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命人送信前往合裘。”我说,其实也不大确定,“应该很快的。”
仰之遇看起来反而有些惊讶:“大人是要等合裘的药?”
我皱了眉:“难不成仰大人可解?”
“不不。”仰之遇诚惶诚恐地摆摆手,“大人,在下之见,不如跟着大军前行,过了葛云关,现下夷真十城,总有能解的,便是试一试也好。这毒越早解了越好。”
我一愣,竟没反应过来。我暗自懊恼,是自己急昏了反而蠢了。这毒仰之遇解不了,但是夷真城内总有大夫,总能窥见一二,而我一开始紧想着要找藤真木佳子要解药,未曾想过这一点。竟是我的失误。
我即刻命人备了车马,铺上十层软垫,车内挂了小行鼎,燃着炭火,烘烤热了方才敢让他们把谢驰安置上车,一路西行。
我一边懊恼,一边不时小心探着谢驰身上温度。我一下担心他冷着,一下又担心这车内太热,半个时辰要试上七八次。
葛云关不远,只是再往过去夷真第一城满域,便有些距离。到了葛云关,我便叫人立刻叫人备了房让谢驰歇下,吩咐临渊下去熬药。
陈琰走进帐内看我忙活着沾湿毛巾替谢驰擦干净,默默站在一边,不发一言。等我坐下了才问我:“谢驰怎么样了?”
“死不了。”我说,“吩咐人去满域找大夫。”
陈琰点点头:“好。”
我忽而抬起头极其冷淡地看他一眼,他似乎怔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我说,“派兵把城。除了大夫,还要带来上百能疾行之人。”
“这是做什么?”陈琰皱眉:“你若是找大夫自然是无可厚非,我也不会拦你,但是陛下对战俘一向宽容和厚,这样未免太失人道。”
“我还未说做什么呢?”我笑道,“就不仁道了?”
陈琰哑口,我早就失了再和他说什么的兴致,随口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便自己派人去罢了。”
边境的军兵能全心追随百里年和陈琰,但是我手还握着漠州陈关随后而来的二十万大军,我要做什么,本就不是要和他商量的。况我身负皇谕而来,若是他要拦我,少不得要顾及我身后,违抗皇命,罪同谋反在,这样一顶帽子,区区陈琰还担不下。
陈琰默着退出去了。
傍晚时分,原先因为到了葛云关的军兵还没有兴奋完就冷静下去了。我是晚饭时出门才觉出异常的,四处悬挂着白布,大约不够,也没有围成一圈一圈,不少人脑袋上都系着一条,看起来就像是内襟里扯下来的。
应该是已经知道百里年的事情了。我不觉讶异,早年与谢驰从军中,这样光景早见过不知多少。
倒有几块大大扯着,正对着谢驰的帐门。我不是什么迷信的,但是瞧见谢驰如今这样,再看那一团一团的白布,心里就是止不住的糟心,忙叫人换了地方。
我把脖子上挂着垂玉的红绳扯下来,剪成两段。据说这坠子开过光,想必这红绳也沾过了光,都说这世间万物皆灵,蛊尤通灵,非活物也非死物。说不定有用,我一边自己念叨一边把红绳系在谢驰腕上。看着还剩了的半截儿,穿了垂玉系在自己腕上。
我也不知怎么的,脑子反而又寄些希望于这些东西了。
夜里我守着谢驰看书,昏昏欲睡地撑着脑袋,只觉得困倦非常,眼睛眯着看烛火一跳一跳的。我没能看多久,门就被推开了。寒风挟裹着风吹得我一个激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抬眼看见陈琰走进来。
“人带来了。”陈琰说,脸色为难,“只是不愿出诊。”
我皱眉站起来,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里间的谢驰,跟着陈琰出去才问:“为什么?”
“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陈琰说。
我跟着他走进厅堂内,外头候着百来十个夷真打扮的汉子,面容粗犷,围着头巾。厅堂内也有好几人立着,也是夷真打扮,想来就是陈琰找来的大夫。
甫我入内,便紧紧盯着我。我先笑了,吩咐下人:“怎么还不给先生搬椅子。”
他们犹犹疑疑地看着我,又看向其中一位年迈长者。
夷真术医不似大祁,他们蛊药相和,有时甚至以驱祸问神之术以去疾,便是江湖所说的跳大神。真假我亦未敢断言,早年游离又确实见过。
夷真术医少,大多脉脉相承,师傅亲授,不似大祁书文记载又有药学堂。
这位老者,估计就是众人的师父了。尊师敬老乃人之性也,凡得学识,不至粗鄙,都是尊师如父的。这些人会不会给谢驰去蛊,只怕重头还在这位老人。
我略略松了松,笑道:“老人家,一路颠簸劳累,且先歇歇,我命人备些热茶点心。”
“不必。”他冷哼一声,用了夷真语,“阁下不为路迢,将我这老病之人虏来,我怎不知自己斤两,应居何处?早闻大祁不苛囚,想必牢里还是有饱饭的?”
我许久未听过夷真语,乍时这么长一串还有些脑子迟缓,却也摸清楚七八层意思。
边境将士与夷真多有往来,比我熟识,几乎是这老者话音刚落便为我口译了。
“先生言重。”我拱手施了一礼,“在下请先生来是为救人救命,绝不敢苛待了先生。”
“我不会治的。”老先生将手一甩,“家仇国恨,我本年死之人,何要背了骂名玷污故土?还请阁下给个痛快。”
“先生身有傲骨,心有家国,我敬佩。”
“不必拐弯抹角。”
我手接过随侍递来的热茶,双手奉给他:“先生可知为何屋外还有一百人?”
他看也不看:“不知。”
“自是因为……”我收回了茶,“先生拖一刻,我便杀一人。”
陈琰蓦地看我,我并未理他。
“你!”老先生眼睛猛地瞪大,似是气极了,“你敢!”
“我有何不敢。”我慢悠悠坐到椅子上,“我为刀俎,我有何惧?”
“那又如何!”老者猛地冲上前几步,被兵卒拦住,只好隔着大骂:“身为国亡,我等实幸!你这等心狠手辣之徒,莫要入黄泉,我黄泉路边也等你死!”
“谢过先生。”我毫不在意,“先生所言家国,先背信弃义做了小人,如不是夷真先悔了新约,何来这场战事?”
“先生不在意你的徒弟,同城的相识,我亦不在意。”
“先生可知,我前日修的书信上写了什么?”
“谢驰的毒一日不解,我便屠一城。”
“或许待先生一日回满域,所见皆血色,满城是旧人,可以明白我的心情。”
“你……”他嘴唇颤抖蠕动着,半晌吐不出来一个字。
“天色正晚了,时间尚且充足,我诚心待先生。”我起身招人点了香计时,朝他拱手拜礼,就着小厮提的灯光小心走回房里。
第25章 生永
身上沾了寒气,我把外衣脱了,烘热了才敢往里走。
我刚刚言辞咄咄,现在只觉得疲惫。我吻了吻谢驰眉心:“你何时才可醒?蔚山的梅都快落完了,谢驰。”
“今年还要不要梅花酿和梅花糕了?”
“我十分想同你说话。”我轻轻俯在他胸前,听着那安稳的新跳,心里勉强平下来一点:“阿驰,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好像也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房门就被叩响了。
门外是陈琰和那位老先生,旁边还跟了一位夷真人,大概是他的徒弟。他们身上并无甚寒气,想必是特意烘烤过了。我连忙侧身让他们进来。
我先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老先生。”
“不必。”他捋了一把须,“老夫并不为你。届时还请阁下守诺。”
“自然。”我笑了笑,“绝对保你们安稳回城。祁军不会虏城内一毫一物。”
他这才点点头随我往里走。我要跟过去时,却被他拦住:“诸位请在外等候。”
我眼中不放心太过明显,他叹了口气:“我现下能做什么,阁下最是清楚,一城人的命都压在我身上了。”
陈琰拉了拉我:“阿清,我们便在外等候吧?”
我将他手拂下去,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等着。
我从未觉得有如此难熬过。
雪还在下。覆了一层又一层。
恍已是天光破晓,老先生和他的徒弟才走出来,我疾步上前,冲进去先去看了谢驰。
他还好好躺在床上,面色红润了不少。我悬了半夜的心这才松下去。
我复又出去:“谢驰怎么样?”
“这蛊名曰聆生。”老先生虽瞧着对我不满,倒也答了,“人垂死时安安分分,与伤血同存,若是人逐渐痊愈,则听生而活,浸毒入人血。”
“现在呢?”
“蛊是引出来了,修养几日,看待时日,醒了便可。”老先生说。
“谢过先生。”我这是诚心实意地鞠了躬,“还请先生留府上安养几日,届时在下自会派人送先生回满域。”
他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余地的,勉强答应了继续说道:“只是这位公子体内本就有一蛊。”
“你说什么?”我满面错愕,“谢驰体内本就有蛊?”
“对。”老先生捋了捋须:“有一蛊,名为生永。”
“此蛊分子母,又言雌雄,是以身度命续血之蛊。”老先生说,“以自己的气血养人,先且不言身损几何,便是待蛊死了,于身也是致损。”
我愈加愕然。我与谢驰相处十几年,他的事情我一清二楚。能让谢驰以身度命作续之人,我算下来,除了我竟一时想不到旁人。
若是我所料不错……,便是上一次的事情。我伤得多重自己心里是知晓的,能再次醒过来,深觉上天垂怜,却万没想到谢驰居然用了这样的法子。
我如有碎石鲠在喉头,艰涩问道:“敢问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老先生摇摇头,神色肯肃:“生永既为续命之蛊,便是中蛊之时已将命祭出去。虽不可除,却并非不可愈,仍有转机。”
“请先生赐教。”
“生永并非天然之蛊,乃是炼化而成。据说是一位痴情的南疆姑娘为了心爱之人续命而练,因而其化解之法,便颇有些……”
“有些什么?”
“生永也称情蛊。其蛊一子一母,子蛊献祭,母蛊承命。母蛊并不会有任何损害,但是种入子蛊之人前三天所承受的痛,大概只有削皮剔骨堪堪能比。”
“削皮……剔骨……吗?”我喃喃道。
“是。”老先生说,“三日之内,引气血承接。”
“那先生所说的转机是何?”
“生永既是共命之术,也是奉命之术。若是这位公子体内子蛊之母蛊所在之人与他两倾心,那便好办多了。”老先生微微一笑,“子蛊之欲大约七日一犯,若是子蛊犯时,身带母蛊之人与之交欢,便可缓了子蛊之疼。”
陈琰轻咳了一声,偏开脸去。
我攥了攥手,继续问:“那若是如此,何时可以痊愈?”
“一年便可。”老先生道,“届时子蛊和母蛊便会一同散去。”
“敢问先生。”我没忍住继续问,“若是二人并无……携母蛊之人会如何?”
“不如何。只不过携子蛊之人所剩时间不过一年,且每次蛊发之时,便是骨头都在疼痒。另外,蛊发之时,子蛊会对人产生一些别的影响,诸如狂躁一类。”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不必,我只是守诺而已。”他说着带着徒弟出去,迈过了门槛,又回头道:“我且提醒你,先时这蛊被聆生压制,现下复苏过来,这两日便要发作一回。”
我眼睛猛地一亮:“那谢驰这两日便可醒了吗?”
“想得倒美!”他哼了一声,“还要等上四五日来。”
“他不醒,这蛊也会发作吗?”
“当然!”老先生这回是头都不回了,径直走了。
陈琰正要跟上,又意味不明地看我。
“先歇着吧。”我说,“这几日辛苦你了。”
“阿清。”陈琰声音低低的,“谢驰以身续命的那个人,是你吗?”
我迎着他目光,神色平静:“是我。”
他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踏过门槛出去,替我掩上了门。
我虽是心里万分笃定,但还是召了临渊临风二人前来细问。果与我所料不差,我那日已是穷途,宫中太医无不叹息,没有办法。
倒有一位南疆来的巫医,曾替皇帝医过杂症,于是便在宫中留了下来。这生永之蛊便是他给的。
我好久没说话,心里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这蛊种下之时也是凶险的,不过半成活命,他竟然也这样毫不犹豫。又或许其实我心中早有过预料了。
这人向来为我行事不顾大全,此时我竟然生出果然如此的轻松来。
林渊面色犹豫:“殿下那日还说……”
“说什么?”
“殿下说,半成几率,要是成了,便和您高高兴兴过下去,若是成不了,黄泉路上作伴来世再走一遭。”
我几分怔然失语。
我们都活下来了,可他还没能同我高高兴兴过几天,便自己躺下去寻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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