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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玄幻灵异)——香菇草包

时间:2024-03-31 09:23:52  作者:香菇草包
  只是这一次,他无比仓皇,他带着自己最珍惜的宝贝,那个支撑着他穿越无休无止的岁月的人。
  他投鼠忌器了。
  派出去的充当斥候的仆人把巴尔达萨雷修士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听:“胜利近在咫尺,国王和他的妖僧已经穷途末路,只消再坚持片刻就能看见神的惩罚落到他们头上。天火将会烧尽他们的粮仓,毒虫将会污染他们的淡水,他们会染病、饥馑,越来越虚弱,最后彼此蚕食,最后存活的那个,将会狼仓奔逃到我们面前,赤身裸体,露出他肮脏的器官,哀求我们将他正法,而我们也会给予他最后的仁慈……”
  国王苦笑,不懂这短命修士为何会如此乐见其死,明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
  他起身离开王座,走到后墙边。整面后墙是一副巨大的壁画,画的是光明神及六位天使降服魔龙的故事。位于王座正后方,也就是整幅画中央的是光明神,与大部分同类题材的壁画不同,这位神祇的面孔没有用一团金光替代,而是被细致地描画出了五官,却又在脸上蒙上了一层白纱,影影绰绰看不清容貌。六位天使环绕在他身边,近大远小,最两端的两位天使有真人大小。每位天使面前都有一面金色颜料涂刷出的光盾,仔细看会发现在左右两端的天使所持光盾的阴影中藏着门的轮廓。崔斯坦打开左边那扇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国王的卧室。造在地底下的秘密行宫自然无法用地上王宫的形制来要求,这间卧室十尺见方,没有窗户,靠屋角的四盏落地枝形烛台上点燃的蜡烛照明。室内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办公用的宽大书桌,和一张被厚重帷幔淹没的床榻。崔斯坦却并没有选择其中任意一件坐下来休息,而是径直又走到墙边,在墙上轻叩。
  “我可以进来吗?”
  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墙上赫然开启一扇暗门,约书亚站在门后,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盘。
  他的房间比国王的房间更昏暗,只点燃了一盏烛台的蜡烛,不过对他来说,是点燃四盏烛台还是一盏都没什么区别。他的房间中央放着五尺多高的画架,一旁充当小茶几的椅子上堆满了手稿和装颜料的瓶瓶罐罐。
  借着昏暗的烛光,国王打量着他的脸。
  虽然终日不见光的地下生活对健康不利,但他的脸色竟然还算红润,甚至有些充实的喜悦在里头。他在这幅一诺千金的作品中,倾注了所有的专注和心力,甚至忘却了流亡的不安。
  他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也将是最完美最盛大的谢幕。
  “来看看你的礼物吗?”约书亚说。
  他侧身让进国王,领他走到画架前面。
  “这是最后的六分之一,其它的都在那里。”他指了指靠在墙上用盖布盖住的五张画,“全画完以后,我会把六幅图都拼起来,做成一张长卷。”
  崔斯坦站在画前凝神屏息,陷入了一种陶醉的状态,眼神逐渐深情,这局部的花园就足以勾起他的千思万绪,他为那人而建,那人却已经看不见了,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剪断黏在画布上的眼神,偏过脸去看约书亚。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外面那群想把他赶尽杀绝的人根本不构成威胁。相反,崔斯坦的脸色要憔悴得多,额角甚至长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距离那个被献祭的王子和他的先知被困在这里,已经四百多年了,可是先知灰败的脸色、纸一样苍白的嘴唇、和一动不动的身体却还历历在目。崔斯坦告诉自己,决不能让一样的事情,发生在约书亚身上。
  “是有什么问题吗?”见他不出声,约书亚惊慌起来,他迅速拿来盖布,几乎是仓皇地把画盖住,仿佛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崔斯坦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急忙解释:“不是的!我实在太喜欢了,以致刚才全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约书亚长舒一口气,但也没有再揭开盖布。他在画架前的小矮凳上坐下,一时间,竟有些大事已了的颓唐感。
  崔斯坦不喜欢他呈现出这种状态,让他想起那位先知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无牵无挂,仿佛一只落了子的飞蛾,人生大事皆已完成,只等秋后第一缕凉风吹过,便像枯黄了的叶片一样,无声无息地凋落。
  他必须激发起他的生志:“……就是,有些地方还显得有些空,是不是缺了什么?我知道是我的花园在规划上还有欠缺,未来需要慢慢调整,但是在画上,能不能——”
  “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完善,”约书亚的声音听起来彬彬有礼,又有种拒人千里的疏远,“所以还请国王陛下移步回房,我需要继续工作了。”
  吃了哑巴亏的崔斯坦默然看着面前又变成了墙的暗门,心中百味杂陈。
  明明他已经吻过了自己,他已经默认了他们之间那种特别的亲疏关系,他甚至坦然地住进了他卧房里侧的那间暗室——按照一般的惯例,那间房间是留给王后或国王的情妇用的。
  他想不通他为什么忽然又对自己恢复这种“发乎情止乎礼”态度,但让他更加忧虑的是,如何让他已经萌发的死志不再蔓生。
  或许只有在一个没有妖僧的名号,让他能堂堂正正地拿起画笔,自由自在画画的世界,才值得他想要继续生活下去。而这样的世界,崔斯坦却无法给他。
  他在这世上生活了那么多年,谨遵当年先知的教诲,认为信仰应该是件自由的事,从未把宗教大全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民众相信什么,不信什么,他都从不过问,他只是从未停止传播那些他亲眼见到的事、亲耳听到的话。他也从不阻止人们给光明神起其它的名字,或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添加阐释或教义,于是渐渐的,那些不同的理解开始分了家,产生越来越多的教派。
  直到一支来自西方的派别开始着手被他唾弃之事,他们统一了一部分教派,整合了他们的典籍,推选出一批对权力有野心的信徒,让他们成为大主教,又从大主教中选举出一名首席,作为祂在人间的代言,自诩为唯一正统。
  于是乎,世界权力的中心日渐被他们收归,而那些漏洞百出的教义和出尔反尔的阐释也成了任他们言说的话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崔斯坦真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些异端剿灭,如今倒反过来,他成了异端,他的先知成了妖僧,他的国家被教会驱逐绝罚,他的人民对自己喊打喊杀。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听话,一定不会把如山如海的想念拘泥在方寸的礼数之间,一定不会再看着祂为不值的人类牺牲自己……
  就在他愁肠百结,懊恨难抒之际,通往王座厅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派去谈判的三位大臣给他带回了更令人沮丧的消息。
 
 
第93章 第六日(8)
  “陛下,他们总共提出了两个要求,只要您都同意,他们便立即撤军,并继续拥立您为王。”掌玺官波拿巴吞吞吐吐地说半句留半句。
  崔斯坦坐在王座上,左手撑着头,此时微微抬了抬并拢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示意他把话说完。
  波拿巴看着以利沙,以利沙又看着便雅悯,后者是他们三个当中最年轻,也是出生最低微的。当年崔斯坦在议会面前力排众议,将他从平民拔擢为御前大臣,并为他专门设立了“市政官”这一头衔,立法确保以后此职位只能由平民担任。他们看着他,是想让他来说接下来的话,毕竟于他们三个之中,他素来是以耿直无畏著称的。
  便雅悯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扛下这份无人敢担的重任。他上前一步,跪在阶梯下。
  崔斯坦扶起他:“但说无妨。这是神降诸于我的厄运,我不会怪罪你们中的任何人。”
  市政官垂手而立,幽幽开口:“他们开出的第一个条件,是让陛下向教廷谢罪,亲自乘车前往西方的主教国,去亲吻首席大主教的宝石戒指,并跪伏在他脚下乞求他原谅,撤回绝罚。”
  崔斯坦眉间的纹路加深了些:“那第二个呢?”
  便雅悯深吸一口气,仿佛这第二个条件有重量似的,需要他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向国王呈上。
  “第二个条件,是您交出妖僧,任凭他们处置。”
  国王抬起了头,大臣们在他眼中只发现了失望和愤怒。
  “我不会答应其中任何一个条件。”
  波拿巴诚惶诚恐地说:“可是陛下,那样他们便不会撤军,而我们这里的存粮和淡水已经所剩无几了!”
  崔斯坦从王座上站起来,默默踱到壁画前,背对着大臣们。他凝视着壁画中央面目朦胧的光明神,用一种毅然决然的声音道:“那就让他们继续围下去吧。存粮没了我可以打野物,淡水没了我可以接朝露,但是他们被自己浪费掉的寿数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我真为自己这个国王感到羞耻,竟教化出这样的子民。”
  “陛下,您的子民们是爱您的!”三位大臣几乎异口同声。
  一直没开口的掌旗官以利沙几乎是急躁地道:“他们并不是真的要背叛您!”
  掌旗官就是国王亲兵的统帅,他的手下曾聚集着三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天与他们同吃同住,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们的想法。
  “陛下,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介光杆司令,但还是容我替我的将士们辩驳两句。他们也曾奋勇着想保卫您!只是凡人终需一死,而战士的死亡要比其他人来的更必然一些,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为了正义的事业死后,灵魂反而会失去神明的庇佑,离开光明之道,堕入永夜黑暗。你不能指望他们为你而死,还要忍受地狱烈火的烧灼吧?”
  掌玺官接上道:“陛下,没有人比您的子民更希望您回归,他们只是不想看到您如此执迷不悟。只要交出妖僧,他们还是会拥戴你的!为了这个妖僧,您真的要抛弃您的国家和全体子民吗?”
  “在我看来,他们这次提出的条件还算合理,您若是不答应的话,下次他们可能会提出更无法接受的条款。请陛下三思啊!”市政官道。
  虽然他们只有三人,却叽叽喳喳出了满朝文武位列阶下的气势,崔斯坦抬高声量,压下所有人的语重心长。
  “可是约书亚对我而言,不只是一个妖僧那么简单。”
  一个凄然的苦笑浮现在他嘴角,让三位见多识广的大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与肤浅。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君主,我让我的臣民们失望了,可是这两个条件,无论我答应哪一条,都是要我的命。我准许你们离开,不会有人阻拦你们,也请告诉那些跟随我来到此地的仆从们,他们也可自由离开。离开这里,你们就都能活下去。如果我有幸还能走出这座地下行宫,我一定不会忘记各位直到今日还站在我身边的忠诚,如果我有幸还能坐上王座,我会重重嘉奖你们今日的劝谏,但是此时此刻,我并没有什么能赠予诸位,只有一声珍重,祝愿你们能找到更值得追随的人。”
  波拿巴、以利沙和便雅悯却谁也没有动,他们像三尊雕像一样杵在原地,谁也不看谁,似乎对彼此的打算都心知肚明。末了,还是以利沙打破了沉默:“如果我们在乎自己的生命,早就在所有人离开的时候跟着一起离开了。现在再离开已经太晚了,因为就算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他们也不会接纳我们。”
  国王看着他们,眼中盛满了悲哀,他用一种任何人听了都会心碎的声音道:“很抱歉。”
  他转身走进壁画,回到自己房中。
  约书亚正在等他。
  他靠在自己那侧的门上,白金色的头发用羊肠线系起,柔顺地搭在左肩上。
  他一定是听见了所有。他的房间与王座厅也只有一墙之隔,而盲眼又使得他的听觉格外敏锐。
  “我画完了。”他轻快地说,似乎不曾受到影响。
  可是怎么可能呢?崔斯坦的心里痛出了一个窟窿。怎么可能不受印象?他是如此心细如发的人,为了不再伤害别人,宁可弄断自己的手指、刺瞎自己的双眼、抛弃自己最爱做的事,他怎么可能听到那些大臣们说的话而无动于衷呢?
  “你不去看看吗?”他发出邀请。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赏画的心情。”
  他走向他,却既不敢亲吻也不敢拥抱。他怕他就像一朵泡沫,只要稍有触碰,就会消失无踪。他甚至有些庆幸他瞎了,这样就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眼神,那令人窒息的悲凉甚至让爱意都暗淡了。
  即使最勇敢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投鼠忌器吧?
  约书亚只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现在,我的画也完成了,不再欠你什么,或许你应该满足他们的条件,把我交出去。这样,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和仆从们就不必死了,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终于,图穷见匕,崔斯坦等来了他最惧怕的审判。
  他吃惊于他居然能如此坦然地说出来。难道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吗?难道他竟然以为自己会答应吗?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听见这话会多么心痛,恨不得在那一瞬间改变信仰,向阴影神祈祷毁灭一切,只要能让他活下去……
  “绝——无——可——能。”他强压着声音的颤抖,一字一顿。
  “我这个妖僧,对你来说那么珍贵吗?”
  他还是老样子,面庞带笑,温吞似水,像是被你说动,甚至为在你心中占领了一席之地而感到欢欣雀跃,实则却在自己心里系了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往下坠着,一千匹马都拉不上来。
  国王忽然意识到,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人王与先知的故事吗?”
  “记得,你还说,那先知就是光明神。”
  崔斯坦点点头:“那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他向他揭开了自己从不为人所知的秘辛,关于不死之人,以及那位化身先知的神明。
  末了,约书亚笑着说:“这么说,我就是多年以后,光明神的灵又一次投射在人间的虚影?”
  “不是虚影,是实实在在的降临。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认了出来。你就是祂,祂回来了!所以你的画笔才会蕴含如此神力,竟能掌控生死。”
  他点点头,似乎同意了他的说法。但是崔斯坦知道,他的同意只停留在了皮肤上,停留在他永远不咸不淡带着笑意的嘴角,停留在他如湖水一样平静的表面,在他心底,那口比极地的海水还要冰冷的深潭里,在那无法撼动的巨石沉坠的深处,他其实并没有相信,只是像听个故事一样听过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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