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此处,船内舱门被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人,身着锦袍,脚踩云纹靴,脸皮泛红,眼睛亮如夜晚银钩,他笑着从内舱退出来:“柳秋行,你这话说的,我十六岁写的那本《春风夜夜与君渡》,你可是喜爱不已,藏在枕头下日日翻阅,也不知弄脏多少条裤子。”
一只杯盏从船内扔出来,哐当落地一声脆响:“胡说八道,快滚!”
船内传来哄堂大笑声。
那出舱之人凭栏眺了会儿夜色,抬手打了个哈欠。
乌鸦在栏杆上蹦了蹦。
这人哈欠顿住,见旁边站着只乌鸦,他笑眼一眨:“哪儿来的黑黢黢乌鸦,同夜晚混在一起了,我一时都没看见。”
乌鸦啊啊,叫了两声。
这人从怀里掏出一包酥糖,捻了一颗,往乌鸦嘴里扔。
乌鸦可没被人投喂过,没张嘴,那酥糖从它嘴边越过,往水里掉去了。
它鼻尖闻到点味,张开翅膀追下去了。
糖没追上,浑身毛都弄湿了,他从水上飞回来,那凭栏站着的人已经走开,乌鸦跳上栏杆啄羽毛,爪子蹦了两下,才发现刚刚那人站的地方一包酥糖摊开放着,散发着甜腻香气。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乌鸦对时间没有概念,某日被扑鼻的香气引到一处。
它在树上站了半会儿,才发现底下原是刑场,他被香气吸的止不住咽口水。
行刑官扔了令箭,行刑二字一出,乌鸦只觉天地骤然变色,眼前一片飞沙走石雾气幢幢,蛇虫鼠蚁纷纷显形,又忙不迭地打洞钻入。
乌鸦躲不及,突而闻见似百鬼啼号,又像听见漫天死魂在魂海翻滚哀嚎阵阵。
乌鸦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灵魂,但仍感觉感觉灵魂如缎帕浸入千年寒冰化成的水中,而后又被拧紧,扔进万年不灭的火海中焚烧,它险些碎成千片又燃成灰烬。
它感觉自己将死,全身都开始渗血。
那一瞬变色的天地,又骤然恢复了原状。躲起来的蛇虫鼠蚁纷纷奔向了地上那具已然没有生息的尸骸。
乌鸦自觉要死,也赶忙从树上飞扑而去。
它早就瞧上了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张开翅膀啊啊大叫着夺走了那双眼睛。
神仙肉确实比别的肉要香许多,乌鸦吃了两颗眼睛后对旁的俗物再不感兴趣。
整日站在刑场旁的那棵树上啊啊大叫,惹得许多人来驱逐它,可是那些人抓不着它,便也赶不走他。
它啊啊叫了几个月,那个带它来皇城边的人找到了它,那人飞身上树,擒住它双翅,又喂了它两口血,说还要带它去吃神仙肉,让它在此处等着。
他等啊等,等来了一个少年,站在树下朝他伸手,笑道:“下来,别怕。”
少年叫阿伦,时常盯着他的眼睛出神,他给它取名叫阿鸦,喜把它放在膝上抚摸羽毛,一笔一画教它说“阿伦、阿伦”。
阿鸦时常啄他血肉,他也丁点不生气。
后来少年长大,落了冠,身旁人渐多了,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许失落。
一晃十载光阴,阿鸦住进金笼子,身上穿戴着寻常人一辈子都买不起的珠宝玉器。
宫里仍旧香气四盛,来了一阵又走了一阵,前仆后继,香气绵延。
后来阿鸦在笼里听见好大一声钟声,它看见天上金光大盛,一阵扑鼻的香气绵延不绝地涌来又浩浩荡荡的消失。
那天天光,阿鸦觉得自己眼睛很疼,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去。
后来他见到许久不见的阿伦,和一直黑黢黢的猫,阿伦说要它双眼。
我脑中过了一遍乌鸦记忆,心下已了然,放下遮眼的爪子,只见金光刚歇,刚刚瞎了眼睛的乌鸦此刻已变成一个垂髫小儿,漆黑的眼睛没有光泽,正茫然四顾着。
这乌鸦被喂了多年成精的蛇妖血,又守我一片神魂十载,如今已然化形,成了个垂髫小儿,我在他身旁踱了两圈,他右胳膊有个被箭射出的大洞,此刻正往外冒着血。
除我一个神仙外,这屋内的另一妖一凡人也丝毫不觉十几二十年便化形的乌鸦有何奇怪。
温禀还走上前,蹲下身看着小儿:“阿鸦,你变成人了。”
阿鸦寻声转头:“阿伦?”
我见温禀双眸沉沉,他盯着阿鸦不可视物的双眼:“对。”他伸手摸了摸阿鸦的脑袋,又捧起阿鸦受伤的胳膊,温声道,“你胳膊受伤了,我让人带你上药可好?”
阿鸦刚化人形,说话含糊,启唇半晌也只呐呐一句:“好的,阿伦。”
我蹲坐在乌鸦脚边,冷眼看温禀,他面色沉静,语气温和含笑,好像这伤口不是他造成一般。
他命人来带走阿鸦,领命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稚子全无好奇。
我甩了两下尾巴,忍着没拦,等这大殿内又只剩下我几人后,我环视了一圈殿内,屋内一片狼藉,血迹和黑色的羽毛零零散散落在地上,烛光闪烁,被火烧过的羽毛散发出一阵臭气。
殿内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炼丹炉,正袅袅飘着白烟。
我内心一凛,看向刚蹲到我面前的温禀:“温禀,你并非人类?你想伙同这蛇妖做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妄图以凡人之躯成仙?”
温禀面色不变,他轻眨了两下眼,把手掌递到我面前:“阿伦血肉之躯,母亲怀胎十月而生,当然是人。”
我还未搭话,他眼内似有精光闪动,一瞬不瞬看我,竟反声质问我:“凡人之躯为何不能成仙?老师过去常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蝼蚁不可想长生吗?”
我内心震惊,盯他震声道:“你让蛇妖以血豢养诸多兽类,即是为了我在人间历劫身死时,让它们食我肉身,分我神魂,致我神魂不全,因而下界被你二者囚起不得脱困?”
我见温禀神情顿了顿,他眉头微蹙,似对我所言有些不解。
我心里怒意滔天,从地上站起踩在他平摊在我面前的手掌上,仰头怒视道:“你想让这些分了我神魂的动物们借我仙气成精?”
温禀沉默看我。
我爪子戳进他手心里:“然后呢?拿它们炼丹?待我收齐神魂后,再分食我仙躯?且不论你如何自负能困我至死,行如此有违天道之事,就算得了长命,不怕天劫劈你魂消魄散?”
第16章
我万没想到,温禀竟然与蛇妖合作多年。柳婉婉那一抹残存的记忆中,就曾讲过温禀十多岁就开始寻求仙问道之事,那我如此神魂不全至人间游荡就绝不是偶然。
我心里震动不已,开始疑心起自己在人间为人时是否真做错了事,教出了个这样的学生,他甚至可能窃取了他人皇位,借一国之运和王气,妄图实现自己的昭昭野心。
凡人想成仙者不在少数,因贪恋红尘而妄想长生的人更数不胜数。
可温禀这人,我分明见他连自己性命也视作儿戏,不知怎么讲出一句“蝼蚁也想长生”这话。
如今我被困在猫身里,一身力气使不出来,内心又惊又疑,在他脚边连绕了数圈,四肢都快踩出残影。
温禀手掌揽入我腹下,把我搂进他怀中,低头把脸埋入我毛发中,闷声回我:“阿伦最不舍老师受苦,怎会?”
——好你个胡言乱语、睁眼说瞎话的狂妄之徒!
我气得恨不能现下直接跳去湖中闭气恢复人身,再送温禀和这蛇妖二人一起去投胎转世,让他们下辈子再做个言行一致的好人。
温禀又低声道:“阿伦不过想要您别死,想要您留下陪我。”
“……”我想破口大骂一声荒唐,又忍不住出言讥讽,“你满口谎言,一句话都当不得真。”
温禀从我头发里抬起了头,垂着眼睛,沉沉看我,忽而一笑:“您一人承了谋逆大罪,尸身都不许您家人着人去收,阿伦心中悲恸万分,不得已以身饲妖,恳求它替我收殓老师尸身,聚老师魂魄,待有朝一日还能求得与老师相见。”
我气得牙痒痒,浑身毛发都蓬了起来:“好一个收我尸身,把我尸身分而食之,确实收得干脆利落!”
温禀沉默了片刻,我见他抬眼戾气恒生地扫了寻若一眼,复又垂眸静看我,低声道:“大师说起死回生之术有违天道,需得徐徐图之,凡人魂魄离体时,施咒以兽躯养起,等时机成熟再聚齐魂魄方可唤得老师起死回生。”
“……”我惊到久久难以言语,心中一时百转千回,一会儿想着若我真为凡人,他听信妖物谗言致我魂魄人间飘荡十载,就不怕我魂消魄散永世不得投胎了吗?
一会儿又忍不住惊怒道:“我死时,你也不过十之五六,到底什么情谊值得你记忆致此?值得冒着天下大不韪,要让我起死回生,你说我该信还是不该信?”
温禀静静地与我对视了片刻,他抿了抿唇,声音骤然哑下:“该信。”他顿了顿,错开眼睛盯着虚空处,“您过去教导我,为人当知恩。”
我在他怀里抬起一只猫爪,竟有些啼笑皆非起来:“所以,你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
温禀伸手轻握住我抬起的手爪:“阿伦愚钝,不知该怎么报答老师恩情。”
我从他怀里跳下,绕道寻若脚边:“你太自谦,当真会不知道我现在最想要什么?”
我看寻若:“蛇妖,一切确如他所说吗?你助他行如此大不韪之事,又与他达成什么交易?”
寻若本一直在旁作装饰,见我话头突然转向他,他沉着眼睛扫了眼温禀,温禀在我身后,似从地上站起,衣摆摩擦,我听见他伸手拍袖的声音。
我转头回看他,温禀又朝我微微一笑,替寻若答我:“我以魂血饲他,他听我差遣,不得伤我。”
“……”我回头仰看寻若,“你以为他是天子,身负龙气,是哪个神仙下凡来渡劫?”我倒好奇,这区区蛇妖既知晓这人间帝王多是上界神仙下凡历劫,竟然不怕温禀真为神仙历劫回去剥了他一身蛇皮拿回自己喂出的魂血?
寻若低头看我,瞳孔竟竖起,他一双蛇眼闪动半晌,最后沉默道:“我既为妖,固然满口谎言,我说话大人会信吗?”
“你当真不怕,我恢复仙身后扒了你蛇皮?!”
寻若脸色又白一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大人如今尚自顾不暇,不若先想清楚自己身上的事吧。”
“……”我现在觉得自己好似被弃在路旁的一块破布,什么东西也能上来踩上两脚。
被忽略了半晌的温禀又蹲到了我身旁,他摸摸我地上爪子,轻声道:“老师不喜寻若大师,若跟阿伦签契,阿伦或可帮老师找回记忆。”
不要太荒唐,我快速把爪子抬起按在温禀手背之上:“你以人身差使妖物还不够,连神仙也想要差使?”
刚刚还觉我自己事都弄不明白的寻若,突然喊了声陛下,似惊似怒。
我抬头怀疑看他,也不知道他二人这是不是在演戏。
温禀看也没抬眼看他一眼,仍旧垂目看我:“阿伦怎敢?”
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抬步走至桌前,把我放至桌上,抽了一张纸,沾了桌上墨水,撩起袖袍,开始写字。
寻若急走几步过来,失口道:“温禀,你我二人如今两位一体,我若真惹周大人杀心,你当你会好过?”
温禀站在桌前埋头写字,最后一笔落了,他搁下笔,扫了一眼寻若:“那又如何,谁让你惹我老师不快。”
“你二人就别在我眼前演戏了罢。”我抬起步子走到温禀写的纸旁,低头端详。
他字写得端正笔直,与为人颇有不符,我定睛欲看纸上写了些什么荒唐东西,只见他写了一封契约书。
[吾温禀与吾师周遂衍,十年生死两茫,如今吾师魂归,吾愿以为此书为契,倾尽所有,想吾师所想,行吾师所行,成吾师所欲成任何事。而吾只求吾师常伴吾旁,至吾身死。]
落款人已写下温禀二字,旁边留了些空白,似在等另一人落笔。
我横看竖看,都只觉得这是一纸卖身契。
我绕着纸转了一圈,没见纸上有什么结契必应的妖法,不过是寻常纸张。
温禀似知我心中所想,把砚台推至我爪边,低声道:“老师是君子,君子一诺。”
我是不是君子一事且不说,但温禀这厮却不大是,这一纸契约签下来,束君子不束小人,分明的不平等条约。
我把砚台推开,爪子不小心沾到墨汁,心下略有不爽,便猛挥了几下手爪。
挥完还未放下,旁边的温禀执起衣摆抓住我的手爪,又给我擦起爪子来。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龙袍甚至脸上都沾上了我甩上去的墨点,他神情平静,垂着眼睛用自己的衣袍一丝不苟地帮我擦着爪子。
我莫名心下一动。
我自下凡被困以来,总时不时觉得此人居心不良,也实在不知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师生关系惹他如此耿耿于怀。
我理解不了他的行事逻辑,故而只能按照我的逻辑来思考,稍有风吹草动便疑心这人心怀恶意,他此刻区区肉体凡胎,难不成还真能诛仙?
我任他擦完我爪上黑墨,快速扫了一眼寻若,若要真说,说不定他是被这蛇妖所骗,当日我困在他人间的破宅,这一人一仙都未曾当我是神仙,寻若甚至还当我是只借到猫身里的妖物。
一切都有因果定数,我许是因为记忆残缺,神魂不全,故而才如此谨小慎微,疑心他们所谋深远,对我另有所图。
温禀放下我的爪子,我在桌上绕走了两圈,我说:“十年。”
温禀双目直直注视着我。
他身后的寻若竖直的瞳孔微缩,忽而又成了人瞳孔模样,他往后退了两步。
温禀似身后长了眼睛,他回身抓住寻若的胳膊,温声道:“麻烦大师了。”
“陛下。”寻若厉声。
温禀捏着他的胳膊,才慢腾腾长哦出一声,他回头看我:“阿伦尚有事需寻若大师帮助,可否等老师十年离开时再捉他回去。”
“……”我胡子翘起,当然不同意。这蛇妖熟知禁术、囚我一事且不说,就它挥袖间杀死要救我的母猫这一事,就可让我卸了他全身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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