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会焦急地问这些大夫些什么,而他们大多会面露为难,说上几句,便拍一拍父亲的肩膀,又或摇一摇头。
父亲出门的时间更长了。
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捆捆奇怪的叶子,长长的木根,家里便到处弥漫起了草药的味道。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又过一阵,那些戴着小帽背着箱子的人不见了,来家里的人开始扎起高高的发髻,穿起宽大的袍子,又或脑袋顶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
姐姐们说,这些人里,穿袍子是“道士”,没头发是“和尚”。
这些道士或者和尚手里总拿着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们在阿娘的屋子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又或在屋外的院子里摆起桌子,蹦过来又跳过去。
他们的动作实在夸张。有时候木清心中好奇,想上前看看,却总会被守在一旁的父亲斥退,让姐姐们把她带走,说“不要打扰大师作法”。
木清不知道什么叫作法,但她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父亲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将这些大师们送走,又递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包袱。这些大师们会轻轻掂一掂这包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再对父亲摆一摆手,潇洒地离开。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家里最先不见了的是客堂的家具。
美丽的屏风和散发淡淡好闻味道的红木桌子不见了,而后是木柜和木椅。
父亲总穿的闪着隐隐光泽的柔软绸衣不见了,换成了一件件粗糙的布衣。
木清手上脚上一直戴着的金镯子被摘了下来,在长久的犹豫之后,是她脖子里的黄金锁。只有一块小玉留了下来——那块玉是她出生时阿娘买给她的。
再然后,突然有一个姐姐不见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唯一留下的那个姐姐暗自垂泪,察觉木清在看她,又连忙擦一擦眼睛,努力地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最后一个姐姐,关在门后不出来的阿娘,和步履匆匆,不曾露出一丝笑意的父亲。
有一天,在姐姐不知哀求了第多少次之后,父亲终于带她去见了阿娘。
她的阿娘躺在床上,闭着眼,静悄悄的,曾经圆圆的脸上只剩下了骨头,露在被子外的腕子和木清的胳膊一般粗。
木清“哇”地一声哭了。姐姐没有进来,只有父亲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过了一阵,她哭累了,呆愣愣地望了阿娘一会儿,回过头来,仰着脸问道:“阿娘……是不是快死了?”
父亲低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亮得吓人的光来,直勾勾的,让木清忍不住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他说:“不会的,你放心,你阿娘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阿娘死的。”
父亲请的最后一位大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那道士抚着长长的胡子,在阿娘的床前伸出一只手,蹙着眉掐指算了一阵,忽然露出一个讶异至极的表情,而后,倒下身,恭恭敬敬地向阿娘拜了三拜。
他说:“无量天尊!老夫此番掐算,可算出一件了不得的事啊!老夫算出来,尊夫人实非凡人,这是被天帝点了将,要去做天上的将离仙子,统管牡丹芍药去了!此时是割舍不下先生和令爱,她才迟迟不肯走啊!还请先生放宽心思,莫要过分执着,仙子才能放心地离开啊!”
木清仍然记得那时她父亲呆住的模样。
他艰难地道:“我的夫人,要去做天上的仙子了?”
那道士说:“是呀!所以还请先生莫要太过伤心,该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父亲又问:“那,等她回到了天上,我该如何去见她?”
道士犹豫了:“这……仙凡有别,但若是先生在人间多行好事,广结善缘,想必在百年之后,也定能与尊夫人重遇。”
父亲喃喃道:“百年,百年……不行,我不接受。请问大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留下来?”
他反复盘问,那大师逼不得已,终于道:“按理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先生如此执着,那老道也不得不说了。先生可知晓,天下间有五种奇物,集之制成药丸,便可逆天,名为‘逆天五行’?”
很久以后,木清再想起这件事,时常怀疑那老道其实只是想让她的父亲去天南地北四处转转,能够在山水中慢慢放下母亲,乐以忘忧。
他没有说那“逆天五行”长成何样,该去哪找,怎样取得,只提起这么一个名字,便匆匆地告辞走了,连道别时的小包裹都没有要。
可她的父亲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卖掉了祖传的大宅,将母亲安放到了一间租来的小屋,让木清和照顾她的姐姐住在了屋外的隔间,自己又消失了。隔间很小,木清却很开心——她离阿娘更近了,而且没有人管她,她随时都可以去看她。
父亲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再次出现,木清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曾经干净利索的衣服不知为何变得破破烂烂的,头发长长了,也不打理,乱蓬蓬的,只有一双眼睛比之前更亮了,透出一股惊人的狂热。
他一把攥住木清的肩膀,说:“清清,你想不想救阿娘?”
木清跟着父亲上了路。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很热。木清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山,红彤彤的,仿佛火焰在跳动时忽然凝固,便凝成了那样的山。
她的父亲在山下最后一个镇子里买了许多骡子,几乎每一只都背上了层层叠叠数不清多少牛皮袋的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他们开始爬山。
山上又热又干,木清的身上爆开一道道裂口。稍微舔一舔嘴唇,便是满嘴的腥气,稍微动一动手脚,便是钻心的疼痛,可是父亲说,他们不能停。
木清不记得他们爬了多久。
骡子被一头一头地宰杀、吃掉,肉只要放在石头上烫一烫就熟了。骡子的血一道道溅在父亲的身上,在他的衣服上干涸,发黑,他却浑不在意,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每一个山包和每一个山包都很像,山上没有路,哪怕有人走过,光秃秃的石坡上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时有阵阵蒸汽从巨大的石头缝隙里冒出来,石头下汪着色泽诡异的水洼,一不小心掉进去,便会尸骨无存。
从头到尾,只有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古怪罗盘为他们指引方向——据说这罗盘是他向某位异士求来的,能将他们引向周遭温度最高之处。牵着父亲的手麻木地走着,没过多久,木清便学会不再抬头。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亲拉着她在原地转了几圈,突然说:“到了!”他的声音嘶哑,眼里疯狂的亮光却丝毫不减。他拎起一个牛皮水袋,说,“清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便消失在了一块大石之后。
木清在原地等了三天三夜。
他们只剩下两头骡子了,其中一头在第二天晃了晃,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木清想哭——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却哭不出来,就好像这山上的热气把她身体里的水分蒸干了,一滴眼泪也没有剩下。
她抬起头,头上是广袤无垠,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低下眼,眼前是一望无际,干涸枯槁的大地。
木清无处可去,无人可求,仿佛就要在这里等到天荒地老。
然而,她的父亲毕竟是回来了。
在第四天的傍晚,他如同消失时那般从大石后闪了出来,衣服烧得片片焦黑,头发燎秃了一块,因被火烤过而蜷曲蓬乱,眼睛里却闪烁着木清许久,或者说从来没见过的喜悦光芒。
他将牛皮袋的塞子拔开,凑到木清的眼前,说:“清清,你看!”
木清低头看去。
在清澈的水光里,有一团火焰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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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木清
父亲抓到的那团火焰极难伺候。
装在牛皮袋里,要时时刻刻保证水分充足。哪怕在袋上贴了降温的符咒,有时过于烫了,仍要将水倒出来,灌入新的。
父亲把最后一袋水留给了木清。他杀掉了最后一头骡子,想法设法将骡子的血装入几个空了的袋中,留着在回程的路上勉强解渴。
他们差点没有从山中出来。
当遥遥望见山下的小村落,来不及松一口气,她的父亲便晃了一晃,在木清的身后倒了下去。
而木清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是那样沉的。
她拖着她的父亲一点点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那个明明看起来近在咫尺的村落。村里零星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们,又立刻躲回了屋里。
木清一个个地去敲门,去哀求,去哑着嗓子哭泣,终于求得了一位好心大娘的收留。
大娘把她安顿在了一张小床上,而在沾到枕头的刹那,木清便觉黑暗如同一个温暖拥抱,将她裹入怀中。
在睡死过去的前一刻,木清想,终于结束了。
可是,那时的她不曾料想,他们找到火焰的这段路,其实竟是旅途中最简单的一程。
在镇上稍作休整之后,他们便又出发了。
她的父亲说南方草木丰沛,雨水充足,下一步该去南方。
南方的山又深又广,他们到时正是春天,繁花烂漫,美丽极了。可天地之大,对余下的几样奇物在哪,父亲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剩下的几样与温度无关,在火山里使用的罗盘自然也失去了效果。
于是,他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笨拙的一种方式:向路上沿途的住民开口询问。
每到一处,他便去问人家,可见过没有源头的水洼,可见过无根自长的树木,可见过随时流动的土壤,可见过像水一样的金子。
被他询问的人面露疑惑,问他那是什么,又问他找这些东西做什么,而当他将老道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怀疑便变成了嘲笑。
人们把他当作胡说八道的疯子,当作异想天开的狂人,当作被人骗了还执迷不悟的痴子。
可父亲依然恍若不觉。
他们四处奔走询问,哪怕是最缥缈虚无的线索,也从不放过,就这样从春找到了秋,从冬找到了夏。有时冬天太冷,父亲便让她将存了火焰的牛皮水袋抱在怀中,烤得她浑身发热。许是因为烧得她脸颊太红,甚至有一个小和尚来问她身体可无妨,要不要为她叫个郎中。
也有时候,当又一次徒劳无功,木清会想,算了罢……他们出来了这么久,等真的找齐了五样东西,或许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
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她的父亲似乎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或许是老天垂怜,在他们出门的第四年,终于在一个镇子上听到一个传闻。
传闻说在附近的山里有一个神秘的小湖,湖的位置总是在变,神出鬼没,明明周围没有河流溪水,哪怕是在大旱之年,水位也从来没有降下来过。
父亲给了据说见过这湖的当地人一两银子,让他带路。那人领着他们在山中找了一个日夜,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小湖。
木清的父亲在湖边踱来踱去,左思右想,最终咬了咬牙,将牛皮袋中的火焰倒入湖中。
没过多久,湖竟沸腾了起来,一团晶莹剔透的水从中升腾而出,竟与那放入湖中的火焰凝为一体,不断流动、变换,宛如道法中的阴阳。
父亲用带来的水瓢轻轻一捞,便把那团水火捞入了瓢中。
他们再也不需要一只只牛皮水袋和一沓沓的符咒了。水团和火焰似乎达成了一个完美的平衡,只要一个小小的瓷盅就能装下。
那天晚上,父亲很开心。
他久违地带着木清住进了一家高档的酒楼,点了许多吃的。
他也喝了很多酒。在醺醺的酒意之中,他对木清说:“我们很快就能救你的阿娘了。”
他喝醉了。
木清把他拖到床上,脱了鞋,盖好被子,想了想,又将他们随身的行李抱入怀中,也在一旁的空出的地方默默睡下。
然而,在不久之后,她被悉悉索索的撬门声惊醒了。
带头的是那个给他们领路的人。她听到那人压低了声音,说:“两位大爷,就是这个人,东西就在他包袱的一个小瓷盅里。”
木清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用力地推了推父亲。父亲翻了一个身,没有醒,甚至打起了鼾。
那三个人已然开始到处找起了包裹。
该怎么办?
该跳起来叫人吗?
可出门的路被那三人挡住,窗户又离得很远。她跑出去没两步就会被他们抓住。
其中一个人离她越来越近了,迟早会发现包袱就在她怀中。
在仓促之中,年幼木清做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借着父亲的遮挡,从包袱中悄悄翻出一张冰雪符,贴在了那装着两样逆天奇物的小盅上——哪怕是逆天之水,它依然是水,很快冻成了冰。而后,木清一个咕噜,将它倒进了嘴里。
那奇异的冰凉在她的嘴里涌动着。
木清小心翼翼地将小瓷盅放回原处,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保持静止不动。
那人发果然发现了她背后的包袱,自然也发现了小盅。可掏出来掀盖一看,什么也没有。他低声骂了几句,走开了:“不是包袱里这个,可能是他藏起来了,再找找。”
他们在屋子里到处翻动,迟迟不肯走。
木清感觉嘴里的那团奇异的水流越来越热。她暗暗祈祷着,祈祷他们能在她坚持不住之前离开。
她的父亲咳嗽了几声,又在梦中嘟哝了几句什么。三个人的动作瞬间一止。
一人不安地道:“他不会快醒了吧?”
另一人沉默片刻,道:“算了,走吧。万一他真的是个什么异士,恐怕不好对付。”
他们走了。
木清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放下心来的最后一刻,木清感到有一股暖流突兀地从她的喉间滑过,滑入她的胃中——她不小心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时热时冷,肚子里好像有火在烧,却又立刻被一股冰凉盖过。
在昏昏沉沉中,木清能感觉到父亲在带着她到处跑,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向外界瞧上那么一瞧。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在阵阵的酷寒和炽烤之中,她感到有一股细细的温柔的力道在她的体内延伸,为那股火热和寒凉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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