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桃含糊说:“前几日身体不适,没有外出走动。”
齐月央笑了一声:“统领病得真凑巧,万寿宴会上一出事,你就病了。”
余桃蹙眉,不接话。
“这几日宫城外人心惶惶,”齐月央看他一眼,“不知皇帝到底怎么想的。”
余桃不想跟她说谢璟已疑了李家,一则不愿干那通风报信之事,二则担心帝王猜忌之下,齐月央与李之昌自乱阵脚,却也因着谢曕如今和齐月央与李家绑在一条船上,不能一点力也不出,只能说:“陛下自有考量。赤心报国者,祸不及家中。”
“说得轻巧。”齐月央轻声道,“哪一日君要臣死,臣还能不死么?”
这话一出,余桃便不能再装置身事外了。
当年谢璟于东宫毒发,余桃察觉是党人手笔后,曾当面质问齐月央。
时值隆冬,齐月央抱着手炉,对他说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你是储君,五皇子是你的弟弟,也是你的家臣。”嫁入东宫不久,尚且年轻的齐月央满脸矜傲,“君要臣死,臣还能不死么?”
齐月央知道余桃因为这件事一直对谢璟有愧,可时移世易,如今谢璟为君他人为臣,生死皆在谢璟一念间,根本容不下余桃那点仁慈心肠。这个时候旧事重提,是提醒,也是威胁。
可齐月央不知道,余桃因为谢璟的遭遇痛彻心扉的时日,才过去不久。
如果没有当初那事,谢璟不必在定远军中摸爬滚打,拿命去换军功,也不会变得多疑猜忌,事到如今,连点信任也没法轻易予人。
很长一段时间,谢璋都活在连弟弟都无法保护的挫败中。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本质上是齐家对他的一次试探,来自齐首辅、齐月央,甚至是齐皇后——他的母亲。
余桃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他也望着花丛中与婢女嬉闹的幼儿,却再没有了对齐月央的怜悯之心:“若皇帝容不下你我,我引颈就戮,换你与曕儿平安就是。”
见余桃如此拎不清,齐月央恼火上来,说:“你就这么急着想与我撇清关系?那事出自我手还是你手,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想讨好他,大可去告诉他,当年那事你一无所知,是他恨错了人!我父兄皆死了,孤家寡人一个,要杀要剐随他。你要是铁石心肠,尽管让他冲着我、冲着曕儿来!”
凡是齐月央打定主意要以退为进胁迫余桃,话中必然要带谢曕。余桃见惯她的把戏,虽知道是人之常情,也觉得厌倦,刚想叫她别再胡闹任性,听得远处有太监唱声,道皇帝来了,两人便忙止住话头,起身给谢璟行礼。
“平身吧。”谢璟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似是见到妻子与宠臣相处和睦,心情不错的样子,转头问余桃,“身子大好了?就出来吹风。”
尽管他二人说话声极小,定无旁人听见,余桃却莫名觉得有些心虚,见谢璟只问他身体,便顺着他说:“已无碍了。”
齐月央款款起身,招呼素梅将谢曕领过来给谢璟请安,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道:“陛下今日好兴致。”
“折子批乏了,出来走走。”谢璟见谢曕被抱过来,干脆就接了,坐在方才齐月央所坐之处,将谢曕抱在膝上玩耍。
说来也奇怪,谢曕明明极少见他,却十分亲近他的模样,被他抱住不哭不闹,靠在他胸口,眨眨眼看着他,又转头看看余桃。
谢璟与齐月央说了些话,知道余桃想听,特意问了几句谢曕近况。谢曕晚慧,岁余才会叫阿娘,如今能牵着宫人略走几步,也能进行些简单的对话,谢璟抱起他,举在眼前上下打量。
虽知道谢曕乃是谢璟笼络前太子党的吉祥物,至少现在谢璟不会让他出错,齐月央看他的举动,也有些紧张,若是皇帝一时手滑,这么小的孩子,哪怕只是摔一下脑子,那也毁了。
齐月央全神贯注盯着皇帝那双手,就见他突然发力,将幼儿往上抛了一抛,惊得心快跳出嗓子眼,差点失态到离座扑上去,眼睁睁看着谢璟又将孩子稳稳接住,让他站在自己膝上,方才回魂,难堪又恨恨地重新坐下。
谢曕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腾地飞起又落下很是刺激好玩,拍着手笑得开心,脆生生说:“再来、再来、飞飞!”
“再来可以,”谢璟一手牵着谢曕的小手,一手慢悠悠揉他的后背,似是没注意身旁齐月央的动静,冲小孩儿说,“你叫一声父皇。”
谢曕歪着头,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璟耐心地又教了一遍:“叫父皇。”
谢曕跟着他学:“父、皇。”
“哎,曕儿真乖。”谢璟高兴了,又和谢曕玩了一会儿,一派慈父模样,看得齐月央膈应万分。
小孩儿觉得新奇,飞十几次也嫌不够,缠着谢璟继续玩,谢璟抱着他,说:“要飞飞可以,你告诉父皇,”指着身后余桃,问,“你叫他什么?”
齐月央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起身试图抱回谢曕:“陛下,这……”
谢曕眨眨眼,很努力地辨认身后的人,小脸皱成一团,竟也能看出几分冥思苦想的模样,齐月央的手刚碰到儿子,就听到稚嫩的童音划破谢璟与余桃静默又紧张的诡异气氛,朗声唤道:“爹爹!”
第10章 10.誓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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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玩味的笑容还没递到余桃脸上,余桃先默默跪下了,只留给他一个头顶。
当日齐月央为了使余桃倒向自己,曾想让谢曕叫余桃爹爹,但小儿无知,连阿娘也才能堪堪叫清楚,没人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就连余桃也只将这当做齐月央的攻心计。彼时他私心想亲近儿子,默许了齐月央的行为,却不曾想,谢曕明明困顿着紧,却把这个便宜爹爹记在了心里。
是聪是愚,是福是祸,天命无常,难以言说。
“小儿无知。”谢璟看着冷脸的齐月央,不屑至极,只说,“皇后要好好教才是。”
“陛下说的是。”齐月央心知这下脸皮撕得差不多了,懒得同他演戏,让素梅将谢曕接回来,抱着儿子屈膝行过礼,头也不回地走离开。
谢璟也不留她,他确实有账要同齐月央算,但不是现在。
皇后仪仗离开,谢璟把玩着石桌上剩下的空茶杯,淡淡道:“地上不凉么?”
余桃摸不准他的意思,不敢动。
“怎么,还要朕请你起来?”谢璟将茶杯重重搁下,看余桃起身,又放缓了语调,伸手扶他一把,道,“身子没好全,自己顾惜着些。”
他拍拍掌心中余桃的手背,故作安慰道:“毕竟不是亲子,疏忽教导也是常有的事。爱卿莫要往心里去。”
明明出了如此大的差错,谢璟却一副毫不在意,反而十分温柔体贴的模样。接近两年的相处让余桃明白,谢璟不是一个柔情的人,假如他露出了与性情不符的神色,必然是心有算计,硬着头皮应下,准备接受他的发难。
“爱卿知道。朕幼时受教于东宫。”谢璟垂着眼,并不放开手,“宣化二十三年,镇远将军柳白英于长平关三战三捷,加封国公,罪人谢珲风头正盛,其母掌摄宫权。齐皇后式微,一碗掺了鸩毒的银耳羹,就这么送进了东宫。”
余桃知道他听见了,脸色很差。
余桃不认为自己无辜,他宁愿谢璟恨他。他并不希望皇帝真的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然后同情怜悯他。
当年那事,切切实实为东宫谋了极大好处。毒害皇子,剑指东宫的罪名加上,涉事小宫妃遭夷三族,谢珲妃母受牵连被贬为嫔位,禁足宫内,齐皇后重掌宫权;前朝谢珲党靠柳白英军功为党人谋权的计划落空一半,明明是大好态势,到最后生生被太子党压上一头。
他受了这些好处,就要承担它们带来的后果。
余桃被谢璟捏得手疼,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头泛苦,胸中发涩,艰难开口:“陛下……”
谢璟打断他:“朕后来查过这事,真相到底如何,朕心知肚明,可朕不愿相信。”
“朕后来被赵思远领进定远军,不再受人监视,曾数次去信东宫。”谢璟神色渺茫,似是回忆到极端痛苦的往事,表情都有些扭曲,“可他从未给朕回过一封信!”
余桃苦涩地垂下眼。他确实收到过弟弟的来信,但他有什么脸面回复谢璟?他若是提早一步知道,必然会阻止齐月央,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又何必多此一举,要谢璟体谅他的苦衷。
看着谢璟手书聊以慰藉,求皇父将谢璟调入定远军赵思远手下,再暗中托人照顾他一二,就是谢璋能做的全部。
余桃使力从他手中抽回手,背在身后,按捺住心情,说:“你既已经查清了真相,又何必自欺欺人?”
说完,他勉强镇定匆匆拜别皇帝,却再不敢抬头看谢璟一眼。
他以为谢璟会暴怒,可出乎意料的,谢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直到他转身要走,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直到余桃往外走出了两三步,才被谢璟拽住。他被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仓皇回头,只看见谢璟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没来得及辨别出他的神色,便被大力摔到了方才的石桌上。
余桃背上砸得一片木疼,还没来得及呼痛,便被骤然欺身压近的谢璟逼得放轻了呼吸。
哪怕他看上去再是云淡风轻无所谓的模样,气息的变化也逃不过谢璟的眼睛。谢璟将人压在身下,是个极为霸道、不容躲避的姿势,这样的对峙,最常见的是在宸安殿的龙床上,谢璟想到此事,余桃亦想到了,一时间有些尴尬,本该剑拔弩张的氛围也莫名有了点旖旎气氛。
“爱卿在朕跟前,一言一行最好都谨慎着些,”谢璟的指腹拂过余桃的唇,神色温情而残忍,“朕生平,最恨人骗朕。”
“朕想要知道,总能从他们嘴里问清,从前是动不得,现在么……”
只有在这件事上,余桃没有立场开口劝慰他,即便知道当日谢璟能为他保下李、萧二家,如今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大概不会轻易再动他们,却也只能狠下心顺着他的口风说话:“往事尘埃落定,陛下想要的,做得还不够多,得到的还不够多吗?”
昔日东宫成了皇帝龙床上的禁脔,太子妃成了他的皇后,世子成了他的儿子。若要论报复,谢璟将他一家报复了个遍,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臣见陛下的头一天就说过了,臣为党首,陛下若是要恨,冲臣一身便好。”
谢璟灼灼地看着他,试图从这具皮囊下找出哪怕一点的虚情假意,但可惜,余桃依然如此坦然,就仿佛他真是当年鸩毒案的主首,就仿佛他因这事遭的罪,都是应得的。
难道余桃真觉得,在听了齐月央那番话后,他谢璟真就是个傻的,能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璟起身,冷冷道:“你既要自揽罪责,今夜便到宸安殿侍寝。”
他说完便拂袖走了,连背影都带着怒气。余桃呆呆站在原处,在跪了一地的宫人中目送皇帝远去,茕茕孤独,愁上心头。
谈也山的消息上午送进宫,下午谢璟便派人传了密旨,私下在一处私家园林宣人召见,现在本要离宫,途经御花园时听说齐月央与余桃都在此处,方才折过来见他二人一面。这会儿分明在余桃面前吃了亏,脑中却不知为何频频浮现那日余桃咳得气喘,还在努力说服他信任赵思远的画面,霎时觉得纠缠不休颇为无趣,只觉得这人可恨极了。
他一路走一路生气,待到走出御花园,差不多摁住怒火,召来李德贤,褪下御常服,照旧换了身衣裳出宫。
……
私家园林位于皇城西郊,本是一富商私产,却少有人知道,那进京富商,乃是谢璟龙潜时经营的身份之一。余桃入宫前,也曾在此长住数月。
此处已有人提前清了场,谢璟挥退随扈,往园林中心幽静的湖心雅筑去,雅筑里有一人等候,见谢璟入内,先行了礼,不是萧明远又是谁。
谢璟叫他免礼入座,奴婢奉上吃食茶水,照例问了进京见闻,萧明远一一答了,气氛还算不错。
待到不痛不痒的问题都问过了,谢璟笑道:“朕还未问过萧卿,这两年在南阳过得如何?”
南阳正是萧明远本家所在,当年他被夺了平西军,经过谢璟从中转圜,朝中将他放归南阳,任他种地去了。
不过,虽说是种地,萧明远曾身负军权,朝廷在不动平西军的情况下,不能对他过于苛刻,虽然爵位一个没剩下,当年赐的良田、金银却都还在,相比起在北边的李家来,到底过得滋润许多。
萧明远笑了笑,说:“田野之趣,倒也不比行军打仗差。若非陛下召臣上京,臣都该吃上自己种的麦子了。”
谢璟笑笑,顺手拿起面前矮几上放着的几封书信,在案上敲了敲,纸张抖出一阵沙沙声:“萧卿还惦记那两亩麦子呢。”
萧明远知道他定是查出什么东西来了,神色如常,心中却打算了起来。
当初谢璟一道圣旨,想要召他回京,可萧明远从谢珲清洗中保住全家已是万幸。想他戎马半生,在西边凶名能止小儿夜啼,最后念着从龙之功,为太子鞠躬尽瘁,东宫一倒,差点把自己全家搭进去。最后白身来去,除了丰厚家业,真真是半分虚名没有留下。
再看如今登基的不是谢珲,而是当年那个人小鬼大的五皇子,与他家无甚大仇,便彻底生了退意,根本无意入朝,想以宿疾为由头推脱,毕竟征战在外这么多年的老将,难道皇帝还能强行把他架进京城不成?
最后皇帝密折一封,他看过之后,还是来了。
萧明远在西边,挡的是陈、梁国,可这个新登基的皇帝跟他说,他曾经的同党,同为谢璋党的李之昌,在暗中为东宫遗孤勾结陈国,挟谢曕行卖国之实。
如果谢曕真是东宫遗孤,萧明远还真不介意与李之昌一起为他搏一搏,可问题是,谢璟说李之昌要借陈国的手。
这是通敌。
简直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决定,萧明远压根不信,但皇帝的指控非常可怕,一旦查有实证,诛了李家九族也不为过。他不得不亲自进京摸清情况。谁知这一来,前有李之昌说清谢曕身世,又言齐月央有意皇位,后有万寿节夜宴刺杀,京中血流成河。气氛紧张到极点。
萧明远向来是一动不如一静的风格,反正皇帝叫他来京城,必然不会是为了杀他,便沉心在府里等消息,一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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