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卓处长他们呢?”戴月来问,“他们也算是‘上层’,有钱买细胞焕生药、换仿生器官,也有资格做克隆和记忆移植,可以生活优渥地活很久。”
青年男子扶了扶黑色镜框,思索片刻,道:“嗯,疤叔刚到这里来时,我们也问过他类似问题。问他明明身居要职、前途无量,为何要挑战当权者利益、站出来提那份削减焕生药和仿生器官价格的议案。问他,即使被革职调查、也仍能在中心城安度晚年的情况下,为何要来到黑森林。”
戴月来:“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有说,”青年男子比划道,“他用炉火旁的碎木枝堆了一个这么高的小‘金字塔’,火种从最底层燃烧,很快将木枝堆烧为灰烬。戴同学,815病变造成的寿衰问题,就是这个时代中的那枚危险火种。如不能将之熄灭,不管木枝们堆成塔还是摊成平面,不管你处于塔和平面中的哪个位置,终究难逃一劫。因为火种终有一日将摧枯拉朽。”
戴月来认真听着,提问道:“那是否可以理解为,疤叔呼吁下调仿生器官和焕生药价格,是为了将塔摊成平面……而卓处找上我们,是为了从根本上扑灭那枚火种……不对,疤叔明白‘寿衰’才是根本问题,他为什么不留在中心城,想办法重回特研处,特研处才是搞研究的地方。”
“你看到了,特研处也处处遭受掣肘,”青年男子无奈道,“所以疤叔希望推翻现有政府,从根本上为生命科学研究开创更好的政治大环境。本质上说,他们其实都是在‘引水扑火’。只是路子有些不同,我们每天看新闻时,疤叔也看,他从来不会错过卓处长出现的画面。我们都为他们的婚姻破裂感到可惜。”
戴月来:“嗯……既然他们还相爱,我想婚姻证书并不重要,只是不能每天生活在一起。”
青年男子摇头又点头,又摇头,轻声叹息:“一生很短,‘不能生活在一起’,便是这世间天大的遗憾。”
“可不止这么些遗憾啊老师!”凯蒂突然冒出来,扒着门框,不知偷听了多久,手掌半掩面作悄声状,“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但是去世了,他们为孩子的事吵架。”
老师起身回头:“凯蒂,不要多嘴,你应该回去吃饭睡觉了。”
凯蒂头戴宽檐皮帽,扮了个鬼脸,没有往回跑,反倒一溜烟窜进教室,顺着朝外开的大窗,纵身一跃跳上一根开满粉白绒花的粗树枝,小松鼠般顺着枝桠攀跳向远处,不多时身影消失在茂密绵延的树冠丛里。外头天色近晚,还下着雨。
戴月来不禁发问:“他们……的孩子?”
老师失笑道:“只需要提供双方基因,交给生命医疗机构做体外育婴舱项目。我也是这么来的,我的母亲没有配偶,我的一半基因来自生命医疗机构的基因库。有人认为,这种亲子关系不够牢固。譬如卓处长,就抱怨疤叔不给他们的孩子使用细胞焕生药和仿生器官、造成了孩子的夭折——他们的孩子在疤叔提那项议案时期出现早衰症状。疤叔的‘铁面无私’和‘以身作则’为打压药价的议案在下议席争取了不少票数,但疤叔不喜欢别人称赞他这项‘义举’。”
“疤叔很喜欢路易斯。”戴月来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是的,”老师笑道,“路易斯是疤叔养大的,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他才十几岁,已经跟随疤叔击退过三次中心城突袭军,还自己揪出我们当中一个中心城派来的奸细,他会格斗、剑术、枪法,各种枪型都很在行,还会开飞艇,好像天生就会一样。一学就会。”
戴月来:“那他说的是什么语?这里的人似乎都说汉语,也有人说英语,好像没有人和他说一样的语言。”
老师摊了摊手,摇头:“除了疤叔,没有人能听懂路易斯的话。疤叔说那是南亚一种土著语,21世纪815病毒爆发前,他自己服役于特种军队时在土著部落生活过,所以听得懂一些。这种语言现在已经基本消亡了,国际上没有相应语料库和语言课程。如今汉语和英语是国际通用语,因为中国人多,说英语的国家多。”
青年男子打开话头,颇为健谈。他气质平和亲切,戴月来不自觉与之闲聊起来:“那路易斯的土著语跟谁学的呢?听说他的父亲交通祸事身亡了。疤叔也是21世纪的人?他也是变异人吗?”
青年男子一条一条耐心解答道:“路易斯的语言——嗯,他和你们一样,也是疤叔从‘森林之眼’里打捞上来的,当时睡在一只救生舱里,大约只有七八岁,第二天我们从新闻里听说中心城大椿集团的运输货艇在飞往北非中心城途中因故障坠毁,料想路易斯必定与之有关,他的亲人可能是大椿集团的运输工,有些封闭的土著部落在2021年的病变中幸存下来,大椿集团喜欢雇佣这些廉价劳动力。而疤叔,和卓处长他们一样,是21世纪出生的人,年纪可能比卓处长还大一些,但疤叔不是变异人,他是因为带领太平洋中心岛城亚欧大陆搜救分队救援人类同胞有重大功劳,许多时候,享有接受最新续生技术的特权。”
凯蒂从远处一片树冠中冒出头来,在雨幕中遥遥朝戴月来挥手,似乎在兴奋地喊话,听不清。
戴月来遥望窗外的凯蒂:“唔,原来是这样……那,路易斯很聪明,为什么不学通用语呢?凯蒂能听懂路易斯的话?她似乎说过……”
老师也望向凯蒂,不禁笑出声,向戴月来道:“凯蒂和泥鳅也能交谈。我们都猜,路易斯其实已经学会了通用语,他明明听得懂,但是他故意不说,他只是想让疤叔给他当翻译……”
“来来!”周静水终于回来了,抱着雨衣,浑身湿哒哒沥水,扒着门框,“老师,疤叔他们好像回来了!外面停了几十艘飞艇!好像要闯过来!”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室内已然十分昏黑。戴月来抓过雨衣披上身:“走去看看。”
周静水从怀里拿出半板胶囊和一只不知打哪儿找来装满温水的军用不锈钢酒壶,塞给戴月来:“先去吃点东西再吃药,所有人都在饭堂那儿。我替你看去。”
老师脸色微变,也穿上雨衣,朝外走,道:“你们别添乱,到饭堂去和大家一起。”
他经过“枪支俱乐部”时拎了把|猎|枪,上膛。
“那枪里头没有真子弹啊,”戴月来立在原地,“怎么办?听他的吗?”
风雨从洞开的窗户吹进室内,绒花和碎枝碎叶刮满书桌和地面,凯蒂又往回撤近一些,大声喊道:“喂!过来!这里能看见!”
第22章
树木扎根泥沼,冠丛宽大茂密、绵延相接,几乎在沼泽之上构成了另一片“陆地”。风雨连接天幕,一只吊尾猴幼崽瑟缩在一片枝叶下,浑身湿哒哒炸毛,眼睛在暮色中微泛绿光,龇牙咧嘴,警惕地盯着近处三个人类——
凯蒂头戴大人的宽檐雨帽,身穿胶靴皮裤,上身的大蝴蝶结领花衬衫妥妥帖帖扎进裤腰里,腰间——如果小孩有腰的话,甚至还别了一把木质小手|枪。她扒着一根不怎么粗壮的树枝,摇摇晃晃伸脖子向远处张望:“我敢打赌,疤叔他们一定已经打过一架,这是另一波讨厌鬼。”
拖运包裹的飞行圆板勉强容两人并立,戴月来和周静水借助飞行板来到凯蒂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树木稀少的开阔处,几十艘灰色飞艇呈V字形列队悬浮于沼泽上方。V字飞艇群对面几艘体型较小的黑色飞艇腹部半泡在沼泽水里,尾部飞行灯打亮一小片浅水面,头部炮弹发射口突突突地和V字领队大飞艇礼尚往来开火互轰。
双方炮弹在半空对撞爆炸,烟花般滋啦滋啦炸个不停。
“他们其实不想真的打架,”凯蒂说,“已经这样炸着玩十分钟了。我们应该听听他们接下来说什么……”
凯蒂说着摸出小手|枪,朝双方飞艇中心的沼泽地里“砰”打出一枪,相距数百米,一根蛛丝似的细线连缀着射出的“子弹”和枪口。与此同时,只见双方飞艇突然停下炮火,黑色飞艇顶部开出圆形舱门,疤叔戴着宽檐雨帽,冒出头来,跳坐到飞艇顶部,支着腿,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说话声顺着蛛丝般的细线,穿梭过凄茫风雨,清晰传到耳边。
“喂,我说,”疤叔喊话道,“不好玩,没火了。出来谈谈吧。”
对面领队飞艇舱门打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撑着黑伞,脚踏灰色飞行板“飘”出。他浮在半空,礼貌地略一颔首:“荆先生,是您先开的火,我们无意引战。我谨代表大椿集团董事会,来与您谈判。希望您再考虑考虑我们提出的合作方案。”
路易斯从另一艘飞艇顶部爬出来,撑开一把透明大伞,长手长脚,跳到疤叔身边站定。
疤叔的烟头一点猩红很快被水气扑灭,但他仍将其衔在嘴角,含含糊糊道:“少他妈废话,要滚快滚。”
“荆先生,我们不兜圈子,这次是诚心寻求与您合作。据可靠消息,我们发现特研处向您这里运送了一批焕生药,政方已经来过了,我们都能猜到,样本和免疫体现在在您这里。”
“样本和免疫体的确掉我们家门口过,但卓不群用细胞焕生药把人换走了,我和他已经离婚了,他为什么既给我送物资,又给我送人?”疤叔一脸无可奈何。
“因为您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您是全球各地自由军团的精神领袖,在中心城内也有一定影响力,政方不敢与您大动干戈地抢人。卓处送您的物资,是托您保管样本和免疫体的报酬。而现在,我们愿意以更高的报酬,换取与您合作的机会。”
疤叔不说话。
那男人又道:“要知道,卓处长现在自身难保,听说国际法庭上的情况不容乐观。大椿集团才是如今最有实力的研究机构,样本和免疫体交给我们,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另外,荆先生,您还记得共和政府最初是如何建立的吗?”
雨势越来越大,厚重的皮质雨衣贴身附着,能感到雨水在脊背哗哗流走。周静水不愿再看了,揪起凯蒂,三人一起回到教室内,凯蒂的木枪枪口那根细线仍连缀远处。
接下来那男人的声音有些模糊:
“……太平洋中心人工岛城……他们带特效药……”
戴月来坐在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先就着热水把药吃了,现学现卖地补充道:“老师说过,太平洋中心人工岛城的专家组研制出特效药,指挥部派出队伍携带特效药到全球各地搜救未死亡丧尸化感染者,搜救行动结束后,以六座幸存者中心城为基础,共和政府成立……”
凯蒂暴躁地拍打木枪枪膛,男人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中心岛城指挥部的特效药解决了人体丧尸化病症问题,少数人类从大感染中幸存下来了。这是815病变爆发后,全人类的第一次进步,于是共和政府得以成立。而丧尸化表征被特效药消除后,人们发现还存在一个可怕的问题——衰老和疾病会在本该最具希望的青壮岁月突然降临,谁都无从逃脱。面对死亡迫近的阴影,细胞焕生药和仿生器官换植技术应运而生,这是全人类的第二次进步。”
青年男教师突然又回来,举着一盏明瓦油灯,语调压低:“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
“嘘——”凯蒂不愿离开。
只听那头的男人继续道:“第二次进步至今,已过去近70年,70年来,焕生药和仿生器官,乃至克隆续生技术,又给我们带来了新的问题——穷人、富人、政|客、商企、科学家、阴谋家……每天都在发生暴|乱、抗议、争斗……荆先生,现在难道不是应该终结这一切的时候了吗?我们都知道第一次的特效药是如何研发出来的……”
天空乌云滚滚,炸了个雷,“窃听线”传来的声音刺啦刺啦。青年男教师驻足在听,补充道:“这是科学课程的内容。815病毒感染者中,80%的人出现完全的丧尸化症状并在30天内迅速死亡,而20%的人只出现组织腐烂化脓、器官病变衰竭等部分类丧尸化表征,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死亡,也还保留清醒完整的思维意识,除了饱受溃烂和病痛的折磨,几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包括中心岛城的一些专家们。这些专家们在自己身上做研究,发现这20%的幸存人群身上共同存在某种可以抵抗815病毒的基因,尤其是这20%中的一部分变异人,他们身上这种抵御基因更加顽强……”
窃听线对面的男人道:“我们通过对普通人和变异人所携带抵御基因的强化编辑重组,终于研制出能够完全祛退丧尸化体征的特效药。以此可见,彻底化解815病毒影响的希望,就隐藏在我们人类自己身上,这也是政方生科哲办公室一直致力维系变异人群体生存、更是卓处执着于重回2021‘窃桃计划’原因。所以,将最有可能携带破解815病毒密码的人体样本和免疫体交给最具实力的机构,才是最好的选择。荆先生,我们应当联手,推起对抗全人类生存危机的第三次革命。”
疤叔仍旧没有发话,但从大椿集团这名谈判者的语气可以推断,他正在考虑对方的提议。
与这名谈判者的口才相比,国际法庭上那位大椿集团代表简直就是战五渣。
谈判者继续道:“第一次革命领军者获得了政治统治地位,第二次领军者70年来常踞全球企业财富榜首,我们能从第三次革命中获得怎样惊人的的好处,荆先生,相信这就不用我多说了。”
惊雷滚滚,天色昏黑,风雨大作,“窃听线”被来回吹扯,终于“嘣”的一声绷断。通话彻底终断。
教室里四人相视哑然。
凯蒂把小手|枪别进裤腰里,满不在乎一摊手道:“不会的,疤叔已经答应了电视叔叔,还收了焕生药。他们可是结过婚的关系。”
老师表情凝重地默了片刻,碰上戴月来询问的目光,道:“这不好说。凯蒂,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离婚?”
“大椿集团很……”周静水费劲地找了个形容词,“邪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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