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贤回道:“奴才已差人去问了。”
就是还不知道。谢璟闷闷,心想余桃咎由自取,如此口蜜腹剑之人,便是被踹死也活该,自己关心个什么劲儿?
谢璟想起余桃前日还说过什么“把自己送给陛下”之类的,转头就背着他审赵其安。骗子,他这皇兄,嘴里果然从没句真话。
谢璟起身吩咐:“去看看。”
皇帝未让人通报,进门时余桃正在御医的照顾下咳出一口淤血,暗红色的血迹沾染了巾帕,表情轻松许多。
玄鉴营医官被赐死之事历历在目,御医也怵着这位深受皇帝看重的玄鉴统领,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见他顺利咳出淤血,好歹松了口气,一面抚背为余桃顺气,一面道:“幸而肋骨上不曾有损伤。只是大人伤及脏腑,还需静养,切记不可劳碌、不可动气。”
余桃点头应下:“有劳大人。”
“不敢不敢。”御医起身收拾匣子退出内室,才发觉皇帝站了不知多久,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额上暴汗而出,急忙叩头请安,暗想刚刚有没有说错话。
谢璟懒得管他,挥挥手让人下去,紧盯着屋内余桃脸色,见略有灰暗,知道他受伤不轻,胸中不舒坦得紧,同时也觉得新奇。他这一年正经是找理由折磨过余桃无数次,只觉得痛快,从不曾酸心,今日余桃是正儿八经措置乖方,他将人踹了一脚,天经地义的事,反倒先觉得不自在。
意识到自己的迟疑,谢璟忽觉不妥,心想出错的是他又不是我,何来我心虚的道理?听到余桃又在隐隐咳嗽,不再踟蹰,提步入内探看。
余桃虽咳得不重,却接连不断,教人听了揪心,听见脚步声,还当是御医去而复返,勉强抬头看了入内之人一眼,见是谢璟,立刻警惕起来,顾不得御医叮嘱,便要起身下床。
谢璟快步上前,摁住他肩头,淡淡道:“没听御医怎么说的?叫你卧床静养。”
只是静养,何来卧床。余桃苦笑,低下头,决定顺着皇帝说话:“臣有罪。”
见他干脆利落地认错,谢璟冷哼一声,道:“说点朕不知道的。”
余桃纠结了几息,还是决定按照预想的答案回答,哪怕他知道这样说一定会触怒谢璟。
他说:“臣是惧陛下怒火攻心之下赐死赵其安,有负赵将军嘱托,也断了逆贼线索。”
说完便闭上眼,等待谢璟处置,却久久未闻皇帝开口。他抬眼向上望去,见谢璟果然生气,却不如余桃所想那般怒形于色,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冷冽如冰,看得余桃心头一紧。
余桃也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谢璟率人埋伏在杞县,等他自投罗网后,谢璟坐在县衙的太师椅上,上下打量他,如同打量最深刻的仇人,分明是入夏天气,被那双眸子盯着,却让人觉得如身在隆冬腊月。
余桃曾数次谏言质疑谢璟行事,他亦知道谢璟心知肚明自己不信任他,两人之间经常因此剑拔弩张。自余桃开始相信谢璟可以学着当好皇帝后,两人已许久没再生过这样的冲突。可余桃不会忘记,曾经的许多次阴奉阳违和出言顶撞,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引出过谢璟的杀意。
“在你心里,朕就如此不知轻重?”谢璟挑起余桃的一缕发丝,用指腹捻着,不紧不慢地说,“赵思远于朕有恩,凭这点,朕就会保下他的小儿子。”
他松开那缕纠缠长发,抬手向上,轻轻捏余桃的耳垂:“为何你们都不信朕?”
这言语已是危险至极,这甚至不取决于余桃是否真的不信任谢璟,说明的是谢璟不信任余桃。
帝心难测,婴鳞获罪。
余桃后背紧绷,脑中却仍旧清明,几乎有点无力地想,他所假设的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谁们?当然是他余桃,还有赵思远。
他怕谢璟因为赵其安的荒唐举动猜忌赵思远,所以才会在谢璟到玄鉴营之前,加急审问赵其安,若是谢璟因猜忌爆发,他还能据理力争,劝上一二。
结果谢璟在卢江面前忍下来,在赵其安面前忍下来,在朝臣面前忍下来,却还是在同样重伤过他信任的余桃面前破了功。
——赵其安目前为止还好吃好喝待着呢,余桃已挨了一脚卧病在床不能起身了。
余桃知道,谢璟曾经在东宫受到的背叛,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受死也无法帮助皇帝跨越的阴影。
第9章 09.闲云雾
=========================
忍受着谢璟的注视,余桃轻吸一口气,说:“陛下疑臣,臣无话可说。可赵将军与陛下朝夕相处六年之久,将军为人品行端正,哪怕旁人不知,难道陛下也不知么?”
就连面对始作俑者赵其安,谢璟也从未表露过对赵思远的猜疑。好疑者不得人心,更何况他这个帝王怀疑的,还是曾经的恩人,他御笔追封的公卿。是以哪怕他再多疑,也不能在臣下面前表现。
现下最难堪的恶念被余桃一语挑破,谢璟心冷了半截,是真起了杀心,只是脸色不改,坐至床沿,手掌沿着余桃脖颈划下,停在他胸前。
余桃衣襟未紧,被他指尖挑着掀开些许,露出一片边缘明显的混杂着红色血点的淤青,被洁白肤色衬得煞是恐怖。
谢璟看过他的伤,隔着衣物在余桃胸前点了点,也懒得与他否认,露出抹冷淡笑意:“阿兄曾对我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这就忘了?朕与阿兄相识相处何止六年,难道朕就将你看清了么?”
余桃轻轻吸气,抬手覆上谢璟放于自己胸前的手背:“东宫对你……是形式所迫。”余桃不愿怪责党人,只含糊带过,“你入定远军时十三岁,已懂事了。你向来心明眼亮,赵将军待你究竟如何,真情假意,你心里该有数。”
见谢璟不语,余桃继续道:“我与赵其安说了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赵其安殿前刺杀,是对你有恨,一恨所谓蒙骗他父兄以在军中谋取地位,二恨所谓在贺兰山为夺兵权坑害赵思远与赵其诚。”
余桃见他神色有异,想起跪在门前听到的贺兰山旧事,想到谢璟吃过的苦,还要被赵其安如此怀疑中伤,一时心酸得不知道是伤疼还是心疼,忙道:“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你莫要往心中去。”
谢璟神色更怪了,怪到余桃看不懂,但他察觉到谢璟周身放松些许,心中有了底,继续道:“其一,我在朝中,亦知道赵将军用兵,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他怀疑你与赵其元、赵其良之死有关,何必让你驱驰左右、担当要职,放心让你把守腹地。一事真,百事真,既已让你领兵,他不能疑你。”
余桃顿了顿,道:“赵其安小儿竖子,行此恶事,你将这罪过算到赵将军头上,有失偏颇。”
谢璟冷哼一声:“在你看来,他就无罪之有?”
余桃感觉到他开始动摇,说:“一罪,不过教子无方。”
谢璟抽回手淡淡道:“那其二呢?”
余桃微微撑起身,凑得离谢璟更近些,才说:“更是无稽之谈,必是听信有心人谎言,受人鼓吹煽动,方才会有如此荒谬想法。”
谢璟冷笑:“万一他受的,就是赵思远的鼓吹呢?”
这才是他最介怀的事。
余桃明白谢璟钻牛角尖了,而且恐怕一时出不来,只能尽力拉他一拉。于是拍拍他放在身侧的手,权作安慰,轻声道:“当年谢珲在朝中作乱,致使边关粮草兵马不足,打贺兰山本就险之又险,若他认为你会成为掣肘,就不会带你去。”
谢璟何尝不知这道理。定远军虽上下一系,但赵思远手下四个大将各有各的心思。到贺兰山一战,他只将最信任的人放在了身边,便是赵其诚与谢璟。
可谓生死相托。
他理通关系,渐渐平静下来。莫说年轻气盛之时,还和赵其诚一起吃过赵思远亲兵的军棍,真真是被当做亲近小辈看待。贺兰山战前,他在定远军中本就是离赵思远最近的位置,若赵思远对他有嫌隙,影响巨大。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赵思远真的对他不满,告知麾下无论哪位大将提防端安王,也不可能只暗中告诉不成器的幼子,否则赵其安一根筋杀上京城惹祸,不知背后当了谁的刀子,又为谁做了嫁衣,谈何提防。
但说到底,与其说谢璟相信赵思远对自己的情义,不如说相信赵思远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本就只被赵其安突如其来的一招打得中了魔,一时想不明白,被余桃一语点破,那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察觉到自己被余桃说服,谢璟忍不住看了余桃一眼,颇有些云里雾里,心想:若他与李家真有牵扯,便该支持我与赵家翻脸,何苦冒着惹怒我的风险痛陈利弊,也要我相信赵思远?
想到万寿节余桃私下见吴竟思那一面,谢璟只觉迷雾重重,不明白余桃到底是如何想的。
难道真如余桃所说,从今往后,他就放弃帝位,甘心在这皇宫中当他的余桃了?可若他能安于现状,当年和谢珲怎么会争得你死我活,争得他不惜拿自己的命做筹码,也要给谢珲党安上一个毒杀太子、谋害皇嗣的罪名。
余桃失去从前所有的情形,本是谢璟想要的,所以他夺他的名声、地位、妻儿、党人。不知为何,当他意识到余桃或许真有安于现状的想法时,就如同他听到余桃伤重一样,胸中难以平复,却不知在郁闷什么。
余桃发觉谢璟心有松动,不知他已想了许多,只接着劝道:“陛下不信臣,至少,也要信赵将军吧?”
谢璟身躯轻微震了一下,看着余桃的眼神,报复一般想:你也知道你不值得我信。你怎么就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他心绪复杂,前倾身体,想要好好看清他的兄长、他的囚犯,却被余桃误会索吻。余桃只求他别动赵其安,谢璟有别的需求,他便撑着病体一一满足。一吻过后,余桃正犹豫是否要拉他上床,谢璟却将他摁下,说:“没听御医说么?不得操劳,好好休息。”
“臣不操劳。”余桃怕谢璟欲擒故纵,这会儿表现得十分顺从。
臣不操劳,那不就得陛下操劳么。余桃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怎样的浑话,却把谢璟逗笑了。
谢璟心情舒坦许多,随手替他掖好被子,说:“朕已御旨将赵其安封为定远侯,他不适合掌军,今后养在京城做个闲散侯爷吧。”
莫说别的,赵其安用定远军做幌子往宫中运刺客,今后便很难再在军中服众。
谢璟欲离开,又忍不住看余桃一眼,回忆他胸前淤伤,想:我如此折辱于他,他不可能不恨我。
十来日后,余桃喘咳之证好了许多,也能起身到庭中看看玄鉴操练,顺便晒晒太阳。
卢江与钦差自京城出行的好几日前,营中人便少了一半。余桃猜也知道,必是谈也山带人先行往定远军去查证据了,一晃十数日,不知查出什么东西没有。
皇帝遇刺,震动京城。朝中处置流放了一批玩忽职守的官员,余桃听着名单便知道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人,没谁是能真正谋成此事的。至于宫中,那日负责的羽林卫统领与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有姻亲,刺客假扮的定远军士亦从南门入城,二人皆赐死。
这场清洗浩浩荡荡,查到谁家,便是谁死。至今血色阴云还未从上京散去,余桃知道,谢璟在等一个人开口。
宫墙外的波诡云谲,没影响到宫内。余桃近日常有疲乏,午间小憩之后浑身懒懒,干脆起身活络筋骨。京城日益暖和,南边进贡了一批奇花异草,尚放在御花园中,便想去逛逛。
宫中侍卫对他是不设防的,偶见了还要停步行礼,品级不够的,连问安的资格都没有。余桃慢腾腾步行到花园中,向一个照料花叶的宫监问明了那批花草的位置,自行往那边去了。
待他走远,宫监身旁的一个宫女偷偷抬头望了望,见他背影确看不见了,拿手肘杵了宫监一下,说:“你怎不跟大人说,前头娘娘们在?这要是冲撞了,贵人怪罪,该怎么办。”
宫监嬉皮笑脸,拇指在尾指上一掐,摇着露出的丁点指尖,小声道:“你懂什么。几位娘娘绑在一起,恩宠也不及咱们这位男妃娘娘一根小指头。有道是‘蛾眉讵须嫉,新妆递入宫’。咱们这位余统领呀,不知道给圣人下什么迷魂汤了,不幸妃嫔、不御后宫,看得咱们做奴才的羡慕!你呀,这辈子也当不成个娘娘,奴才们努努力,说不定能成第二个余统领呢!”
宫女撇嘴,心想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鬼样。远远看见掌事女官身影,忙拉拉宫监袖子,两人畏畏缩缩跑到一边去了。
余桃走了不远,便听到远处女子笑声,甚是张扬,说:“娘娘近日得闲,这日头正好的,又带曕皇子出来遛弯啦?”
余桃蹙眉,心想皇宫之中谁能如此出言不逊,再要避却有些来不及了,只见远处那穿玫红的女子已看到这边,道:“这又是哪里的奴才?”她身旁一宫女忙接话:“还不过来请安?”
齐月央近日对谢璟的两个嫔妃烦不胜烦,抱着谢曕,没什么好脸色,转头一看,见是余桃,有一瞬怔愣,见他面色苍白,似生着病,又现了一丝担忧,最终还是被藏不住的嫌恶所替代。
余桃无奈走近,齐月央还没说什么,那妃子却已认出他身上的衣服样式,低低惊讶一声,面上高傲顿消,反倒有些懊悔,赔笑向着他走了两步:“原来是余统领。”
她又转头看了齐月央一眼,眼中看戏神色不减反增。当初皇后罚了余桃,余统领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宫内可有不少人看到,可结果是什么?皇后宫权被削,余桃恩宠如故,要是可以,她真想留在这儿看这二人的好戏。
然而齐月央与余桃的见面,并没有宫人所设想的那般剑拔弩张。皇后对这个夺走夫君宠爱的玄鉴统领的态度,更近似一种无视,仿佛上次启祥宫见面的不愉快从未存在过一般,抱着谢曕便要沿着小路继续走下去。
余桃犹豫一阵,两步上前,唤道:“娘娘。”
齐月央未曾回头,只侧头看了素梅一眼。素梅便落下几步来,脸色不算友善,说话倒是客气:“近日御花园中放了不少南疆花草,时日正好,娘娘带着曕皇子赏玩。统领若喜欢,叫小太监搬两盆回去也可,圣人看了也舒心。”
余桃应下,跟在皇后仪仗中。林衡署将花草沿着木槿与石榴花树,圈出几条花团锦簇的道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谢曕见了新奇,齐月央叫素梅牵着他去花道上玩耍,自己寻了阴凉地方坐下,将宫人遣出一丈距离,一面看着儿子摘花嗅玩,一面淡淡说:“这几日宫中没有你的消息,是病了?”
9/13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