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我说,“你们下去吧。”
第26章 媒约
老先生再来为谢驰号脉之时,我向他询问:“这蛊可有暂时压制之法?”
他瞪直胡须:“怎么?携母蛊之人不在此?”
我未答,老先生说道:“我可提醒了,他这蛊压了已有三两月,若是再压下去,便是神仙再世也救不了。”
我愣在原地,他倒是未曾察觉我异常,继续说道:“压制之法我这儿……”
“不必了。”我说,“谢过先生。”
他探究地看了我一眼,大约有些记恨我先时说的话,到底没再说什么。
我如老先生所推算的时间,早早做了准备,入夜便坐在房内,时时刻刻瞧着谢驰的动静。约莫过了子时,谢驰面色逐渐润红,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开始发热,这等症状,让我忽然想起百里年进宫见我那一日的晚上,我方便回来之时他搂着我,也是有些不同寻常。
算起来,他便是那时就开始忍了,不,或许更早些,毕竟我昏迷了足足有小半月。
我叹了口气,开始解他的衣裳。
他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浅一些的伤口,结过的痂也已脱落,生出新粉的嫩肉来。左肩伤口最深,才覆了浅浅一层痂。
我的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心里一时高兴又难过。
我的谢驰终于要醒了。我该高兴的。
待战事结束,我们就该策马回京都,去蔚山看梅,来年做梅子新酿为他解腻。
“你可千万要好好的,谢驰。”
我先时从未主动做过伺候的事情,尤其是谢驰现下还只躺着,毫无动静。我犹如梁间小丑,又似奸迷大盗,实在是下不去手。
可谢驰,谢驰又未必等得。
我解完了他的衣裳,又解了我的,然后就着临渊他们备下的热水简单清理,便赤身上榻。我因怕谢驰害凉,屋内常供着火炭烧热,室内便衣也适宜。
故而与他放肆之时,没多久便出了一声汗,一半是疼的,一半是热的。我拿了帕卷叠起来放嘴里咬着,手抓着床褥,忍着疼痛替他纾解。
我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其他,足大半个时辰过去,谢驰方才似略缓了。待他如常,我俯在榻褥之间,动弹不得,勉强起身将他擦净,抹了一身汗,披了寝衣钻进被子里搂着他。
我并不担心,今日之事早有吩咐,临渊他们向来有分寸,倒也不会贸然进来。故而我不多事便酣然睡去。
许是今日实在有些放浪,我竟久违的梦见了我爹。
他胡子和脸都拉着,明明从前也是誉满天下潇洒英俊的状元郎,也不知为何后来总是这般模样,实在叫人感慨岁月无眼。
大约是他生得过于隽美,因而才总要掩住外形,叫人看清楚内在和才学。他倒是成功的,只是偏偏做了逆贼。从人人称颂的大丞相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逆贼,我倒是有些想问他的感受。
而我做的梦零散无章,一时是他教我念书,一时是他教训我,又一时是他那日忽然同我问话。
他具体问了什么,我印象倒是不深刻了。只是他神情之间肃然悲怆,带着慷慨的决然。
再有就是身披甲胄的谢驰骑着马,执着剑,剑尖滴着血,马下倒着的人胸口被剑刃刺透,他转头看我一眼,这一眼我看得清,是我爹。
于是有一瞬间天地忽然旋转了一下,而后无限放大的是血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看不见的黑暗里晕染开,铺满了我脚下的路。
我猝然惊醒,身上是一层冷汗,猛然坐起来的时候牵动浑身酸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旁边的谢驰依旧安稳睡着,我手指细细描过他眉眼,心中没有睡意,那种寒意逐渐散下去,缓缓归于平静。
“我刚刚梦见我爹了。”我忽然低声说。
他未必听得见,但这样许是最好的。
“他若是活着,我们必然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他从前期许我娶妻生子,入朝为官,光耀门楣。只怕不认你这儿媳妇儿,毕竟你又不能传宗接代。”我低声笑了,想起谢驰从前为哄我扮过女装的模样。真是英武极了。
“从前种种,其实早已不怪你了。”人心里都是有信仰的,为君为国或为主。立场不同,自然有纷争,自然有流血,自然有惨痛的代价。
我爹要报所谓的恩选择帮助二皇子,谢驰要匡正社稷拥护太子。我心里看得明白,但是又无能释怀。我爹死于谢驰剑下不假,我及其余宗族也是被谢驰护下。
“我这一生失去的已经太多了,谢驰。”我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有你了。”
至亲至爱早已在那年宫城大战中死去,唯余了谢驰。
我又怎么能怪他?
“你快些醒来才是。”我忍不住亲吻他额间,“我此次前行,向陛下邀了赏。若是大败了夷真,便求取英荣长公主之子。”
我俯在他胸口小声问:“你说,他可会答应?或者,你帮我想想,我该备下什么聘礼?”
“当真?”头顶忽然传来低哑的声音,我一时怔愣了神,抬起头来,直直看进那人眼睛里去。
我等这一刻太久,等得几乎要忘了。更何况这不是预算的时候。
我紧紧盯着他,眼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落,划过面颊,滴到被上。
谢驰走的时候我没哭,谢驰倒下的时候我没哭,时至今日种种,我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现下除了眼泪,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他伸手抹去我眼泪,我却哭得愈发凶了。
“清清。”他伸手要揽我,我俯在他胸口哭得半点停不下来。他只抚着我的背,小声唤“清清”。
我哭了半晌,勉强唤了一声“谢驰”,整个人重新哭起来。
他大约也是无奈了,又不知怎么哄,只好用了惯常的招数,一点点吻去我的眼泪。
我终于止住了哭,他却笑起来:“怎么哭成小媳妇儿了?”
我用力抽了抽,红着眼:“你才是小媳妇儿。”
“好,相公。”他从善如流改了口,我脸红得像炉里的炭火,起身就要躲了去,手又被他抓住。我顾念他是伤患,不敢用力,只好随他拉着。
“相公。”他又换了一声,“相公刚刚说什么时候娶我?”
我脸热得不敢看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只笑不语。
我只好猜测:“我说娶的时候?”
“要早些。”谢驰说。
“从我开始说话的时候?”
谢驰略一沉吟:“大约更早些。”
我脸更红:“难道,难道我们之前你就醒了?”
“不是。”谢驰说,“中途醒的。”
我,这人,我竟不知说些什么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我又羞又气,哪还管他伤不伤的,闷声甩手背过他躺下。
他伸手搂住我肩:“那时确实疲累难言,只清醒片刻便昏下去了,哪有时间同你说话。再醒,是你醒过来之时。”
见我还是不说话,他又说道:“我本要捉弄你的,只是没想你开口一句便是舒丞相,我又如何敢说?你不怪我,能同我在一起,已是我幸了。清清。”
我被他说得一阵心软,转回去看他憔悴眉眼,心里发疼,软了口气:“我先时,我未必不怪,只是这些日子我倒也想清了。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当真?”
“当真。”
“那我们什么时候完婚?”他顿时神采飞扬了许多。
“这……”
“舒公子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谢驰说,“刚刚还强要了我……”
“你胡说什么?”我就知道这人是不能见颜色的,“我那是为了,替你解蛊。”
“生米已成熟饭。”谢驰说,“舒公子不能吃了赖帐。”
“谁要赖帐。”我怒道。
“那要定婚期的。”谢驰说。
“好啊。”我说,“只不过我一穷二白,无媒无聘。”
“我也嫁。”谢驰笑道,“你就是家徒四壁,居无定所,流浪漂泊,行乞要饭,我也嫁。”他声音又低下去一点:“你娶不娶?”
我知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我其实也等很久了。
屋外白雪覆枝头,屋内火炭暖褥裘。谢驰眉眼刻得认真,我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要娶的。”
家徒四壁,居无定所,流浪漂泊,行乞要饭,也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
第27章 在长
我不敢睡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伸手掐了自己一下,疼得我一个激灵。
这不是梦,这是我的谢驰,我的,活生生的谢驰。
“还早呢。”谢驰说,“再睡会儿。”
我不敢睡,怕明日见不着他醒着。谢驰哪会不了解我,笑着把我鬓发别到耳后,轻声诱语:“清清睡一会儿,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他确实没有骗过我。
我害怕又安心,在那种朦胧的挣扎之间,在他每一声哄诱里,捏着他的指尖睡着了。
一醒便是第二天天色大亮。我脑子只茫然一瞬间就清醒过来了,身侧空荡荡的,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也顾不得身上有恙,立刻坐了起来。
披着锦白裘衣端坐在案边的,正是谢驰。
昨夜不是梦。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环住我:“怎么了?身体可有不适?”
“你怎么起来了。”我说,“小心你身上的伤。”
他笑道:“已无大碍,已有人替我看过了。”
“你都见过了?”
“见过。”谢驰捏捏我的鼻子,“听说他们都被威胁了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谢驰也不再打趣,替我换衣服。
动作之间依旧是自然熟稔的,只是这来之不易险些不能再有的东西,叫我怎么也不能平常心对待。谢驰无奈地抱起我:“怎么愈发娇气了?”
我没答他,心里好多好多话,梗在喉咙口不知道怎么说。
昨夜仓促疲累,未曾能好好看看他,现在真的是一刻都挪不开眼睛了。
“莫不是本王愈加俊美了?”谢驰问。
才没有。脸色苍白得很,一点儿也不好看了。
谢驰命人备膳,拿了粥一勺一勺喂我。
这人明明才挨过大病一场,却反过来一句一句哄我。
“听说葛云石香牛天下一绝,清清想不想尝尝?”
“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雪么?屋外已有厚厚的积雪,我叫人备绒靴,你一会儿去踩踩?”
他埋首在我颈边,缓缓叹了一口气:“清清啊。”
我闷着声不说话,他拿起梳子为我一点点梳发,笑道:“舒公子这些日子懒散了,都不作装扮。”
他替我拿青碧玉簪了头发,从后矮身抱住我:“相公还生气呢?”
“你胡说什么?”
“终于舍得理我了?”谢驰笑道,把我抱在他腿上,“是我的不是,早先不该瞒你私自来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累瘦了。”
“我听说夷真退守十城?”谢驰说,“你做得很好。”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字一句地问。
“什么?”
“生永的事情,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说?”
他默了一瞬,又笑道:“本就没什么……”然后他话又收了,应是反应过来我早已知晓全部,蒙骗不住。
他又换了那种恳切神情:“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你错什么了?”我看着他。
“你什么都没错?你为什么要说自己错?错的是我,错的是百里年,错的是陈琰。错的是我要私自下山,错的是百里年判断有误固执己见,错的是陈琰居心不良有意为之。”
这人为什么总要擅自揽了所有责任,将旁人撇得干净?
“我认同后面的话。”谢驰板了板脸,然后很快柔和下来,看着我:“可是清清,但凡你有任何不痛快,那就是我的错。”
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莫要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我哪里还能和他置气,只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在心头作祟,茫然不确定地想要答案。
“没有置气。”我低声说。
“好。”他也依我,“还饿不饿?”
我摇摇头问他:“大夫怎么说的?”
“他说我身强体健,很快就能复原。”谢驰有些得意,“放心吧,没事。当下之急……”
“当下之急是你好好休息。”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明白?”
“夷真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说,“这几日你就好好呆着,切勿劳心。”
他还要说话,最后又在我眼神之下生生咽了回去。
我随意捡了些这些日子的事同他说了,他也认真听着,笑眯眯地说:“清清真厉害。”
这可真是他瞎说了。若是他在,只怕那边的降书都已递过来了。
谢驰既醒,我欣喜又担忧,足过了三五日才放下心来。
我命人将夷真众人送回去,谢驰也亲自送别道谢,老先生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对着谢驰倒是还算和善,说他心性坚韧,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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