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刹那,叶漫舟怔怔看着他,嘴唇轻动,无声的口型:别走。
游承静闭眼,深呼一口气。
再度抬眸,双眸冷得干净,暗自发力的脚步牵住上半身,连带着他脸上仅有的一瞬黯淡,满身流风地转到背影,送给对方一场绝无拖泥带水,绝无任何温存的离去。
与他诀别的那个瞬间,一场持续很久,多年没歇的心痛,蓦一瞬,累歇了。
仿佛,当他淡淡宽恕了那个人的一切,就已知,自己再不会回头。
*
手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失温。
游承静发了许久的呆,直到门外有人唤他,女主准备就绪。
他重新换了杯温水,收拾好表情,出门,见白依依换好服饰,在绿幕下站立。摄影器材开始调整,工作人员已然就绪,候他上场。
游承静站定过去,把水杯递给她。
白依依接过来,轻轻谢了一声,喝下几口。
游承静道:“我有个问题。”
她看他一眼。
“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找我合作?”
白依依微怔。
游承静盯着她看,“是为了你男朋友么?”
白依依把水杯放下,垂着眼睛,不敢和他对视。
游承静从那反应里明白了一切。
场景摄像正忙前忙后,他倏而起身,面朝众人:“大家,请等一等。”
他们向他看来。
游承静一脸平静:“抱歉各位,因为出了些意外,我无法继续与白依依小姐合作。”
工作人员纷纷投来诧异的眼神,却看白依依站在一边,面色苍白。
游承静表明其意,待要离去。程文宇不明就里,急匆匆唤他,一堆工作人员也着急忙慌地围了上来,询问发生何事。
他不便解释,却去意已决,纠缠拉扯间,正设法逃离人群的围堵。
忽有一只手攥住他手腕,轻轻使力,游承静一下被带出人圈,撞进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他微微一怔,抬头,和叶漫舟对视一眼。
二人虽一语不发,好似心领神会。
叶漫舟牵紧他的手,开始往后狂奔。
脚下忽忽生风,游承静步伐飞动,随他跑得没命。
转眼间,甩了所有喧闹,一路跑进车库,上了叶漫舟的车,游承静靠在车座,直到车子徐徐开出建筑物,他仍在平复呼吸。
看一眼窗外,上午还天朗气清,这会已然阴云满布,果真是境随人心。
叶漫舟打着方向盘,“去哪?”
“随便。”
叶漫舟点了点头,伸手挂挡,在市政大道一路狂奔。
没问出一句为什么。不是因为他知道,而是不重要,他要想跑,他就带他跑,无论何时,何地,天涯海角。
车内,游承静的电话铃声未曾停歇。
吴舒晨得知此事,大发雷霆,正和新丰打得火热,怎么能允许他一己之私,擅自坏了公司的前途。
“明明都答应好,怎么这会说翻脸就翻脸?”
“从前一直很懂事的,现在到底在胡闹什么?”
“为这次solo准备了这么久,舍得说放弃就放弃?”
游承静任凭数落,感受着对方语气里那滔天的怒火,一语不发。
追逐理想的历程中,没有人能一帆风顺,故而,他可以理解在此过程中,出现的任何意外。
所以,等了许多年的机会,可以接着等下去。
所以,呕心沥血的作品,可以全部推翻,重新打磨。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对方亦非蓄谋恶意。
游承静不是一意孤行的人,但也绝不是任凭摆布的人。他没理由咽下这只苍蝇。
更何况这只苍蝇,来自陈年,恶臭已久。
游承静始终坚持态度:“我不会跟她合作。”
吴舒晨见他软硬不吃,咬着牙,放出杀手锏,“你别忘了那合同。不履行义务,公司有权利——”
游承静打断:“我毁约。”
电话里,人声一静。
叶漫舟侧目看他。
吴舒晨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游承静平静道:“明娱的合同还有两个月,如果你执意强迫,我就不再续约。”
“不满意我未能履行义务,可以申请解除合同。”
“我会在合理的范围承担违约责任。”
这个硬气的回答,想必完全让她出乎意料。
吴舒晨:“你可要想好。”
游承静道:“想好了。”
他想,早就该想好了。
吴舒晨语气恢复如初,不显急促,却格外冷静:“你现在来公司,我有事跟你面谈。”
游承静挂断电话,对叶漫舟道:“去明娱。”
叶漫舟应一声。余光见游承静斜依在车座,表情疲倦,闭目养神。他不舍得叨扰他。此后车里,一路寂静。
叶漫舟趁着一个红灯,脱下外套,披在对方身上。游承静略侧脖颈,半张脸埋在衣领处,发丝垂落在眼皮,微光下,睫影扑簌迷离。
总是这样,一副不温不火,荣辱不惊的样子,其实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有原则。一旦触碰底线,才能明白那逆来顺受的假象下,隐藏着怎样一副顽强不屈的灵魂。
叶漫舟轻手触碰他额发,忽听得雷鸣一震,提心吊胆地去捂游承静的耳朵。
仿佛是睡熟了,没有反应。他松口气,帮人盖好衣服,抬眼看向车窗。
窗外,浓云密布,翻天汹涌,似乎正预示一场暴雨将临。
车停在车库。叶漫舟解开安全带,看一眼副驾上的人,对方肩膀起伏,一截后脖颈腻在阴影里,漂亮的线条,让他看着想掩手藏住。
他犹豫一会,舍不得打搅,伸出的手刚一收回,人自己醒了。
游承静眼皮半睁开,恍若惺忪。
其实一路无眠,不是装睡,只是不愿意睁眼。
这个毛病也由来已久,小时候遇到难关就开始装鸵鸟,在游千欢肩窝里闭着眼,任地球爆炸,宇宙毁灭,只要妈妈在,安全感强烈。
后来妈妈也灭了,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难关中,不得不学会自己睁开眼。
叶漫舟说:“到了。”
他嗯一声,解安全带。叶漫舟要跟他下去,游承静道:“不用。”
叶漫舟执意下了车,“我陪你。”
游承静说:“你走吧。”
叶漫舟说:“我不。”
游承静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不要随便掺和进来。”
叶漫舟说:“我不。”
游承静立在车边,看他不语。
叶漫舟走过来,站在他跟前,牵起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插进他指缝里,轻轻一握。
“我说过的,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有我陪着你。”
“给我个机会,让我站在你身边。”
他说着,牵起他另一只手,温暖的手掌,慢条斯理地攥紧。
游承静缄口不言,低头看,两人十指交叉的手。
“我知道你讨厌我拿我家里背景说事,但无论怎样,既然我有这个资本,我就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底气。”
“退出明娱,你也有的是出路。”
“你想回华盛,那就是一句话的事。你想开工作室,我帮你找人。”
“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不要有那么多顾虑。”
游承静感受着掌心里一丝暖意,哑声:“为什么,真的没有必要......”
“因为我爱你,所以站在你身边,是道单选题。”
叶漫舟拉近他的胳膊,轻轻抱住他。
游承静埋在他肩头,鼻子泛酸。他恍惚记起,在饱尝数多难过和辛酸之前,他还是个不那么坚强的孩子,可以任性埋在那些满满的安全感里,想闭眼就闭眼,再睁眼就是天亮,一切好似无恙。
他久违地任性一次,闭上眼,回拥叶漫舟温暖的身体。
两人默默无言了会,游承静调理完情绪,松手进电梯。叶漫舟紧跟其后,问他:“打算跟你公司彻底撕破脸么?”
“看情况。”
放狠话是手段,让对方妥协是目的,只要吴舒晨服软,这事还有很大的商量空间。他是清醒人,不会脑子一热,把前途毁于一旦。
更重要的是,当初签下明娱,被迫答应了霸王条款,现在违约金都够他吃个好歹。
叶漫舟能看出他想法似的,“没事,条款再霸王,国内法院也不支持天价违约金,赔钱的数字有限。”
有关合同的事,连朝夕相处的几个队友都一无所知。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叶漫舟笑了笑,慢慢道:“分开的那些年,我想方设法打听你消息。”
游承静走着路,眼神微怔。这个“想方设法”,在间隔近两千多个日夜后,掷地有声地落到他心间。
来到走廊尽头,他停在办公室门口,回头看一眼叶漫舟。
叶漫舟:“需要我陪你进去么?”
他摇头。
叶漫舟识相停住脚,“那你先聊,我在外边等,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
游承静点头,看着他,慢慢转身,对方的那双眼睛一直停留在余光,又平静,又灼灼。
他突然停脚,扭头叫住:“叶漫舟。”
叶漫舟刚走出去没几步,回头看他一眼,“嗯?”
“等我出来,解决完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叶漫舟脸色一滞,盯了他一会,压下情绪。
“好。”
游承静深吸一口气,转身,推门而入。
办公室出乎意料的热闹,除了吴舒晨,对面还坐着两个人。
“来了。”吴舒晨看他一眼,在旁边介绍:“这是新丰两位副总,你们之前见过。”
尹枫城站起来,游承静跟他对视一眼。刚罢完工,这就惊动了新丰的两个总,亲女儿名不虚传。
他靠在门口,淡声:“白小姐的面子还是挺大的。”
尹枫城上前一步,“静哥,我们是来跟你道歉的。”
游承静顿了顿,看他一眼。
“白依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一开始是我手下的人没有跟艺人沟通好,她在片场闹事,你生气也是常理之中。”
尹枫城还是一如既往,体贴绅士的态度。游承静只当对方别有所图,放缓语气:“不好意思了尹总,我没有生气,拒绝合作是另有原因,但无论怎样,合作这事已经没得商量。”
尹枫城道:“明白,尊重你的意愿。你和她的合作终止,后续我们会善后,尽量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游承静轻轻蹙眉,摸不清对方意图。
尹枫城看着他,“事物都是两面性,其实现在的发展,和我们此行的目的不谋而合。”
“......什么意思?”
吴舒晨靠在办公椅上,察言观色,只当游承静还在装傻。电话里突然这么硬气,难道不是早早找好下家?
到了这会,也没心思继续虚与委蛇下去,她干脆利落地掏出一份文件,继续方才的话题:“合同还差两个月到期,有关违约具体事宜需要联系法务部,但今天可以先商讨出大概的赔偿范围。”
尹枫城把文件接来,转交给旁边人。
“这个我之前看过,违约金是小,但有关艺人作品的版权问题,我们今天需要达成一致。”
吴舒晨道:“合同明文规定,五年内艺人创作出的所有作品版权都归属明娱。如果你们想连歌带人一起签过去,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按市场价买下他的所有版权。”
游承静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忽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先别急着谈这些。”
“我想,我们还是最该咨询下当事人的意见吧?”
游承静又是一愣,把目光转向紧挨尹枫城的人。那道从进门开始就一动不动的背影,此刻起身转面,向他不疾不徐地颔首。
沉稳的神情,一改往日印象中的青涩。
尹枫城站定过来,郑重其事道:“听说静哥对在贵司续约的意向不大,我代表新丰,向你抛出橄榄枝。”
“这个请求或许有些唐突,但绝不草率。新丰方面从未吝啬过对于你的赏识,我此刻怀着最大的诚意,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如果你同意签约新丰,现在的组合活动可以照常进行,新丰提供的资源将足够支持你独立发展自己的事业,虽然我个人推荐单飞,不过一切都随你意愿。”
“至于明娱的违约金,新丰这边自然会帮你垫付,我得知哥在明娱的合同上有许多不太合理的附加条款,现在正在和吴总商讨,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也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买断。”
通过先前短暂的接触,尹枫城已经了解游承静的为人。钱的问题在他那并不是要害,作品的归属权才是重中之重。他相信自己开出的这些条件足够丰厚,对方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见游承静听完这些,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凌晚林。
游承静道:“林免。”
凌晚林应道:“哥。”
“你是谁?”
凌晚林对上游承静无情无绪的眼神,一时里,口舌苦涩,竟吐不出一个沾亲带故的字眼。
吴舒晨道:“这位是新丰副总经理,凌晚林。”
听及那个名字,游承静浑身一震,目光触及凌晚林那张脸。
姓凌,叫晚林。
突然间,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记忆若放开的闸口,井喷而出。
难怪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亲切得可恨。
......差点忘了,那个杀千刀的畜生,还有另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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