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道也笑了笑,脸色皱纹起沟壑,平时不苟言笑的人,笑起来倒没有那么严厉了。
“好,那就好,别松懈,一个月后便是殿试,莫不要贪一时之乐。”
“学生谨记。”罗旭几人应道。
文彦道向他们摆摆手,他们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开。
文彦道抬眸看见邓珏从人群里走出来,脸上带笑,向一女子跑去,似乎在说着什么,应也是中榜了。
文彦道往前走了几步,喊了一声邓珏,邓珏扭头,见文彦道喊他,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才跑了过来。
邓珏算是文彦道比较费心的一个学生,贪玩逃课,各种怪点子,文彦道没少批评责罚他,但越是费心的学生,越是惦记,他知道邓珏是个聪明的孩子,善良纯正,只要提点着,必然前途似锦。
秋猎后,邓珏不常来国子监,文彦道担心,便几次找上邓国公府,希望邓国公可以规劝邓珏好好读书,但邓国公气急了,说不再管他,让自己也不要再管邓珏,像是不再抱有希望。
因为一直找不到邓珏,文彦道也不得不放弃,再见邓珏,便是在会试上。
知道邓珏参加武试后,他有些出乎意料,但更多的是欣慰和担忧,邓珏敢于走一条更艰难的路,是勇气,也是莫大的责任。
“先生好,先生有何指教?”
文彦道凝眸看着邓珏,发现邓珏变了许多,更明朗健壮,更自信从容,不似以前那么懒散:“是上榜了吗?”
“是,让先生多费心了。”
文彦道眯眼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邓珏,你以前虽不好学,但聪明正直,是个可造之徒,如今你选了武试这条路,也中了榜,为师便知道你是用了苦心,之后比武,你要小心,只是日后还是要好好读书,即使从军,也不能只凭蛮力。”
邓珏没想到文彦道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以前的文彦道总是被自己气得不行,一口一个“朽木不可雕也”,胡子颤抖,横眉竖眼,邓珏以为文彦道必然不会关心自己这样的学生,应该恨不得自己消失,如今这样和颜悦色的嘱咐,让邓珏有些反应不过来。
“多谢先生。”
文彦道摸了把胡子道:“日后你们走入仕途,也要独挡一面了,记住,仕途不比学堂,要慎行慎言,更要养浩然正气,为国为民。今日是吉日,为师也不说教你了,去吧。”
“先生再见。”邓珏行了一礼,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不禁又回头看了文彦道一眼,这个白发老头如今眉眼含笑,比以前打骂他的时候亲切了几分。
邓珏忽然明白,在文彦道眼里,在这个固执严厉的老学究心里,学生是他付诸了日月与心血的人,是比他自己还要重要的存在,也是他的理想与追求,缔造一批国之未来者,似乎比任何事物都更伟大,更深刻。
文字的力量有时候远远大于嘶喊旗鼓,更能抵达人们心中,唤起人们的仇恨愤怒,使受过伤害的人们团结起来,一人微弱如风萍,众人抱团如巨石,互助的力量使人们不怕玉石俱焚,也要拼死一搏。
《混沌赋》一出,首先在参加会试的学子和各层读书人间流传,以黎兴书院的各位学子为首,开始强烈抨击阉党,在各种场所声讨赵祥忠等人,而后引起百姓们的共鸣与支持。
茶馆里,许诤举着那二千字的《混沌赋》,对着无数读书人和百姓喊道:“天地混沌,万民难生!众仙奔走赴琼宫,狱门魑魅吞血肉。水倾天倒,荜户不挡,椓人金杯醉太清,布衣泣数喊无音!
各位同袍们!如今阉党横行霸道,恶行无数,国之上下,竟无人敢反,岂不是国之哀矣!我许诤乃泸州人士,读于黎兴书院,学田被占,声讨无道,反被威胁,早已隐忍多年,如今来到京都,目睹阉党奢侈淫靡,残忍无道,读之《混沌赋》,更感愤慨,才终决定一搏!
孟子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读书乃是为了明理正道,为了国泰民安。我许诤在这里想问问各位同胞们,难道愿坐视不理,任由这些小人误国误民?!若国之不存,民之不幸,我等还有何颜面苟且偷生?!岂不愧对满腹诗书和仁义道德?!”
卓习远拍案起身道:“我卓习远绝不会坐视不理,即使无功名利禄又何妨,我不愿愧对良心,敢以血肉之躯博之!”
罗旭等人也纷纷道:“我等皆愿奔走呼告,为民请愿!”
“怕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被奸佞蒙蔽圣听,我等伸张正义,为民除害,天下归心!”
《混沌赋》的影响逐渐扩大,许多未上榜的学子也留在京都,纷纷写血书往刑部与大理寺传送,甚至击鼓鸣冤,更传言,入杏榜者要共同罢考,不去殿试,以此逼陛下惩处阉党,彻查东厂笔下冤案,重点提及十年前的王氏谋逆一案。
明德殿上,东厂督主赵楷把血书和《混沌赋》交给了陛下,道:“近日京都流言四起,诽我东厂欺压百姓,不忠陛下,贡生不知被何人挑拨,竟纷纷血书击鼓,拒入殿试,威逼陛下,撤我东厂,更有甚言,要陛下重查十年前琅琊王氏一案,为谋逆不忠之辈声讨陛下。”
晋灵帝听见“琅琊王氏”一词,瞬间变了脸色,翻开那《混沌赋》,目光落到这样两句话。
“琅琊美玉月下辉,铛帽珍馐不足贪,劈山开石盗隋珠,千里坟头无青痕。”
“这是大逆不道之迹!各贡生不辨诡言,逼迫陛下,若如此下去,将民心不稳,引起动乱!”赵楷道。
御史台监察御史陆建林质问道:“群愤激起,赵督主难道就毫无过错吗?”
赵楷冷哼一声道:“我东厂忠于陛下,从无私心,若有过错,也当由陛下惩处,岂由那些是非不分者随意指摘?!”
陆建林怒道:“妄言!你是借陛下的势堵我们的口!你们东厂罪名昭著,还想装什么清白?”
这是件大事,私下没有官员敢轻易出声,特别是官位不高者,更会谨慎,一不留神就容易得罪陛下,丢了官帽。
晋灵帝拍案道:“够了!如今是这些贡生们胆大妄为,私议朝政!科举恩赐,他们竟敢为了一群谋逆之徒抗拒殿试,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未入仕,便想着要替朕做主了吗?!”
“赵楷!朕命你即刻捉拿这些大胆贡生!严加审问,找出写这《混沌赋》的贼人和背后挑拨之人!”
文彦道一听,顿时上前喊道:“陛下不可啊!那些学生们都年轻气盛,一心为国,绝无恶意!求陛下宽恕!莫要动刑啊!”
晋灵帝直接拂袖起身离开。
赵祥忠高喊一声:“下朝!”
“陛下!陛下!”文彦道急喊着,可陛下已无心再听。
一下朝,卓文青立刻快马加鞭,赶到禁军营。
“陛下大怒,命东厂要捉拿贡生!殿下,大事不好了!”
这些贡生抨击阉党东厂,且根本抗不过东厂酷刑,若这些贡生落到东厂手里,那必然难逃一死。
魏元景没有想到,东厂引起公愤,证据确凿,陛下居然还让东厂审理此案,毫不避讳,可见信任,魏元景也没想到陛下竟如此愤怒,是为了庇护东厂,还是因为提及了琅琊王氏一案,魏元景想不明白。
这结局是魏元景始料不及的,如当头一棒,魏元景顿觉震惊错愕,更感悲凉。
终究是功亏一篑吗?是他太过心急还是本就没有胜算?
当务之急,是保护学生们,指尖颤抖,魏元景握拳镇定,让吴通喊李乡南和王宗进来。
“李乡南,你即刻带巡防营的人去城中,拦住东厂,不可闹大,但拖得越久越好。”
“王宗,你带亲信乔装去贡生常聚集之地,带他们转移,记住告诉他们,要暂避风头,不可强对!”
“是!”两人应声,快步出门。
“吴通,通知冯叔伯,停止计划,不可轻举妄动!”
“是!”
卓文青蹙眉担忧道:“殿下,你也要小心,陛下多疑,难保不会怀疑你。”
魏元景凝眸道:“他会的,除了我,他想不到还有谁会处心积虑为王氏平反。”
这是他的错,他始终看不清陛下的心,他不明白当质疑声出现,陛下为何只去镇压,而不去探究那件案子的真相,他就如此肯定琅琊王氏就是谋逆之徒吗?为何忠心耿耿之辈始终得不到一个平反的机会,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52章 虽有畏惧,可他绝无退缩之意
茶楼,一楼大堂忽然喧闹起来。
赵楷带人围着一楼大堂,抓住几个书生装扮的男子,道:“带走!”
其余客人吓得纷纷避让,那几个贡生挣扎着喊道:“凭什么?你们东厂作恶多端,如今还要光天化日之下带走我们?!又是要给我们定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吗?”
赵楷冷冷回头看了那几个贡生一眼,眼里寒意沁着血腥气,令人不寒而栗。
“陛下有旨,捉拿传诵《混沌赋》相关者,尔等诋毁陛下,传播谣言,还不知错?!带走!”
那几个贡生被强硬者带走,但依然不肯屈服地大喊道:“阉党当道,蒙蔽圣听!我等绝不屈服,邪不压正,只求陛下为民除害,不要轻信小人!”
赵楷一边走,头也不回地喊道:“诋毁陛下,口无遮拦!先拔了舌头,以示惩戒!”
“阉党!狗贼!”
声势之大,惊扰了二楼厢房上的程也安,程也安从窗户外探头看一眼,起身道:“不好!月儿,你快去禁军营告知魏元景!”
说着,程也安已经跑出厢房,月儿应了一声,也立即骑马去京郊。
街道上,赵楷带领东厂侍卫出现,行人无不避让,惶恐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害怕灾难落到自己头上。
李乡南却带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到赵楷面前,拦住赵楷的去路。
“赵督主,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何啊?”
赵楷冷着脸道:“东厂办案!让开!”
李乡南笑嘻嘻地站立不动:“赵督主别这样,禁军护卫京都安全,东厂为陛下办事,各司其职,但东厂这闹得人心惶惶,若引起乱子,便是我禁军的过错,所以我得问一声。”
谭深直接拔剑道:“陛下有旨,东厂办案,任何人不得干扰!还请李大人让开!”
李乡南立即摊手,退了一步道:“别动干戈,如此紧锣密鼓,想必是急事,捉什么人?我巡防营熟悉京都每个街道,可随意派遣,必能帮上赵督主的忙。”
赵楷眯眼不悦道:“一个小小的巡防营也敢来干涉东厂办案?好大的胆子!是你,还是你背后的主子不要命了?”
李乡南立马摆手喊道:“一片好心,被赵督主说成什么?!不帮就不帮,我等继续巡逻就是了。”
李乡南让了路,赵楷立即带人往前走,李乡南一行人却远远跟在后面。
赵楷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给了谭深一个眼神。
谭深立即带了几个人拦在了李乡南面前。
李乡南状若无辜:“谭千户这是何意?”
谭深抱臂道:“李大人再往前一步,我谭深必然出手。”
李乡南“啧”一声道:“谭千户,我巡防营得巡逻啊,您这不是妨碍我们的公务吗?”
谭深不语,巍立不动。
李乡南无奈道:“行吧,掉头兄弟们!我们去别处巡逻。”
就这样,在谭深的注视下,李乡南一行人不得已调转方向。
李乡南知道,若真起了冲突,东厂绝不会手软,出了人命,他们也不会负责,反而是他们要吃亏,何况现在是件惊动陛下的大案,不能起太大冲突,且他的目的是拖延时间,算是完成了任务。
一间书肆的隔厢,忽然被人踢开。
卓习远几人吓了一跳,却发现来的是个好看的女子。
程也安急道:“东厂要抓你们!快跟我走!”
几人有些迟疑,卓习远道:“为什么要抓我们?”
程也安不耐烦地上前道:“你们说了什么话,自己不知道吗?陛下已怒,你们都被牵扯其中!不要废话,先跟我离开此地!”
几人惊慌起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立马抬脚和程也安离开。
卓习远却道:“我不走!我等无罪,为何要逃?我不信,他东厂还能如此无法无天,颠倒黑白!我卓习远要绝不当逃兵!”
程也安蹙眉怒道:“这不是逃兵不逃兵的问题!若没了命,什么都是徒劳!快走!”
卓习远却执拗道:“你们走!无需管我!”
破门声响起,程也安再顾不得其他,带着那几个书生从后门逃走,把他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又连忙去其他书生常聚集之地,为他们通风报信。
与此同时,王宗也找到了一群客栈的书生,将他们转移到了安全地,再去另一家茶馆时,已来不及了,王宗只能眼睁睁看着许诤他们被赵楷带走。
东厂狱牢里,阴暗潮湿,烛火冒出黑烟,新鲜的血腥气浓重,各处都是痛苦的嘶喊声,这些被抓来的书生们,一个个经不起什么刑罚,几轮下来,失禁昏厥,丑态百出,肉体的折磨直击灵魂筋骨,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死亡的威胁下,很少有人能坚持下来,往往是卑微如猪狗地祈求饶命。
赵楷冷漠地看着这些刚刚还一副高傲模样的人,被肆意折磨,狼狈不堪,他高高在上,蔑视地看着这些血肉之躯,狰狞如恶鬼,却无可奈何,任人宰割,而生死的工具握在他的手中。
他倒要看看,这些一口一个“阉党”的人,到底能坚持多久,又是怎么一点点地萎靡衰败。
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全是鞭伤和烙印,因痛苦,牙间冒血,嘴唇发白,全身颤栗不止,他却生生咬牙挺着,不肯让自己太过狼狈。
赵楷拿着皮鞭靠近许诤,粗糙的皮鞭触碰到皮肤,许诤瞬间颤抖得厉害,他死死瞪着赵楷,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
赵楷面上带了点饶有趣味的笑意:“你是黎兴书院的,泸州,离北境很近啊……”
许诤不语。
赵楷起身道:“我已得到消息,成王魏元景曾多次到过泸州,你若承认了,我便放你一马,让你不再受这么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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