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否认亲眼看到原画的冲击力。在开阔的画布上,粗壮的橄榄树杆仿佛结实的手臂那样青筋毕露,伸展开银色的树枝,翡翠一般的叶片点缀其上,四季常青,如同不朽的古老王座,擎起一片苍翠的伞盖。在细长绿叶的掩映之下,那个孩子高坐在树梢,光着两只脚荡来荡去。他看起来纤弱而瘦小,一点神的样子都没有,他双手捧着一顶月桂树编成的王冠,在他手指接触的地方,草木枝条逐渐被闪闪发光的真金取代。
树下的男孩抬头仰望,他仿佛不是看着另一个孩子,而是凝视着夜空中的月亮,他的神情庄重而虔诚,双眼发亮,他的身体有微微前倾的趋势,似乎正要迎上那顶从天而降的桂冠。
约瑟芬在一旁向他解说道:“这幅画画的是第一位受神祝福的人类君主诞生。在他之前,所有人类历史上的君主都并未获得祂的认可。”
“可是这幅画上的光明神为什么是个孩子?这位国王也是个孩子?”
大天使耐心地解释道:“神可以以任何形式出现。这幅画描绘的场景是光明神以幼童的模样去见祂认定的君主,向他点明使命,后者正处在孩提时代,所以贸然以真身出现可能会吓到他。”
“这位君主叫什么名字?”
“崔斯坦。”约瑟芬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好奇的笑容,“说起来,倒跟你从黑尔捡回来的那个人同名呢?”
“可不是么,巧得很。”
约书亚继续盯着墙上的话。在自己的梦中,他从来看不清这两个孩子的长相,而那幅挂毯只是一件粗劣的复制品,有许多细节不是丢失了,就是看不清楚。眼前这幅原作却是分毫毕现,两个孩子的五官都清晰可辨,只是一点都不像他和崔斯坦。
“后来他的王国怎么样了?”
“他的王冠来自于神明的恩典,因此,他战无不胜,他的王国也将永垂不朽。他在末日浩劫中表现出色,率领着一支军队,身先士卒,以血肉之躯,对抗喷火的魔龙,当然,还是多亏了光明神的庇佑,人类最终战胜了魔龙。
“他的王国持续了许多许多年,在他的国土上,所有的人民都深信有一天光明神会回来。他的继任者们也将虔诚当作自己的治国之本,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可是这个国度如今在哪儿?"约书亚追问。
约瑟芬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在了,和所有的曾经存在过的帝国一样,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烟尘之中。因为统治者并不能控制人心,即使他可以利用严刑峻法来逼迫所有的民众保持信仰,可这种做法终究是扬汤止沸。随着信仰之力日渐稀薄,光明神留下的祝福自然湮灭,各怀鬼胎的教派林立,对教义的解读众说纷纭,纷纷打着自己才是正统的旗号,将信仰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他们忘记了光明神从来就不在乎他们以何种方式信仰自己,信仰的真正教义是‘与人为善’。祂只希望人们能永远牢记自己来自哪里,永葆心中那点灵魂纯净,那是祂最珍贵的礼物,祂无法阻止邪恶在那些易受蛊惑的心灵中生根,祂只希望这来源自己的一部分能永远守护祂的子民,让他们拥有自己战胜黑暗的勇气。
“在一场针对所谓‘异教徒’的讨伐之中,这个国度的最后一任国王宣布退位,自此,世上再无他的踪迹,这个古老国度的名号也渐渐被人遗忘。"
约书亚凝视着这幅画作,心里很不平静。这样说来,崔斯坦确实是个国王,而且还是个身份贵重,具有开天辟地意义的国王,也难怪他如此虔诚信仰着光明神,即使在这个信仰早已式微,人人都将宗教等同于封建迷信的时代,他却依然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举身投向那焚身烈焰。
他忽然特别为他开心,知道他有自己的执念,他的信仰就是他灵魂的锚点,让他即使失去了记忆,也不至在暴风雨中迷航。
可是,我又是谁呢?我的锚点又在哪儿呢?
他匆匆告别约瑟芬,继续去寻找黑发版自己的下落。在他离开后,约瑟芬原路返回道加百利之镜前,伸手一挥,镜面上开始光芒闪烁。
“光辉的加百利啊!宽恕我不该有的好奇心。”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棱镜的一面显现出一道纯粹的白光,它挣扎着,似乎不想被棱镜分解折射,几秒钟后,它不动了,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约书亚的灵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棱镜中被分解成七彩的光束。
在上半部分的倒影,也和下面的如出一辙,表里如一,没有秘密。
第79章 第五日(10)
经过数日在暴雨中的夜航,商船斐洛娜号上的船员们终于看到了一丝陆地的迹象。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座灯塔,顶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刺破周遭浓墨般的漆黑,就像星辰一样闪耀。
而且,那星光还在转动,似乎在招手呼唤这为已经在海洋上漂泊很久的游子回归陆地母亲的怀抱。
斐洛娜号的大副急急爬上位于艉楼最高处的船长室,他连门都没敲,直接撞了进去。
"前方有陆地,我们可以靠岸了!"
船长举着双筒航海望远镜,嘴里嚼着一根烟丝,泛黄的叶片一大半还杵在嘴唇外面,观察着那渺远的希望,一言不发。
大副只要一看到他开始嚼烟叶,就知道船上的物资已经不足了。他和他是老搭档,一起出海几十回了,船长平时喜欢自己用烟丝卷烟,认为这样才更有味,只有在烟丝存货坚持不了多久的时候,他才会直接嚼。
这次出航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他们本来的任务是运输一批货物,跨越茹良湾到达丰腴角,在卸载货物之后,他们准备空船返航,原计划顺着洋流,轻舟熟路,可以用去程三分之一的时间回到启航地,所以船上装载的食物非常紧凑。谁知,这一走,竟遇上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漫漫长夜,长达数十天,太阳都没露过一丝脸,苍白的月亮霸占着天空,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贪恋着人世迟迟不肯离开。
随着长夜一起到来的还有暴雨。很奇怪,正常来讲南半球这时节不应该是雨季,然而当目睹了月亮在天空连续挂了数十天之后,再要用正常的标准来预测天气,显然是刻舟求剑了。
大副走到船长的办公桌边,打开上面的烟盒,熟练地为船长卷了一支烟,递给他:"我在等待您的指示。"
船长低头看了那烟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放回去。
"我看那陆地,有些可疑。"
大副本来想用这支卷烟唤起船长对陆地的想念,敦促他下达靠岸的指示,没想到多疑的船长还是犹豫不决,虽然这种优柔寡断的毛病确实曾帮助他躲过了好几次险些触礁。
大副急了:"船长,我们已经在水上漂了这么多天,到处都看不见陆地,船上的食物和燃油也快要耗尽,船员们每天只能吃上一顿有肉的饭,其余的只能用压缩饼干来打发,再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抓船上的老鼠吃了!"
“继续以最低航速向东行驶,一边发送求救信息,绕过那座灯塔。”船长一点不为所动。
大副从艉楼上下来,看着那遥远的光亮,还是不甘心。他走进驾驶室,对掌舵的船员下令:“船长说了,全速靠近那片陆地。”
然而离得越近,他们就越觉得蹊跷,那灯塔不似通常漂浮在海面上,而是固定不动的,就像生了根一样。再近些,他们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一座灯塔,而是被海水淹没得只剩屋顶的大楼。楼顶平台上,被困住的人们挥舞着能找到的任何光源,他们看到的光线来自一把户外手提式电筒。
整座城市都淹没在水下,就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鱼群涌进了街道,鲨鱼在楼房间穿梭,生还的人们要么挤在最高建筑的楼顶,要么找到一切能够漂浮的东西紧紧抱住,警用救生艇在建筑物的残骸和淹死的尸体中缓慢前行,打捞着泡在水里的活人们,每一艘小艇上都挤得再也装不下多一个人。
船长没有责怪他擅自行事,而是指挥船员在离城市最近的锚点抛了锚,拿起大喇叭用通用语向他们喊话:"这里是哪儿?"
一艘警用小艇朝他们驶来,船上站着两名戴大盖帽的警员。
"耶歌利。这座城市已经完蛋了,我们被困在这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救援,你们的船能带我们走吗?"
大副听说过耶歌利,是西非的一座港口城市,经济不怎么发达,政府存在感很弱,难怪只有一栋高楼。他心想:居然已经偏离航线这么远了?
船长和他对望一眼,大副知道,他这又是想让自己来当坏人,于是从他手中接过大喇叭,对那两名警察喊道:"我们船上的口粮也已经不足了,抱歉不能给你们提供帮助,愿我们之后的船只能很快赶到,搭载你们离开。"
黑暗中,他们听见另一名警员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急促而情绪激烈的声音,应该是他们语言中的脏话。
又一艘救生艇从后面赶来,从下方仰望着巨大的商船。
"我们这里有伤员,请问你们船上有医疗箱吗?"
大副从围栏上探出身子,用手电照了一下,看见拥挤的小救生艇上躺着一个人,几乎是躺在别的乘客的膝盖上,腹部被一根断裂的木材刺穿,正在流血。
他看了眼船长,船长点点头。
"好吧,把他送上来吧。"
救生艇上的人用担架固定好伤员,在两头系上从商船上垂下的绳子,斐洛娜号的船员们小心地将伤员拉上来,平放在甲板上。商船上的随船大夫早就等在一旁。
在他紧急处理伤员的时候,船长又对下面的警用小艇喊话:"你们知道最近的港口在哪里吗?我们急需靠岸补充物资。"
警员将头上的帽檐抬了抬,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遗憾,这场灾难是全球性的,暴雨使全世界的海平面上升,海水吞没了绝大多数陆地,连内陆地区也不放过。据我们所知,附近的城市都被水淹了,目前四大洋已经连成了一片,我们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只能祈求上天送来奇迹。"
正在这时,大副敏锐地捕捉到有人泅水的声音, 他循声用手电照过去,只见船尾聚集了几十个人,其中一个已经爬上了船舷,正扒住系在商船侧舷上的救生筏。
大副立马赶过去,大声喝道:"喂!你在干嘛?"
斐洛娜号上只有两艘救生筏,堪堪可以搭载船上27名船员,一旦商船触礁沉没,或者需要在较浅的水域灵活机动地航行,就需要用到这种人力划动的小船,所以他们一艘也不能失去。
那个人抬头看了大副一眼,嘴里激烈地迸出几个他听不懂的字眼,迅速拿出小刀割断系着救生筏的绳索,小船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紧接着抓住剩余的绳索荡向另外一艘小艇。
大副赶紧拿起船上的信号枪,对准那个偷船贼道:"住手,否则我要开枪了!"
在船的另一侧,已经有人用挂钩勾住围栏,开始登船。与其被困在这里徒劳无功地等待救援,不如抢一艘船自己去碰碰运气。
大副只得暂时放弃这个偷船贼,呼唤其他船员一起解决那些登船的不速之客。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泅水过来,他们纷纷爬上悬梯,大副和船员们用手里的工具把他们戳下去,可是求生的本能让这些人无比凶猛。
警方的小艇已经走远,看来他们是打算把伤员这个累赘扔给斐洛娜号,即使见死不救也不是他们的责任,他们的转身默许了难民们夺船的行为,人群比鲨鱼群更凶猛地攀爬着商船。
商船上只有27个人,而水里的难民却是乌泱泱一大片,而且越来越多。很快便有人冲破船员的封锁线顺利登船,趁着船员们还在努力阻挠其他试图登船的人的时候,这些人从船上抛下绳索,呼朋唤友,于是,甲板上难民的数量立刻就超过了船员。
商船并不是军舰,斐洛娜号上没有武器,因此他们无法使用暴力镇压入侵。然而穷凶极恶的难民并不管这些,他们可不会手下留情。他们直接冲向食品仓,打晕挡在门前的厨子,丝毫没有远见地大快朵颐仅剩的一点食物,仿佛不考虑还有明天。
有些水手见形势不妙也迅速倒戈,加入抢劫食品仓的队伍,只管把自己的所有衣兜装满,不管队友们的死活。
一些出手阻止的船员被扔到了海里,还有一些被俘虏,难民把他们的手脚捆在桅杆上。
船长和大副被堵在船头上,大副手里还举着信号枪,他挡在船长面前。
船长看了一眼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搭档,说:"你投降吧,至少还能活。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投降。"
"要投降一起投降。"大副毫无回旋余地地说。
"我是船长,船长与船共存亡,我投降了像什么样子?我没能保护好我的船员,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这是我的责任,是我违抗命令靠岸的。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张,此刻我们还在远洋飘着,什么事都没有。"
船长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念陆地,我也想,所以我默许了你把船开过来,这事不怪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卷烟,那是大副最后帮他卷好的,不慌不忙地塞进嘴里,点上,吸了两口。
大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投降吧,快去食品仓拿点东西,再晚就被这帮人抢完了,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
说完,他翻过围栏,跳了下去。
"不!"
大副冲到围栏边,却只看到一片黑水,被蜂拥而至的难民搅得波澜壮阔,船长却已不见踪影。
他转身想和这帮暴徒拼命。
远处那两艘被偷走的救生筏正快速划向城中,一路上不时有泡在水里的人往上爬,现在也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大副的眼中充满仇恨,他像牛一样撞向那些暴民,手中的信号弹发射出去。
璀璨的信号弹像一枚红色的流星,拖着长长的拖尾照亮了整片海域。大副被四五名暴徒捆住手脚,押到围栏边,准备将他扔进大海。
就在这时,他看见被信号弹照亮的黑水下面,似乎有什么异动。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那两艘救生筏,它们下面的海面被顶起来,形成一座透明的小山坡。两艘小艇在浪尖上抖颤着,艇上的人纷纷尖叫着坠海。
紧接着,随着浪峰跌落,透明山坡破碎成无数水滴,从翻卷的浪花中伸出一个头颅,足有一辆巴士这么大。
头颅张开巨口,分叉的舌头瞬间就卷住了一个身旁的落水者,拖入口中。
水中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他们奋力泅水,双手和双脚都快挥成了螺旋桨,可那怪物快得惊人,它修长的身体在海面下像丝绸一样起伏,基本受不到任何阻力,它一口将一个男人咬成两段,吞下了肥厚的上半身,任两条纤细的腿沉入海底,转头又去追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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