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我伸出胳膊,低声道:“可以牵手吗,师哥?”
我摇摇头,笑道:“不可以的,弟弟。”
看见他倏然失落的神情,我将他的手拉进我的衣兜,他的指尖摸索到了里面的形状。我看着他,他在飞扬的发丝之间,澄澈得像一只丛林中俯饮清泉的小鹿。
“拿出来。”我说。
他勾着手表,抬起手臂,使手表迎着路灯暖黄的光线,仔细端详起来。
“你不是说想我的时候,要寄给我手表吗?”我将手表拿下来,低头绕在他的腕上,“平常你要是想我,就听听指针的声音,嘀嗒,嘀嗒……听出来了吗?”
林渡舟没回过神来,又出现了微微抿着唇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我。
“余生的声音,”我为他系好了手表,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上,“一分一秒,能走穿永恒。”
我记得他那天晚上的神情,诚恳又感激。他却没有说感谢的话语,只是背过身去,温言道:“师哥,你今天说练舞练得腰疼,我背你回去吧。”
我皱眉,攀上他的肩膀,“好肉麻哦。”
林渡舟背着我,沿桥边慢慢走,我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吻了他的脖颈,憧憬地呢喃,“要是可以这样走到八十岁就好了。”
“那我要好好锻炼,”林渡舟轻笑,“不然就背不动了。”
我见过林渡舟爱我的样子,他一看向我,我就知道他愿意追随我的足迹;我也怀疑过林渡舟的爱,在最近一个月,当我看见他眼里的疏离和冷清,我反复确认他深不可测的心意。
可是他开口,他紧张的神情,他没有克制住的叹息,都将他爱意外裹着的外壳融化,我看见他赤诚的糖霜,然后咬一口,才发现里面是苦的。
他并非只是纯粹地爱我,他也挣扎着、徘徊着、否定着爱我。
于是我打算把苦涩的味道都舔干净,我相信里面是灿烂香甜的糖心。
我在夜里醒过来,腰上是他拥抱着我的手臂,我向后退了些,钻进他怀里,迷糊中看见窗外明亮的月光,一轮饱满的圆月。
月团圆,人团圆,此时共婵娟。
我摩挲着他的指尖,捏捏他的手,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像潮水的涨落。
晚安,好梦,宝贝。
醒来,就会看见黎明。
作者有话说:
晚安,好梦,宝贝。
醒来,就会看见了黎明。
——曾轶可《黎明》
第51章 【15天】伸手。
“如果他体内出现了第四个人格,并且比过去的人格都更隐蔽,”我将双手放在桌上,规律地重复从食指捏到小拇指,又返回食指的一次次循环,“那该怎么样才能使他出现呢?”
院子里飘出炖汤的香味,两只大金毛趴在石桌旁边,摇着尾巴听我们的谈话。风一吹,院里的草叶都摇荡出安宁的馨香。
“你想和他相处吗?”白深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发现他的存在的?”
我思忖片刻,回答,“我好像见过他,在两次我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第一回,我跳的作品叫《5号楼天台初雪》,那天林渡舟穿着一件卫衣,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比现在更灵动、更年轻;还有第二回,我跳的是《光与影》,他笑起来甜丝丝的,也完全不像他,和小黄豆、林沉岩也都不一样……还有昨天,他在台上发表演讲,穿的是一件明黄色的毛衣,我总感觉也像那个观看我舞蹈的人。林沉岩说,这个人格出现的时候,连他都没有意识和知觉,就连转换人格的时候淹没在浴缸里了,那个人也没有丝毫的表示……这样不是能证明,已经有另一个人格出现了吗?”
“那他出现多久了?”白深又问,“你怎么确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
“……我不知道,”手上反复揉捏着指腹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他们会有联系吗。”
白深条分缕析地说起,“我们大概能够确定,小黄豆的出现是在林渡舟九岁的时候,他因为不愉快的童年,所以分离出了一个人格来陪伴他。而在一个人无助的时候,通常分裂出的是更为年长、更成熟的人格,也就是林沉岩这样的人格。小黄豆比九岁的林渡舟更小,我们就基本上可以推断,林渡舟常常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承担更多责任的人,小时候的他并没有选择分离出一个人格来替他承担一切,而是分离出了另一个需要他去保护的人,他想要的只是陪伴和分享。”
我看着他沉着的脸,听他继续说道:“林沉岩是他在见到舅舅溺水的时候分离出来的,这是他情急之下的需要,所以他希望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更有生活经验甚至是更符合他理想状态的人格来帮助他,这是林沉岩产生的情境。”
我点头,白深道:“至于你所说的第四个人格,如果他只是偶尔出现,而其他人格对他毫无记忆,那么这可能是一个‘出走’人格。其实在心理学上,有一种行为叫做‘漫游’,是指病人从自己无法排遣的心理困境或者无法承受的生活压力中逃走,于是时常离开自己当前的状态去漫游。他可能有比其他人格更加丰富的人生,完全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饱满的身份,有详细的既往经历,甚至可以用这个人格特点拥有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是我的两次舞台呢?”我疑惑,“难道那个人格喜欢看跳舞?”
白深一笑,问我:“你下一次上台是什么时候?”
“哦,我今晚就有一个剧场的演出,演出之后近两个月的安排就只有节目了。”我提起来,想起今天是9月30日,也就是林沉岩所说,在第一次循环当中,他最后一次见我的时间。
在这一天之后,林沉岩失去了意识。
而在后来的几次循环中,我们也在这一天相遇,他照例坐在二楼的包厢里,默默看我的表演。
白深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我今晚倒是有空,不介意我和他见见吧?”
我眨眨眼,应了声,有些出神——不会有两个心理医生和一个催眠师都搞不定的人吧?
白深和林沉岩都告诉过我,林沉岩也好、小黄豆也好,他们都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格,而只是林渡舟情绪和记忆外显形式的碎片,因而他们从头至尾、归根到底,都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们来到林渡舟的体内,从来都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而是依附于林渡舟而存在,他们以林渡舟为中心。
可如果真如白深所说,第四个人格拥有独立的完整性,他甚至可以以自己的人格特征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的生活,那么,他的性质是不是和林沉岩、小黄豆都不一样?就像小黄豆会记得哥哥的所有喜恶,林沉岩会努力帮助林渡舟活下来,他们都站在林渡舟的身边,只有第四个人格,似乎站在他的对立面。
如果淹没在浴缸里,和溺亡在大海里,都是因为第四个人格的出现,那只要我和林沉岩能阻止他,是不是也代表着,这一次,我们可以共同走出循环?
我想起那天夜晚,我在林沉岩的身边,听他说起关于林渡舟童年的回忆。
“街道的孩子们都喜欢林梁,徐冉冉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大人,”林沉岩讲的明明是林渡舟的过往,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和凝重的神情,看上去似乎也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些难熬的过去,“而事实上,他酗酒、家暴,每一次出现都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得林渡舟和他母亲喘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始终在别人眼中扮演着一个贴心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他利用徐冉冉的信任,对她进行了侵犯。”
林沉岩的话像电流,从指尖钻进去,麻麻地爬向全身,我艰难地开口,“那个上过《心灵摆渡》的女孩子,被林梁侵犯过吗?”
林沉岩点头,“而这段过往,一直到她进行人格融合的时候,才从分离出的徐阳阳的记忆里发现。也就是说,在她遭受侵犯的时候,徐阳阳出现,并且占据了主人格。”
徐阳阳后来患上行尸综合征,给徐冉冉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徐冉冉寻求了治疗。
林沉岩却打破了我曾经看到的真相,“徐阳阳的行尸综合征,是在另一个人格的促使下变得越来越严重的——就是那个23岁、刚刚大学毕业的易诗。”
我说:“她体内的人格好像并不能和谐相处。”
“嗯,”林沉岩点头,“易诗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而徐阳阳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易诗不能忍受他的爱被践踏,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和徐阳阳从根本上是同一个人,他和徐阳阳站在完全对立的两面。所以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够劝徐冉冉趁早进行人格融合。他从来就不是为了徐冉冉康复,只是意识到自己存在在一个女孩的身体里,他永远无法以自己的身份和自己的喜欢的人相见,就算能够发展任何感情,也不能得到世俗的认可,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所以想要自尽,而在他自尽的同时,他也希望徐阳阳消失。就是这样。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是为了徐冉冉好,因为徐冉冉是谁,他并不在意。”
我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所以说,像徐冉冉这样的情况,才是大多数多重人格患者所面临的问题?而你和小黄豆从来都是为了林渡舟,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完整的人格,而是林渡舟的碎片,是他分离出的另一面?”
林沉岩默认了我的言语,我的话在胸口盘旋了良久,才开口道:“那……徐冉冉恢复了那段记忆之后,怎么样了呢?”
“她过得并不快乐,尽管很大程度上已经减弱了人格分裂的痛苦,但她现在必须要承担那些不堪的记忆,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呢?”林沉岩垂下眼睑,“如果我和小黄豆离开,那些记忆就需要林渡舟自己来面对,我怎么能保证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不仅仅是他自己受到的伤害,林梁犯下的罪,也会每一天都折磨他的灵魂。”
林沉岩的话没有得到答复,不论是我的,还是他自己的,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我记得那晚的灯光,晦暗不明的昏黄,落在他身上,短暂的明亮轮廓之后,是一片沉寂的阴影。
下午排练的时候,纪南已经穿上了演出服,一边系丝带,一边说道:“你真大福气啊,让我来给你伴舞。”
我笑道:“今年我是首席,给首席伴舞,应该是你的荣幸才对。”
“我的荣幸,”纪南阴阳怪气地重复,“跟林渡舟那种得意的样子一模一样。你俩趁早双宿双飞吧,彼此都应该得到一面为民除害的锦旗。”
我一拍他肩膀,“你嫉妒我们。”
纪南在旁边上蹿下跳的时候,师姐和庄临意走进来了,我拉着小庄到了一旁,“今天剧场的座位订完了吗?”
“订完了呀,”小庄答道,“哦对,林医生还是订的老位置,二楼的包厢。”
事情按照预定的轨迹在发展,我对小庄说,“我有个朋友没位置了,他姓白,我让他进场的时候直接到林医生那里去。”
小庄点头,“那我去安排。”
到了傍晚,我坐在化妆间,看着镜子里装扮精致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来,打开和林渡舟的对话框,映入眼帘的是他昨天的消息,端端正正地躺着他昨天那句没说完的话——
“师哥,我想你更近一些,在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我发送了新的消息过去——“弟弟,晚上接我一起回去吗?”
他的回复很及时,“好。”
剧场的音乐响起,观众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场。
第52章 【15天】与我同在。
轻鸿舞团近几年好评率最高的一个舞剧,是今年才开演的作品《港湾》。不同于过去那些大悲大喜、有离有合的作品,《港湾》没有过于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震撼人心的动作,只有浅淡的布景,流畅的叙述,是一个平凡而温馨的故事。
我饰演这支舞剧的男主角,一个下班回家的男子。
他走在路上,路过亮着灯光的花店橱窗,带走了那支最美丽的桔梗花,和着月光起舞,仔细地欣赏桔梗花的每一片花瓣,沉浸在幽雅的清香里。他追随桔梗花来到奇幻的世外花园,看到争奇斗艳的花丛,看到一望无际的色彩。他穿过灿烂明丽的花园,走到了花园的尽头。
尽头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默默地伫立在草丛里,祥和,静谧。
桔梗花示意,她可以陪他打开这扇门,它会通向一个安宁的港湾。
他想了一想,觉得没关系,她可以留在属于她的国度,他会怀念这座奇幻的秘密花园。
于是他自己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一盏昏黄的灯。灯光慢慢暗下去,周围的一切被映照出来,寂寥的床,透进月光的窗帘,原来这里是他的房间。
他躺下来,闭上眼,梦中又回到那个秘密的花园。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再一次完成了世界的破碎与重建。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大家编排的时候,本来桔梗花是要和他一起打开门,回到现实世界,安插在床头的花瓶里的。可我一直不太愿意。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大家同意了让男主角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杨师姐是桔梗花的扮演者,问我为什么桔梗花不能和他一起回家。
“因为他的家就是那个‘港湾’呀,”我答道,“窗口已经有月光,桔梗花在梦里就足够了,不是吗?”
师姐似懂非懂,笑说只知道我让她少跳了一个场景。我也笑起来,说她穿得真像个花仙子,我穿的却像是一套睡衣,我还没计较呢。
音乐开始,街道的布景里已经响起了吵嚷的音乐和人声,我在掌声中走上舞台,像过去每一次享受和感激那样,在观众的喝彩中起舞。
在过去的几年之中,我从来没有仔细地往观众席看过,因为我认为全神贯注地投入表演,就是对观众最好的交代和最大的尊重。可今天的这一场,当我在台上退出追光,我不能抑制地看向二楼最角落的包厢,里面是熟悉的身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然后包厢里走进了另一个人,他们好像在说话,或者也许没有任何的交流,我的视线从上面游移过去,看见两个人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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