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注定褒贬不一。可他们都是孤独疲惫的,晋灵帝也一样,他已年老,年少登基,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当年一手帝王之术,自信披靡,如今已身心俱疲。争休不止,不得安宁,无人理解,一直身处漩涡之中,他早已疲倦。
今日他特意召了太子上朝,已心有打算。
太子年盛,迟早登基,自己该逐渐退离,为下一任帝王铺路,而自己一手缔造的东厂不该成为遏制太子的绊脚石。
晋灵帝看了看魏元恩,道:“此贡生案,交由太子主审,刑部协助,东厂做好交接。”
“儿臣遵旨!”魏元恩上前道。
赵楷和赵祥忠皆是一愣,赵楷刚想辩驳,远处一阵急促的鼓声打断了他。
崇文殿上,所有大臣皆面露疑惑,往殿外看去,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击鼓鸣冤,而登闻鼓已十几年没有被人敲响过了。
神策军前来上报道:“陛下,宫门外击鼓者是礼部尚书文彦道!”
晋灵帝蹙眉不悦,在上书房跪了一夜晕倒,回家才休息了一天,便又来生什么事?果真是个出了名的老顽固。
“把他召进来。”
片刻,文彦道白发苍苍,却步履坚定,未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身素白长衫,走到殿中,朝晋灵帝跪下,三叩九拜,行了个大礼。
“文彦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替谁申冤?若是那些贡生,便不必再谈!”
文彦道挺直着腰板看向陛下,扬声道:“错!陛下,今日臣是来替陛下申冤!替东厂申冤!”
众大臣皆面露疑惑,赵楷眯眼看着文彦道,觉得他已经疯了。
“你是何意?”晋灵帝也觉得困惑。
文彦道继续扬声道:“臣十八岁考中状元,被先帝钦点翰林远直学士,后入内阁,替先帝处理朝政,三十岁便做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这是何等的成就啊!荣宠至极,臣越加骄傲放纵,性子本就顽固不化,便得罪了许多人。陛下登基以来,东厂得陛下信赖,宦官干政,臣不满,私下总有微词,愈加愤愤不平,致使职务上多次出错,便屡遭贬谪,仕途坎坷,跌落谷底,所以,臣恨!臣不甘!便逐渐记恨陛下与东厂,直到重回京都,再次担任礼部尚书,臣一直在找机会报仇!终于,臣等到了!
臣写了那篇《混沌赋》,故意指责陛下,谩骂东厂,甚至试图挑起争端,并利用国子监讲师的身份,威逼诱导学生们对抗朝堂,迷惑真相!
如今,臣终于报仇了,可当臣在乱葬岗看见那些学生们的尸体时,臣突然后悔了,臣不该利用他们,臣枉为人道!!他们尊臣为师,信任臣,追随臣,臣却没能保护他们,反而把他们推入死亡之地!他们本该有大好前途,却全都毁在了臣的手里!
臣良心不安啊!臣昨夜寝食难眠,今日特来击鼓鸣冤,陛下与东厂受臣蒙害,贡生们受臣牵连,实在冤枉,臣罪该万死,请求陛下赐臣一死!”
一场自我声讨,淋漓尽致,从头到尾,声音激昂慷慨,不断一声。
是陈罪,但却是救赎。
文彦道扑倒在地,良久不起,四下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文彦道的话,他们皆明白,文彦道是来替贡生们顶罪的,凶手不出,案子永远无法结束,便会有更多人死去。
文彦道揽罪于一身,穿白衫进殿,便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晋灵帝的内心也良久不平,“文彦道,何至于此啊?”
文彦道直起身子,双目平静从容地看着晋灵帝,只道:“是臣终于想明白了!臣活这一辈子,却一直深陷迷途,总以为这世间事非黑即白,一人之力可以胜天!但殊不知,有些事说不清楚,看不明白,人力也往往如蜉蝣撼大树,总是徒劳。
可臣回首往事,却觉幸哉!当年得先帝欣赏,钦点状元,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后郁郁寡欢,深陷囹圄,是陛下召臣回京,给了臣重生的机会!”
文彦道拱手看向晋灵帝,目光闪烁,似有泪光:“如此一生,臣,了无遗憾!”
文彦道俯下身深深一拜,而后忽然起身,冲向殿前台阶,一头闷撞,倒在殿上,鲜血顺着额头眼窝,流到玉阶上。
四周一片惊呼,却都未反应过来,唯有魏元恩急急去抓文彦道的衣袖:“文尚书!”
衣袖擦指而过,生命戛然而止。
晋灵帝抓住了案边,睁大了眼看着殿下之人,一身白衣,至纯至刚,如白纸无痕,却写满决绝。
消息瞬间传出,贡生案凶手伏法,乃是礼部尚书文彦道,已自裁而亡。贡生们虽不是主谋,但亦传言鼓动人心,需按律受罚。
消息一出,四下轰动,不知真相的百姓们有不少谩骂文彦道,说他藏得深,竟是豺狼虎豹的野心人物,难听的更甚,也有保持怀疑的,有点不太相信正直一生的人会突然被揭开面皮,成了心思叵测的恶人。
众说纷纭,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
程也安与魏元景等人皆吃了一惊,被文彦道的大义行为震撼,无法言语,但罪人连丧事也无法举办,太子魏元恩给文彦道买了上好棺材,将其偷偷掩埋,墓碑只有“文彦道之墓”五个字,生平事迹无法刻碑明说,一生早早收尾,日后史书上恐怕也要将其定义为奸臣罪人,清白正直一生,最后却甘愿承受千古骂名。
其学生和同僚等人不少都偷偷过来到他墓前祭悼,后魏元景在宫中休养了两天,出宫后也撑着病躯,前来给他磕了头,敬了一杯赔罪酒。
贡生案转交太子主审,刑部协助。几日后,最终裁决如下。
文彦道殿上主动承认罪行,念其一生为官,兢兢业业,便开恩其家人不被牵连。参与风波的贡生们按罪行不同,免除科举资格或取消此次会试成绩,未参与者则继续参加殿试。
结案后,卓习远只是取消此次会试成绩,被完好释放。
卓文青前来东厂接卓习远,卓习远虽保住了一条命,但在东厂也受了不小的责罚,此时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神情恹恹,走路还有点跛,卓文青扶着他上了马车。
远处,谭深偷偷看着卓文青的背影,看着他上了马车,才安心地离开。
坐了马车,卓习远发着呆,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显然受了不小打击。
“后悔吗?”卓文青道。
卓习远愣愣地看向卓文青,瞳孔慢慢聚焦,而后有了光亮,卓习远竟道:“不后悔。”
“若有下次,我依然会挺身而出。”
卓文青有一瞬地吃惊,没想到卓习远会这样回答,东厂的刑罚可是会让人脱胎换骨,再高傲的人也会磕头认罪,再正义的人也会颠倒黑白,卓文青以为经历这么一遭,卓习远会怕了,会退缩。
“失了功名也不怕?也不怕死?”
卓习远轻笑一声,竟有些自嘲的意味:“以前恐怕会犹豫,但东厂经历了一遍,才知什么叫生不如死,痛苦不堪,在那个阎王殿,可以扭转一切是非,如此下去,大晋必乱,这乱火烧起来,没人可以躲过,我也一样,届时覆水难收,功名又有何用?怕死又有什么办法?”
卓文青有些欣慰,忽觉得卓习远脱去一身稚气傲气,成熟稳重许多,也担得起风雨艰险,卓文青有些放心了,这样的卓习远不会轻易被打倒,也必将成就一番功名。
“好,习远,三年后,我们京都再会。”
卓习远扭头冲卓文青笑了笑,那笑里包含了太多,不过是沧海桑田,千帆过尽。
第56章 你不骂我了?
成王府。
程也安与邓珏来看他。
一进房间,便看见许鸢端着药去喂魏元景,魏元景却侧过头,脸色苍白无力,神情恹恹。
“义兄……”许鸢着急,想说的太多,却说不快,便一时噎住。
“既不想活着,那日怎么不直接死得干脆点,何必还吊着一口气又活了过来?!”
程也安抬脚走了过来,浑身带着逼人的寒气。
邓珏被程也安这话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了程也安一眼,却又不敢说什么。
魏元景抬眸看了程也安一眼,又幽幽地垂下眼眸,一语不发。
他无颜面对程也安。
许鸢起身走到程也安面前,面露担忧:“郡主,姐姐,你,劝劝,他。”
程也安看了一眼那碗药,而后接了过来,向魏元景走去。
许鸢冲邓珏指了指外面,邓珏会意,喊了句“元景哥,你好好治病”,而后跟着许鸢出了房间。
程也安坐在床边,看着魏元景这幅了无生机的憔悴模样,担忧着急,心里也憋着气,若不是魏元景有伤,他恨不得想痛打魏元景一顿。
“一次失败就寻死觅活?你是我认识的魏元景吗?”
魏元景不敢看程也安,只垂眸看着程也安手里的那碗药,苦涩泛黑,一如他的心情。
“我没想死。陛下质问,我只能以死回答,才能摆脱嫌疑。只是,我觉得对不起他们,对不起那些贡生们,对不起那些在王氏一案死去的人。若不是因为我太着急报仇,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是我欠他们的,我该拿命来还。”
魏元景轻轻冷笑一声,像是在嗤笑自己:“不过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我还需要报仇。战场上杀人多了,什么致命我再清楚不过,我给自己留了五分活路,我赌三乙真人能救活我,你看,我果真没死。”
端着药碗的手紧了紧,程也安起身厉声道:“魏元景,你是个疯子!为什么你总喜欢拿命来赌?!你何时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你可知道我在上书房外等了一天,不知你生死的滋味?!
什么重要?报仇重要,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了?前人已逝,今人就应该好好活着!可你不惜命,次次都是这样!魏元景,若上天捉弄,偏不给你活路,你也是活该!”
为什么?因为他除了命,没有可以赌的,他是个一无所有的赌徒。
魏元景终抬眸看向程也安,看见程也安嘴唇颤抖,眼睛也红了,魏元景心痛自责,更不知如何面对程也安,十年希望,孤注一掷,一朝破灭,他像失了力气,一时无法面对,只能把自己关在笼中,来躲避一切情绪。
他又垂下眼眸,不说话。
“你到底喝不喝药?”
不说话。
“好!既然你一心想折磨自己,不想喝药,那便不喝!”
“砰”一声响,程也安摔了碗,怒道:“魏元景,你愿意如何就如何,日后你的事,我程也安不再过问!”
程也安转身就走。
魏元景麻木的神经跳起来一条,他抬眸急喊道:“程也安!”
他想下床去追,可胸口的疼痛与全身的无力使他无法动弹,他使劲挣扎着挪到床边,又喊了一声程也安的名字,但程也安没有回头。
魏元景知道,程也安是气极了,他向来惯会惹程也安生气,程也安已对他失望罢了。
魏元景颓唐地往后靠,闭了闭眼。
许鸢一直担心地望着房间,吴通与邓珏站在一旁说话。
吴通道:“已经查过了,参加比武的武生中,有一个叫罗单的,曾在西南从兵三年,身高九尺,力大无穷,能抡起千斤刀!你务必要小心他,切记不要强攻,而要取巧。”
邓珏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最近魏元景根本无心顾暇他,那他武试的事是启竹交代的吗?
“是启竹让你查的?”邓珏眼底闪起希熠的光,连忙追问。
吴通顿了顿,这事魏元景会试后便提后,但因为最近出事,他们忘了,也顾不上调查,但启竹前不久给他们提了醒。
所以算谁说的?
吴通正思索,刚要开口,启竹正好迎面走来。
邓珏立即抬脚就要去启竹面前,这时忽然房间传来一声脆响,几人不约而同向房间望去。
门被打开,程也安气冲冲地从里面走出来。
这架势,除了邓珏,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拦住问一声。
“安姐儿?!”邓珏看了眼启竹,心里叹了口气,抬脚去追程也安。
林府。
林子书坐在床上半靠着,程也安给林子书递过去一碗药,语气闷闷地说了句“自己喝”,然后坐到一旁剥榛子吃。
林子书抬眸,犹豫地接过碗道:“不喂我了?我可是病人……”
程也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手又没断,爱喝不喝。”
林子书看出程也安的不对劲了,昨日还好好的,对他照顾入微,今日就忽然变了脸。
林子书想了想其中原因,于是便试探着问:“听月儿说,昨日你去看魏元景了,他怎么样了?”
剥榛子的手顿了一下,程也安头也不抬,语气却瞬间冷厉,“他是生是死,与我有什么干系?!喝你的药!”
林子书听出程也安这是气话,可他不敢也不愿深究其中原因,他垂眸去喝药,心里却生出一股莫名的难过。
几日后,程也安正在院里练剑,但心烦意乱,剑无章法,他索性停下,坐在树下喝茶。
月儿细细看了程也安一眼,心里无奈,终道:“你若是担心他,又舍不下面子,我替你去打探打探……”
程也安立即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瞪眼反驳道:“担心?笑话,我是怕他真死了,我们之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月儿从小照顾程也安,程也安嘴硬好面子,什么话真什么话假,她再清楚不过。
这几天程也安明显心情不好,月儿猜到了原因,但程也安好面子不愿低头,月儿便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那我们去翻墙看看,看看他死了没……”
程也安故作犹豫地思索着,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得确认一下,不能太被动……”
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成王府的许鸢县主前来拜访。
程也安与月儿齐齐对视,有些疑惑。
请人进来,许鸢身后跟的却是吴通,吴通梗着脑袋往里走的样子,看着很不情愿,像是被人强迫来的。
许鸢行礼道:“郡主姐姐。”
程也安便有话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许鸢看了一眼吴通,因自己说话结巴,怕程也安听着着急,便示意他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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