨游之后,意识第一次来临现实世界。
妈妈盯着舅舅,一脸肃然,“你说你,年纪轻轻,跳那河干什么?要不是小舟把你救起来,今天都能出人命!”
林渡舟依旧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妈妈大概以为他已经非常疲累,催他先不用吃饭了,快去休息会儿要紧,她会给他留着饭菜,问他想吃什么,她挑出来。
林渡舟的神情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只是默然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跟他走进去,走到他的背后,看见镜子里他的脸。里面是不属于少年的神情,冷冽的双眸,凝重的目光。
林渡舟看着镜子里的人,颤抖着低声问道:“你是谁?”
镜子里的人沉着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最后落在墙壁上的琴盒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露出有些愉悦的神色,声音低沉得像是呢喃絮语的大提琴,“音乐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将来你想见我,就拉你的小提琴,我会出现的。”
他收回目光,又落到了林渡舟身上,缓缓开口,“我叫林沉岩。”
镜子里隐匿了那副成熟的神色,林渡舟惊慌的表情被反映在镜面上。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低低地自言自语,“林沉岩……怎么办……”
困顿乏力的林渡舟躺倒在床上,翕动的眼睫犹疑不安。他翻过身来,脸庞变得更加稚气,窗外已经是黑夜。眼前的面孔像是八九岁的模样,五官已经和如今大致相似,只是还没长开,显得更加可爱。
一声巨响忽地划破静谧的空气,床上的小朋友一激灵,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飞快地爬起身,没有一点留恋被窝的迹象。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光脚走到了门边,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外面清清凉凉的月光洒进来,给屋内的空气蒙上一层迷离暧昧的柔光。
“林阿姨,”外面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林叔叔又喝醉了,他找不到回来的路,我带他回来了。”
然后是林渡舟妈妈道谢的声音,掺杂着男人爽快的笑声,“你这么厉害呢,快回家吧,下次叔叔还请你吃冰激凌。”
小女孩欢快的脚步声渐渐淡去,然后大门啪嗒落锁的声音。
小小的林渡舟半边身体都贴着门,嘴巴抿成一条线,有点像是紧张的模样。
客厅有轻微的水声,然后是一阵一阵的水滴落,像是毛巾被拧干。忽然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混着瓢泼的水声炸裂开来,林渡舟浑身一颤,死死地盯着门缝。
外面传来男人难听的咒骂,紧接着是殴打的响声,女人的呜咽。
林渡舟飞快地压下了门把手,门刚被打开一条缝,就被一道力量猛地砸上,他的妈妈就在门外,安抚道:“小舟乖,明天还要上学,快睡觉,不要出来了。”
林渡舟紧咬牙关,拼命地想要拉开门,然而外面的力道似乎比他更大,每当门被拉开了细长的缝隙,就被坚定地关上。
终于在某一刻,混杂着男人的咒骂和身体砸在地上的沉闷的响声,门被倏然推开,门口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客厅的光线,看不清神情。
林渡舟被粗蛮地拉出去,女人爬过来挡在他身前,换来的只有更狠毒的殴打。林渡舟抱着妈妈,凶狠地瞪着男人,在猛烈的殴打中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不得好死。”
这居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对他的亲生父亲,用这样狠戾的神情。
我上前抱住林渡舟,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满是淤青与红肿的脸,是林渡舟的母亲。
她坐在床前,摸着林渡舟的头发,窗外夕阳的霞光落了满屋。
她温声说道:“小舟,不要担心妈妈,我没事的。爸爸昨天吵到你睡觉了,等你小学毕了业,就去县城里上中学,寄宿在学校里,爸爸就不会吵到你了,小舟再坚持一下,好吗?”
林渡舟还背着小书包,穿着整齐的校服,咬牙道:“他打妈妈……他又打妈妈。”
客厅传来大门开锁的声音,林渡舟的妈妈慌张地将他往前推,打开衣柜,让他钻进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让爸爸发现你回来了,快躲好。”
我和小小的林渡舟一起待在狭窄又密闭的衣柜里,我侧过头,看见在衣柜缝隙里透进来的狭长的光线里,林渡舟耷拉着肩膀,脸紧贴着门缝,仔细地听外面的声音。
我抱住他的腰身,揉揉他的头发,和他一起听到外面的交谈。
妈妈坐在床沿,男人在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向她哭诉自己的错误,一遍一遍地悔恨自己对他们母子动了拳头。
外面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和暖的日光洒满了屋子,男人仔细地给妈妈上药,一边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喝酒,再也不会动一点伤害他们母子的念头。
我看见小朋友瞧着外面的光景,轻轻地勾了下嘴角,在一瞬间露出这个年龄不应当有的,轻蔑而冷漠的笑容。
外面忽的有男人叫他的名字,“林渡舟!”喊了一遍,再一遍。
林渡舟推开衣柜门跑出去,外面已经不是霞光满天的时候,而是雪花飘落的时节。
男人歪在阳台上的躺椅上,小桌上的收音机转播着球赛。他的身边一堆酒瓶,让林渡舟去超市里买酒上来,言语不善地让他“滚快点”。
我跟着林渡舟走入雪花飞扬的冬天,他手里攥着钱,走进超市,在货架之间紧张地踱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看见在这样寒凉的雪天,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碎汗。
然后,林渡舟拿起货架上的酒瓶,开始一瓶一瓶地比对,仔细地查看配料和成分,选择了几瓶度数最高的酒。当他把那些酒瓶堆到前台,稚嫩的、被冻得通红的手轻微颤抖。
林渡舟提着一袋高度数的酒,顿了顿脚步,仰头望向了自己家的阳台。
只这么一瞬,他低下头,打消了所有的迟疑,快步回到家里,把酒瓶递给了正在听球赛的男人。
男人看着袋子里的酒,笑起来,粗粝的手掌掐住了林渡舟的脖颈,将他向后一推,嘲笑道:“兔崽子,你偷你妈的钱了?怎么今天舍得买好酒给我了,生活费用完了下个月别找我要。”
林渡舟退后,我和他一同走进客厅,听见阳台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酒瓶碰撞的声响。
飞雪渐渐停下,太阳出来了,外面堆积的洁白的雪上镶嵌上一层明朗的金边。
阳台上忽然传来酒瓶爆裂的巨响,林渡舟起身,紧张地走近了些。男人歪在躺椅上,呼吸很急促,眼睛涨红,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是不断地朝林渡舟摆手,示意他打电话,叫人来。
林渡舟站在原地,紧张得双手不断颤抖,汗珠从额角落下来,他死死地盯着躺椅上的男人,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
男人依旧瞪着眼睛,不久之后没有了动静。
林渡舟移开了视线,轻声说道:“哥哥,我想吃冰激凌。”
这个声音比林渡舟本人更细,更轻快,这不是林渡舟的声音。
然后林渡舟回答他,“走吧,我带你去。”
他转身出了门,这一天,是他的父亲因饮酒过量引发猝死的日子,林渡舟和他身体中已经出现的蒋黄豆亲眼目睹了他死亡的过程。
四周的装潢和家具飞速地从身边褪去,我低头,看见手里紧握的牵引绳,手心也已经浮上一层薄汗。
土松犬黄豆在前面嗅闻,我看着眼前腐朽的家具和已经断裂的阳台,后背发麻。
原来根本没有那个徐冉冉口中看起来和善又生动的父亲,林渡舟记忆中那个在缝隙里看见的爸爸给妈妈上药的画面充满讽刺,真相并不是他们如今记得的模样。
楼道里忽地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高挑的身影微微弯了些腰,走进门来,起伏的胸膛还在喘气,我看见了他的样子,诚恳,迫切,担忧,这一刻他似乎完全不会提起这里发生过什么,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飞快地往外走。
土松犬黄豆似乎会了我的意,冲到前面为我们带路。我几乎是跳跃着一级一级地踩着阶梯,灰尘被扬起来,我觉得我的姿态像是一支舞蹈,只是比舞台上更沉重,更艰难。
我拉着林渡舟走得风快,不久就到了街区,我停下脚步,俯身皱眉,手掌覆住了自己的膝盖。
林渡舟扶我在花台上坐下,紧张地蹲在我身前,轻轻地揉着我的腿,低声道:“走那么快做什么呢,师哥。”
本来已经十岁的沉稳持重的土松犬,看见好久不见的林渡舟,欣喜得上窜下跳,尾巴摇得飞快,围着他转,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鞭在我们身上。我把着林渡舟的肩膀,剧烈的喘息渐渐平息,我们四目相对,在寂静的空气中,默契地笑起来。
“它想你了,”我向前一倾身,抱住林渡舟的肩膀,“我也想你了,宝贝。”
林渡舟勾起嘴角,抱着我的腰,轻轻拍我的后背,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入睡,“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了好久。”
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睛,笑道:“你找到我了吗?”
林渡舟一顿,或许是想起了我们初次交谈、初次欢爱的那个夜晚。
他轻声道:“找到了,哥哥。”
第43章 【26天】舟舟的小彩蛋。
第一次在天台上遇见他,我觉得自己好像遇见了一个梦中的人。
我最爱他温润如水的眼睛,似乎我所有的秘密在他这里都无处藏匿。他看透了我隐秘的心事,也包容了我的阴暗和狼狈,他在夏夜的晚风里走向我,衣服被风吹起,像鼓成了一道帆。
我想我不应该这样讲,但如果一定要诚实的话,我在他身上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欲望,是一种羞耻的、隐晦的、难以启齿的欲望,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迸发了出来。
我的晦暗更加无处脱身,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朝我平静地走来,但我已经觉得我可以对他绝对忠诚。
宇宙由无尽的欲望砌成殿堂,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昼夜找寻:世界的尽头,亘古的永恒,唯一的真理……而他是我欲望之塔的顶端,那颗璀璨无极的明珠。
他接纳了我的欲望,也让我对他唯一的忠诚有了容身之处。
所以我可以可耻地承认,我当然也不止爱他的眼睛,不仅仅因为他看透我单薄而乏味的灵魂,我也爱他在我唇上落下的吻,爱他钻进我齿间的气息。当然我也爱他柔软的腰肢,爱他温热的双腿,爱他白皙的手腕……
由他的身体,我又聆听到他的心跳,每一声都在时间和岁月里起舞,我在他的指引中度过漫漫昏夜。终于有一天,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心跳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从遥远的旷野,一直到钻入我耳中。
他走上天台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也在向我靠近。
他躺在热水里,浑身泛着红,醉意朦胧,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我,我的欲望无所遁形,他先捅破了窗户纸,拉着我跨进去,淹没在浴缸里烤人心智的热水里。
他轻轻的话语落在我耳畔,牙齿咬着我的耳尖,我四处都升起燥热,听见他的嗫嚅,“弟弟,给我一个终生的承诺。”
我第一次不觉得喝醉的人可怕,我只觉得他可爱。
我第一眼就决定好向他交付唯一的忠诚,怎么会吝啬宇宙无休止的更迭中,一个短暂的终生。
在起伏的水浪中,我听见他如夜歌一样动听的低吟,然后我在某个时刻醒来,看见舞台上翩翩飞舞的身影。我坐在二楼包厢里,视野最不好的地方。但如果只是为了看舞台的另一边,看轻盈的欲望之塔的明珠,这里就是最好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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