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禀又道:“我会让他只能在大师殿内,不可再离开半步,直到老师离开之日。”
寻若沉默片刻,竟不反对。
我思量再三,此事必有因果,我或许确应该留在温禀身旁结我的果。
我应:“可。”
温禀似欣喜,他松开抓着寻若的手指,五指伸来碰我爪子,我见他指尖都在颤:“老师,盖个章吗?”他看我。
“……”我长叹一声,终得承认,“你真的很想你老师。”
第17章
按照之前寻若的说法,我尚有一抹神魂在我如今附体的猫身身上,且与乌鸦眼睛不同,猫身是心脏,我若要猫心脏,需找个东西替它,此事我暂无头绪,故而只能先搁置。
先找其他东西助我恢复些许记忆。
自我和温禀定了君子协议后,他一反之前的假模假式故意装没听见人讲话,非常积极地帮我回忆过去。
我好奇如何当得他老师。
彼时正值深夜,他睡在塌上翻看怎么也看不厌的《张生与雀》,我趴床边扫了几眼这书,晃了晃尾巴,询问:“这是你老师少时随性而作?”
他看我,缓慢眨了两下眼:“您对此有印象?”
我舔爪:“见你这么宝贝,猜的。”
温禀闻言笑弯眼,摸摸扉页狂妄的手书:“阿伦十岁尚不能言,行事与山野猛兽无意,某日在宫中咬住一侍人,生生撕下侍人一片血肉,把路过的老师吓了一大跳。”
“……”我本趴在塌上,闻言起身,端详了他片刻,现在倒不见与旁人有差。
温禀继续道:“是老师教阿伦讲话、识字,如何为人。”
“……”这我可万万不敢当,我还能教得他杀兄弑父、窃国夺权,我若有这本事,当初也不至于因为谋逆而被处以极刑。
“我如何当得你老师?”我虽有这么一问,但心里多少也明了。
一个一无所有冷宫长大的孩子,不会说话,大字不识,行事与兽无异,我见着了,估计心有不忍。
温禀闻言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果不其然回道:“您奉旨前往染了瘟疫的竖城赈灾,竖城一待一年,蔓延了满城的瘟疫稳定下来,经你手竖城灾后更是一片欣欣向荣。竖城百姓还在庙里为您立了一座金身,经年香火不断,都说你是神仙下凡。”
“……”此话不假。我身上祥瑞环绕,当然能福泽一方百姓。
温禀淡淡道:“您本从小就受……先皇所喜,立功回来后,他更是龙心大悦,又赏了您许多东西,升了您的官,还让您挑个皇子当老师。我听人讲,他当时道,说自己曾是您父亲的学生,便让你好生挑一挑。”
我了然:“但我挑了要当你老师。”
温禀静静看我一眼,微一颔首。
“那年……”温禀顿了顿,轻声道,“您出事后,朝堂有人提起您竖城金身的事,说是乱臣贼子不可受百姓爱护,要砸了您金身,当地太守脱了官服和乌纱帽与当地百姓以身相护,才守了您金身。”
“……”我一时有些感慨,常人为官,不图财,也图个受百姓爱戴,方才能觉得自己的价值,周遂衍一生,死后被一城百姓记挂,大概也算活得有价值。
温禀又解释道:“也不怪太守坚持,竖城偏远,皇命难抵,而您又切切实实救了一城百姓和太守全家。”
“那他如今又如何呢?”我好奇。
温禀沉默,又缓笑出一声:“前几日还一封奏折亲递给我,扬言要死谏,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
“他从竖城调至这儿了?”
温禀颔首:“在礼部任职。实在迂腐,我远远见他都想绕道而行。”
我没忍住想笑。
温禀缓慢继续道:“说我玩物丧志,整日抱着一只猫在怀中把玩,实在不是一国之君的做派,质问我再如此下去如何对得起泉下恩师。还言我若继续这般,他只得以死明志,才不枉周大人当初救他全家一命。”
“……”我尾巴都忘了晃动,好一会儿才笑出了两声,“此子有趣。”
温禀似见我开心,把手中书本放好,抱我至胸口,声音故作的委屈:“阿伦见到他就烦,若不是见他和他竖城百姓十年内犹记得祭拜老师,不至老师泉下少人记挂,早罚他去洗恭桶。”
他低头蹭蹭我,眼带欣喜。
我爪子按按他脸:“有趣。”我道,“如此,我也有一则故事想讲给你听。”
“阿伦洗耳恭听。”
我说那张生。
云雀化了人身前来找张生报恩,日日询张生是否还记得自己过去救过的一只雀儿。
那雀儿巴掌大,翅膀伤了,飞不起来,张生常捉虫来喂它,怕它冷住会给它裹厚布。
张生道,不记得了,好似没有救过飞鸟。
云雀也不在意,它记得张生便好,如此人间相伴十载。某日张生旧友前来拜访,吃茶间隙,旧友聊起旧时捡的一只雀儿,那雀儿只巴掌大,他常捉虫给它吃,后来雀儿翅膀好了,他虽心有不舍,但仍放了雀儿自由。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不知道这小鸟如今是否还活着,可又再受过伤,在天空挥动翅膀的时候是否感觉自由与快意,是否会记起曾经救过它的人。
我问温禀,依他所看,云雀到底是为了找披着张生皮的张生,还是为了找曾经救过它的那个张生。
温禀沉吟了片刻,回我:“定然是那个救过它的才是张生。”
我从温禀身上跳了下来,坐在他脑袋旁仰头看他,真心告知:“那如今你应知,我不过是披了个画皮的张生,而那个曾经帮助过你、教养过你的老师确实已经死了。你为人聪慧机敏,不可能勘不破这其中执念。”
温禀沉沉看我,隔了会儿错开目光又道:“阿伦不懂您什么意思,您不过是忘了,一朝恢复记忆即是那个我认识的老师。”
哎呀话已至此,我甩了甩尾巴,实在不欲再多讲,凡人自苦,神仙也救不了。
自我和温禀床头夜话讲了个故事,他此后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端详我,我当他内心已逐渐认同我我的话,开始反思他与他老师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他反倒催起寻若速助我恢复记忆或人身。
这年年底,因温禀喜祭神,宫里办里许多大大小小祭祀活动,整个皇宫走几步就见一眼烟雾缭绕。
他设宴请群臣在宫中共进晚宴,喝了几盏酒,抬了两箸后放下就抱着我从宴席场离开。
他两杯酒喝得眼睛透亮,遣退周围侍人,一言不发又兴致盎然地抱着我走过一片漆黑的花圃,绕过园林又经过一片竹林。
当天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下无声,他穿行其中,无忧无挂,倒像个不知世事的山野灵物。
不过后来他一路带我至寻若的大师殿,让寻若把整整一罐死蚂蚁喂我的时候,就着实有些面目可憎了。
蚂蚁寿数不长,我为人死时爬遍了我落了满地的血,被寻若抓到放入罐中,没多久就全死了。
我看着罐中蚂蚁连连后退,至退无可退后,质问寻若:“你如何知道这些蚂蚁饮过我的血?我觉得它们不大像,若藏有我神魂,怎会死得如此干脆?”
寻若解释道:“蚂蚁小而多,所以大人得把所有都吃了,方才有用。”
“……”我想——这记忆其实不用恢复也不是不行。
寻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他没说话,把盖子重新盖上,转头对坐在椅子上发酒懵的温禀道:“陛下,非是我不听你,周大人不配合,这应当算不上我失约,也算不上陛下失信吧?”
温禀轻阖着眼皮,不知有没有听到。
“……”我不由怀疑起,这二人不是故意在这恶心我吧。
我怀疑眼光才递出去,突然记起些事,我走到温禀身旁,跳上他膝头,他垂着眼伸手想摸我,嘴唇轻启,话未出口,我又从他膝上跳至寻若肩头,我站到寻若的胳膊,伸出爪子在寻若手上划下一道血痕:“借你血一用。”
寻若嘶了一声,想收回手上的手,我眼疾手快拍掉他手中装着蚂蚁实体的罐子,罐子落地碎开,芝麻似的蚂蚁身体也散了一地,看着怪让人起鸡皮疙瘩。
寻若受伤手上一滴血沫落到地上,下一秒果不出我所料的,我见满地细微金光闪起。
我刚跳下地,准备去触这细微金光。
就听见温禀反应迟钝般的低笑开口道:“不可,我要老师恢复人身。”
温禀道:“老师觉得自己非我老师,既不做师生,那么做夫妻也可。”
“……”我落地的脚爪一顿。
“……”我看寻若抚伤的动作也沉默。
第18章
蚂蚁身上没有大多记忆,它们每日每日只顾着往蚁巢中搬运食物。
我死当日,它们同小鸦一样感觉天地骤变,而后纷纷爬到我流了满地的血上。
旁得有用信息再不多了。
不过我确实在碰到那金光后,骤然恢复了仙身,还记起了些很早些时候的事情。
天界有财神名号的神仙不少,东南西北各一个,文武财神又各一个,六大财神各盘踞一个山头,没事就下山给人送金子,我与其余六子不同,他六子皆是在人间经点拨或化劫而成的仙,平日里除了天帝吟无有事召见,或天界盛会,其六子几不来天庭。
我没山头洞府,在天庭一处叫小周天的秘境有一处府宅,每日醒时在天庭晃悠,睡时又回到小周天,为六大财神外的第七个财神,属是编外财神。
没什么大用,凡间也没人会给我建庙供香火。
不过我也不靠凡间香火续神格。我自神魂海诞生,吟无特意沐浴焚香来接我,以为神魂海又诞生一位可窥天道平衡四方的天神,他在神魂海岸边等了几载,等到我降临。
我甫一从水里上岸,第一件事就点石成金把吟无点成了金子。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抖落了一身金箔,把我从地上提起,反复探我神格,测我神魂,才无助发现,我这个自神魂海诞生的天神,实在屁用没有。
仙法仙术都很差劲,神魂神格都没任何特殊可取之处,除了会点任何东西成金,实在一点用也没有。
吟无有时暗自同我道,明明上一个自神魂海诞生的还是他本人,成了如今天帝,怎么会我生出来是这副模样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道,说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都是命啊,我喊你一声哥你也不亏。
吟无起先还没有太过伤心,对我也有些严厉,觉得我这种与他天生便能掌控雷电窥视天道的人不同,应当属于地材,要靠后天的勤学苦练方能更好的维护四界。
奈何我朽木不可雕,除了把整个天庭弄得金碧辉煌外,别的一概平平。
我有一次把几大天门和诛仙台都点成金子后,吟无总算一抚额,放弃了对我的栽培,让我做了个编外财神,让我自行建了个府宅。
此后我便日日逍遥,快活得很。
如果不是后来几百年,神魂海隔段时间就要吐出个人来,吟无应当与我兄友弟恭缠缠绵绵到我二人神魂消散重归虚无那天。
那神魂海在生完我之后,好似母猪生崽,一胎一胎又一胎。生到本来人丁奚落的天庭,像人间赶集市场。
吟无头发都因此掉了几根,最后气得人让这些个神仙一个个下凡到人间渡劫历练去了。
吟无本来也想抓我下去,奈何我如泥鳅入水、滑不溜秋,吟无抓不着我,也就放任我去了。
我记忆中,如此一过好多年。
我伸手摸了摸下巴,在并不完善的过去回忆中,思考自己这次难不成是被吟无给抓住了。
好你个吟无老儿,我可是同你一个海里生出来的亲弟弟,你把我从天庭扔下来历劫,给我安排了个五马分尸的劫难就算了,如今我历劫恢复神格,你竟然还安排个人间徒弟非要跟我难分难舍,把我困在这人间无法逍遥。
吟无啊吟无,你好狠的心!
我下巴摸了一会儿,忽感温禀目光灼灼地看我:“老师,可是记起什么了吗?”
我微一抬头,再一垂眼见自己指节分明的五指,见已恢复人身,再低头去寻那黑猫,我本以为它应当昏厥在某处,没料它竟然站在地上看我,他瞳孔恢复墨色,对着我微晃了下尾巴。
我对它眨了眨眼睛,它回我以“嗷呜”一声,我冷静,再看温禀:“猫尚清醒,如今我或许已不需要借在它身体里。”
温禀冲我微微一颔首,突然上前执住我手:“许是。”
我再仔细一看他,觉得温禀长相有些眼熟。
温禀被我盯着眼睛微移,他眼睛偶尔错开,又轻盈地落回到我脸上。
扮个什么含羞带怯的神情,我凝神盯着他看了会儿,猛地一抽回手,往后小退了半步,我记忆中虽与吟无少说几百年未曾见过,但温禀这眉眼不就隐隐带着吟无的影子?
我大惊失色,心想好你个吟无,我就知道你当初对我图谋不轨,如今竟敢拿着天帝的身份以权谋私,妄图对我强取豪夺。
咳,不是。
我往后踱了两步,再仔细看温禀,又觉他与吟并不相似。更何况,吟无是天帝,向来是他摸着脑袋想着今天要把谁扔到下界去洗涤神魂,他本人向来是不离天界的。
此事颇有些古怪。
温禀抬眼看我,似对我的行为略有不解:“老师?”他眼眸幽深。
我抬手阻止他说话:“等等。”试图再捋清脑中记忆,如果吟无都需下凡历劫,那天界会动荡成什么样子?我此次死后刚回天庭,就只模糊见到了两个仙僚,找地方方睡了一觉,什么都没记起来,就被个声音赶了下来,那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但我却如同中了言灵般不作他想就顺从地下了界,游荡到了温禀的那间宅内。
我细细思索了片刻,分明整个天界包括吟无在内也无人能让我言听计从地听其安排行事。
我抬手招了把椅子在身后,坐下后撑着自己的下巴继续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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