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他的同盟,他要皇帝拿出李之昌通敌卖国的证据。
谢璟手中拿的,正是玄鉴营的回报。
他离开定远军后,军权原在宁知涯手中,此人为赵思远死忠,谢璟在时,他为谢璟效力,谢璟一走,他对赵其安的同情就冒了头。军权没有父死子继的规矩,若是将帅阵亡,儿子能够独挑大梁,继续领兵,算是一段佳话,赵其安担不起。
可名声与军权不同,赵思远独子,在定远军的地位是相当超然的。
如今狄人被荡平,北边已无战事,赵其安在军中有什么动作,只要不违反军规,他的几位老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卢江接权上任,谈也山领玄鉴从赵其安常接触的人事一查,才发现这人身边简直如同个筛子,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往下细查,发现定远军将领动身往京城走的当天,有两个操着陈地口音、常在赵思远身边出现的人物,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这二人画像迅速被发往各郡全境通缉,机缘巧合南方一州府的义庄要烧掉一批无名尸,刚巧遇到兵卒张贴画像,驴车上掩盖尸体的草席被震落一角,露出一张的脸,正正好就是画像上的模样。
此二人据说是因为路遇山贼,被杀人夺财,那所谓贼人早已逃之夭夭。但皇帝本就怀疑李家不干净,这边线索断了,就从京城李家倒查,真让他们查出李家往南方去过人,谈也山设计将李家家仆联络之人绑了查问,找出了一半未销毁的,如今那边封锁消息,只有书信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谢璟看过,只冷笑于李之昌被挟幼主的权势冲昏了头。陈、梁二国之中,陈国势大,梁国如今隐成依附之势,若陈国借李之昌之手杀了谢璟扶立谢曕,谢朝就有半个落到陈国手里,梁国岂能不慌。谈也山在江南查得还算顺利,是有人推波助澜。
萧明远细细看那一封封李家的通敌罪证,试图找出谢璟构陷的证据,但这些信件是真是假,他太清楚了。
李之昌如今好几头一道打算,宫内哄着齐月央,朝中哄着谢璟与吴竟思,至于兵马的主意,他打到了赵其安、萧明远和陈国的头上。
“他倒是就等着与你们联络,大开国门迎陈国兵甲了。”谢璟拿了块桌上糕点送进嘴里,“只可惜太急功冒进。”
赵其安一事,李之昌本等着谢璟与定远军离心。只要他惩处赵其安,这事就按不下去,但李之昌不知道,谢璟被余桃给彻底劝得没了火气。而齐月央也发现了此事蹊跷——谢曕尚幼,即便谢璟死了,他也坐不稳皇位。今日在御花园忽然重提旧事,是在逼余桃倒向谢璟,借余桃庇护谢曕,两头下注。
谢璟知道,她那番话,就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萧明远搁下手中信件,淡淡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引蛇出洞么。”谢璟笑笑,“拖上个三五年,待到朝廷喘过气了,一并收拾了就是。”
……
自园林离开,萧家收到了来自宫内的赏赐,复了萧明远公卿爵位,另赐宅邸居住。封赏之物除却正常的金银器皿外,还有一盅皇庄出的御米。
萧明远看着一粒粒晶莹饱满的粟米,捏了一撮在指腹搓弄,他的夫人清点好一应御赐之物,忧心忡忡赶来正堂,问他:“突然赏了厚赐不说,还有这一盅米,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还要叫你回家种田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萧明远倒是领会了谢璟的深意,笑了笑,安抚道:“种地的哪就缺了我这一个,且安心吧。”
谢璟走得迟了一些,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晃晃悠悠到宫门口时,已快入夜。下车还待仰头看看天色,就见李德贤领着一队小宫监一路小跑过来,神色不大好,嘴唇发白,额上全是冷汗,到谢璟跟前就扑通跪下了。
谢璟解决萧明远,心里刚畅快一些,见李德贤这副模样,皱着眉头不满道:“出什么事了?”
“余统领……”李德贤一副大祸临头的衰样,跪行上前两步,话都有些说不明白。
谢璟心中一凝,厉声问:“余桃怎么了?”
“余统领、”李德贤哽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好容易顺清楚了,才说出后面半句话来,“余统领自尽了!”
“徐医正已去施针了,说、说是怕,人救不回来……”
李德贤是真的欲哭无泪、不能不怕。谢璟对余桃的看重,宫人都看在眼里,上回为着鞭伤的事,就已经处置了好一批人。寻常宫妃自残自尽,是心存怨望,要连累家人的罪过,摊到余桃头上,有干人等怕是全得遭殃!若人真没了……
李德贤打了个寒颤,壮着胆子偷偷抬头觑了谢璟一眼。
谢璟如遭晴天霹雳,霎时间一阵天旋地转,人虽还站在原地,脑子里却乱作一团, 连李德贤的哭诉都听不清了。他想明明都好好的,这一整年的屈辱都受过了,余桃没想过自尽一了百了,如今说清了就是雨过天晴,哪里值得他非要用命去填?
谢璟心乱如麻,顾不得乘撵,纵马在宫禁内狂奔,跟着他出宫的玄鉴一队在前开路,一队缀在后面,各个也都担忧余桃。
谢璟不一定能叫出所有玄鉴的名字,就连谈也山,叫脸生的下属也会迟疑,只有余桃,他认得玄鉴营所有四百三十一个玄鉴。
统领没有架子,时有关怀体恤,偶尔犯错副统领要重罚,也会尽量护着他们,闲时还会教认字读书,这群十几岁的少年知道余桃和皇帝不对付,不说多喜爱余桃,至少对他没有恶意。
到了玄鉴营,谢璟翻身下马,疾步往余桃住处去,见到御医穿梭,来来往往的玄鉴手中端着药材、布巾。有个端着水盆的玄鉴没注意道路,差点撞到谢璟身上,看到是皇帝,便跪下磕头。谢璟低头一看,只见盆中盛着一汪血水。
谢璟一听余桃出事就赶了来,还不知内中情形到底如何,骤然看到一盆血水,惊得头皮发麻,问:“余桃怎么样了?”
第11章 11.缘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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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玄鉴捧着一盆血水,抖着声音说:“回陛下,统领怕是不好了。”
御医和李德贤会夸大其词,玄鉴不会。谢璟的希望再次破灭,眼前一阵黑懵,提起步子本能就往房中闯。
“陛下!陛下!”李德贤跟在谢璟身后,见他往里冲,心下一惊,也顾不上尊卑,一把将人抱住,哭劝道,“使不得啊陛下!”
谢璟本就心烦意乱,一脚将李德贤踹开,拨开人便往房中走。房内屏风都已撤下方便进出,是以他刚入门就能毫无阻碍地看到余桃的卧床。
他半月前站在这里时,余桃还能倚在床上好声好气地劝他,二人比肩而坐,也是亲密无比的模样。
如今床侧围满身着素袍的太医,徐医正站在床头施针,一人端着汤药站在床旁,一人扶着余桃双肩,让他侧身探出床沿,另两人压着他上下身。几人各有忙碌,都没第一时间发现皇帝入内。待到徐医正撤了针,端药的将黑乎乎药汁一股脑给余桃灌了进去,就见那毫无生气的人痛苦地挣扎起来,又被死死按住,徒劳在床上挣动,看得谢璟一颗心揪得疼痛,一时间对余桃竟敢自尽的怒气全散了,只剩下满心的疼,几乎让他不忍再看。
没多久余桃发作起来,往外吐了一大口晦物,全是暗红色的血块,接在盆里,徐医正拿一根长棍挑了挑,似乎在翻找什么,摇头叹气:“再来。”
他正要叫杵在房中不动弹的人换水,抬头才发现站着那人是皇帝。
徐医正吓了一跳,忙丢下手中棍子过来磕头:“陛下,此地污秽,还请陛下移步。”
污秽?谢璟一阵恍惚,仿若闻不到空中弥漫的血腥和臭不可闻的催吐药,他眼中只有苍白可怜的余桃。他的兄长孤零零躺在床上,被一众御医围着,惨白得就如片雪,稍微碰碰就要化掉。
若是他污秽,这世上还有清清白白的人么?
“你救他。救回来了,加官进爵,朕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誉满杏林。”谢璟点着他,语气沉郁,“救不回来,你也别活了。”
徐医正不敢说话,磕过头连滚带爬起来回到余桃床前继续施针。
谢璟不忍再看下去,最后定定望了一眼,转身回到门外。
有个看上去还年幼的玄鉴已被押在门口,等皇帝问话。
谢璟胸中郁积着怒气与难以言说的风雷,缓缓捻着手指:“你说。”
那玄鉴不过一十六岁,见皇帝发怒,也是毛骨悚然,吓得不住落泪磕头:“臣万死!臣不知道统领怎么拿到药房钥匙的,臣、臣就是,臣就是替统领去搬了盆花……”
谢璟久违地感受到无所适从的茫然凄凉,上一次还是谢珲抱臂冷笑着将东宫谋划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的时候。
他想,余桃连这个守钥匙的小玄鉴都考虑到了,要把他支开,不让他担干系。
我呢?
谢璟闭眼站了半晌,怨毒丛生。
余桃以为拿自己的命就可以息事宁人,就可以换他谢璟不再追究,换这些人安然无恙吗?
底下人做得不好,他甚至不查问一句,见谢璟有越过他收拾人的苗头,就抢先用自己的命向谢璟赔罪,这下,谢璟无论接不接受都得接。
在宫人心中,余桃是被皇帝幸过的玄鉴统领;宫外人如吴竟思之流心知肚明,余桃可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阿猫阿狗,他是谢璋,是宣化帝的嫡长子。
莫看现在遮掩得好,谢璟逼死了他,要是再动他要保的人,余桃身份被翻出来,顷刻就会遭到天下人口诛笔伐。
彼时端看余桃用命护着昔日臣下,这份大义与谢璟的刻薄,该是多么刺眼。
他就这么恨我。谢璟一拳捶上门廊的拱柱,恨得面容扭曲,心想,他就这么恨我!为了保那些人,他就连自己的命都能舍!他不是已经把自己送给我了吗?这个骗子!骗子!在我和他们之间,他从来不曾选我!
谢璟不愿承认不甘焦虑之下深深埋藏的恐惧。谢珲毁了谢璋存在的一切痕迹,谢璟手中,只留住一个余桃。
难道今日之后,世间就真的,再也没有余桃、再也没有谢璋了吗?
他今后还能去哪寻他的阿兄?
谢璟才后知后觉被即将失去余桃的恐惧包围,那房中躺的,是他此生仅剩的至亲,是他的血脉相连。
谢璟其实从来没有准备好将余桃彻底中生命中抹除,否则又何必固执地要擒住他、圈住他、要他臣服。
在场众人看着皇帝发疯,淋漓的鲜血沿着他指骨砸弯的木柱落下,一个个不敢吭声。事已至此,他们都以为这个没管好钥匙的小玄鉴要丢命。皇帝的脾气不算好,这不是秘密,在龙潜时就跟着他的玄鉴们自然更为清楚。
但谢璟怒意正盛,却挥手让人将那个小玄鉴放开。
“吃的什么药?”
小玄鉴的额头磕破了,在青砖上留下鲜明的血印:“回陛下,是、是鸩毒。”
谢璟心中了然。他当年年岁小,除了毒得太疼,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来竟是那么狼狈。
皇帝倏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九五之尊,御极天下又怎样,不也只能看着余桃辗转反侧,吞药受苦。
“……不怪你。”皇帝的语调平淡得让人心里发怵,没人敢抬头窥伺帝迹,只有谢璟将目光又投向余桃住处,失心一般喃喃道,“朕要等那个犯错的人,亲自给朕赔罪。”
或许是御医医术高明,或许是玄鉴发现及时,再或许是余桃仰药时用错了法子,折腾了一天一夜,施针催吐又灌了无数草药汤水之后,余桃的命,竟真的保住了。
徐医正走出房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扑通跪在皇帝脚下,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日照常上朝议事批折子的谢璟面上也有些疲累,让李德贤去操持放赏,自己进了余桃房屋。
余桃染病的疲态谢璟并不陌生——大部分是他把人折腾出来的,可是没有哪次有余桃折腾自己这次狠。
此时下人已将余桃周围收拾得妥帖无比,谢璟却会想起他被施针催吐时的凄惨模样,不由得伸手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摸了摸。
余桃仍旧睡着,毫无所觉。亦步亦趋跟进来的徐医正又小声说:“统领元气大伤,恐怕三四日才能醒。”
“朕知道了,此地不需你。”谢璟头也不回,直直看着余桃,倒是很讨厌他打扰了自己与余桃相处。
徐医正从善如流退下,谢璟坐在余桃床边,仍是留恋不舍地轻抚他的眉眼。
他想,若我阿兄真无问鼎之意,也不愿再掺和进前朝的漩涡,不过想要当个闲散野翁了却今生,我放他不放?
余桃已经这么可怜了,前有故旧,后有皇帝,左右难全,顾首不顾尾的,这不就得……拿命来填么。
谢璟想来好笑,倾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心道:他觉得我还想要他的命呢。
罢了,罢了。
终究是舍不得。
谢璟替他掖了掖被角,收回视线,那点落在余桃身上的温情,便散得一丝不剩了。
“传皇后和曕皇子来玄鉴营。”
……
齐月央知道这日皇帝一下朝就往玄鉴营扎,加上太医院动静不小,早就猜测恐怕不好了,却没想到出事的人是余桃。
是以当她抱着儿子入内,看到榻上昏睡的余桃,和床边握着余桃手掌的谢璟时,脸色着实称不上好。
她隐晦地为余桃向皇帝示好,可不是为了逼余桃送命的!
她知道余桃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若非仰仗着他,自己与儿子早在前年冬日就死了!活着的余桃才有价值,死了的余桃,根本无法为她带来半分庇护。
齐月央忍了又忍,方才将脑中的一段不堪记忆抹去。
谢璟面无表情地看她。
凿实了当年那事余桃并未参与,主谋定然就是齐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一面骂着余桃自甘下贱,献身仇人,一面却又要借余桃保全自身,何其薄情可恶。
想起前年冬日,谢璟杀到东宫之中,走到齐月央面前时,这个不肯自裁的尊贵妇人,缓步走下阶,走到他面前,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话,见他无动于衷,便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轻轻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装得亲密无比,说:“我腹中,已有了你阿兄的骨血。”
谢璟这些年杀了无数人,他的手硬冷,生着一层练剑的茧,本该知觉迟钝,放在齐月央腹上时,却奇异地仿佛真触到了一件柔软无比的东西,让他在三九天中升腾起一股极温柔的热血,于四肢中轮转,异样的温暖直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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