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就灌了下去,灌完了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痛苦神色。
江逐星倒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看着裴书锦,有些意外道:“有这么难喝?”
裴书锦连连摆手道:“……我平时不吃姜,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
裴书锦口中辛辣感消了一点,一脑门子的汗,这才转头看江逐星,发现他神色平和,好像无论什么境遇下都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不由得摇头笑道:“……你和江怀雪真是完全不同的人。”
江逐星偏头好奇道:“怎么说?”
裴书锦又回忆起江逐星在白云寺和他一起救人的时候,一边想一边也觉得好笑:“你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怕,而他什么都挑剔,什么都怕……”
江逐星闻言竟然笑了一声,裴书锦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有温度的笑容,不夸张地说,那一瞬堪比皓月流光,几近照亮整个暗夜。
江逐星本就气质出群英姿过人,丰神俊朗甚在江怀雪之上,只是总是神情淡漠不苟言笑,偶尔笑起来也多是冷笑,给人感觉也并不比江怀雪好相处多少,加之他对江怀雪惟命是从,几乎从不流露自己的想法,有时让人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几乎要掩盖掉他那熠熠生辉的美貌。
江逐星揶揄道:“你这话若是让爷听到,一定要气得眼前发黑了。”
“……倒也不用让他听到。”裴书锦随手挥了一下眼前烛火,实话实说道:“他本就眼前发黑……”
两人没忍住,又不由得相视而笑,火苗噼啪燃烧,炉子热气腾腾地烧着,狂风骤雨的夜里也显得温暖了一些。
“我和爷本就是不同的。他是正房嫡长,自小便是众星拱月,我是旁枝庶出,习惯了白眼冷遇,若无爷的照拂,此刻还不知在哪里。”
裴书锦一直也有些好奇,江逐星这般风华的人物,又是文成武就无所不能,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对江怀雪言听计从,想来也是命不由人。
裴书锦劝慰道:“人的出生际遇难以改变,多经些磨砺,也是吹尽狂沙始到金。就像江公子,虽然金尊玉贵占尽风流,但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脾气不好人又挑剔,却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和他之间并非仅有身份之别,我深知自己不过是守成之人,江家今日都是靠他……他也并非是一路坦途,五年前叔父叔母辞世,他听闻消息不眠不休昼夜策马赶了几千里路,在武夷山脚下不顾宗族和当地术士阻拦,带了人执意闯山,那时道路尽数坍毁,巨石乱木横亘其中,我们一路行于峭壁山崖,整整两天才过了三仰峰,他没有抱怨过一句,直到力竭倒在瘴气之中。
“他后来被抬下山,清醒时人都快到扬州了。痛失双亲,岩茶俱毁,江家乱作一团,亲族旁枝争权夺利,掌柜管家中饱私囊,能有如今的局面,这些年他费了多少心血……”
裴书锦自知江怀雪也有诸多不易,岩洞那一日,他虽没有再多过问,却也明白,江怀雪父母遇难以及他们一路受人算计,可能都并非意外,江家表面富有四海,却也危机四伏。
裴书锦叹了口气道:“武夷山时,他与我说过一二,我那时便想,原来众生皆苦,没有人是一世无忧的。”
江逐星似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许久才扯开话头问道:“中秋将至,江城离扬州不算太远,你不要回家一趟吗?”
“不了。”裴书锦抱膝坐着,看着火苗,摇头道:“其实在我母亲和祖父去世后,家就不算家了。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多余的人。”
夜雨烛灯,际遇天差地别的两人却都起了身世飘零之愁,呆坐着久久无言。
裴书锦又打了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转了个身,背朝着蒸炉那面,又招呼江逐星道:“这边坐,烘干后背衣服,不然容易着凉。”
江逐星也转过身坐在他旁边,裴书锦便问道:“江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收到信儿,最迟就是中秋前后,八月底有一笔生意要谈,安排在了蓬莱别院。”
裴书锦放心些许,又感叹道:“我知道他忙,有时却也觉得他实在是对自己的病不上心,按说本不是多么疑难的病症,却一直这么耽误着……”
江逐星摇头道:“他也并非不上心,谁愿意一直看不见呢?就像你说的,他只是很难相信别人罢了……”
江逐星顿了一下,又转头看着裴书锦道:“但他这次,会信你的。”
裴书锦愣了下,他看向江逐星,心里多少浮起一丝欣慰,不由点头道:“但愿吧。”
第29章
后半夜衣服干透了,裴书锦灭了火,趁着蒸炉的余温,两人在旁边靠坐着眯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泛白的时候雨也停了,裴书锦起来观望了一下,对江逐星道:“江大哥,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我看今天是个晴天,我去把药材拿出来晒干。”
江逐星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直截了当道:“我帮你,早点弄完,你腿上的伤刚好,还是要好好休息。”
也是运气不错,两人刚好把药材都搬出来,天就放晴了,看着像是一个艳阳天。
裴书锦在晾架上将药材都摊好,放到了光照处,忙了这两天,尤其是昨夜跑快了,也感觉有些腿疼,不由得弯腰锤了两下。
“回去吧。”江逐星过来扶住他,言辞平和但态度坚决:“有什么事下午让许渐清来,你回去歇着。”
裴书锦点了点头:“只要不下雨,晾晒两天就行了,我们先回去吧。“
江逐星也没多说什么,扶着裴书锦出了门,牵过马,先把裴书锦扶了上去,而后翻身而上,向蓬莱别院的方向而去。
裴书锦不会骑马,也不太懂马,但看江逐星的这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筋骨强壮,四蹄轻快,深褐色的鬃毛,无一处杂色,他也不由得摸了摸马背,感叹道:“真是匹好马。”
江逐星在他身后稍一提缰绳,好奇道:“你还懂马?”
裴书锦摇头道:“不懂。只是觉得物似主人形,这马也有种快走踏清秋的风姿。”
江逐星愣了一下,随即感到好笑:“我都不知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这匹马是去年我亲自从大宛国带回来的。”江逐星解释道:“爷自小喜欢马,天下的宝马良驹,扬州江家和京城慕家豢养了一半。这匹马性子烈,爷当初就是骑它坠马失明的,我从大宛带它回来时还有些感情,费了些功夫将其驯服,爷就将它赏给了我。”
裴书锦也不懂这些,只知以江怀雪的性子,这马将他摔倒失明,竟还能安然无恙,想来也真是不容易。
“那它有名字吗?”裴书锦摸了摸那顺滑的鬃毛,也是奇怪,这马现在看去感觉温顺有灵性得很,难以想象它暴躁发狂的样子,怪不得说宝马通灵,难道是单单看不惯江怀雪?
“还没有。”江逐星想了一会儿,神色自然道:“既是快走踏清秋……就叫清秋吧。”
“呃?”裴书锦尴尬笑道:“……虽然有些随意,但是个好名字。”
这五里地的路,走着尚需花些功夫,骑马却很快到了,蓬莱别院近在眼前,远远地就有人跑过来,迎着他们道:“二爷!爷回来些时候了,不知怎么了坐花厅生闷气呢, 你快去看看。”
江逐星闻言即刻纵马从侧门进去,照直到了西苑花厅,在门口才勒马停下,立刻有侍从迎上来,低声道:“二爷,爷刚刚找您呢,还问了小裴大夫,快进去看看吧。”
江逐星将裴书锦扶下来,又将马鞭交给侍从,稍微整理了衣服,就同裴书锦一道掀开帘子进去了。
“爷。”江逐星上前道:“怎么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
江怀雪还未换常服,仍着墨绿深衣黑色长靴,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看着就不像心情好的样子。
他也不与人寒喧,举起茶杯哼声道:“你惦记着正事吧,我还没到离不了人的程度。鸿晟祥票号那几笔钱催收了吗?”
江逐星皱眉道:“除了盛隆酒楼那笔确实没办法了,其它几笔去武夷山前就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我早前就同您……”
江怀雪刚喝了口茶,就噗地吐了出来,茶杯往桌上一拍,厉声道:“什么东西也端到我手里?”
“爷!不知道您回来,前两天没去采露,刚派了人去还没回来,爷恕罪!”
几个下人围上来又是收拾又是请罪,江怀雪脸色更难看了,不耐烦地把人挥开,又朝江逐星道:“那收夏粮的事呢?快给几个掌柜都安排下去!”
“爷……”江逐星也有皱了皱眉,和裴书锦对视了一眼,都感到莫名其妙,只勉强道:“夏粮征收七月底就安排下去了……”
“那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江怀雪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火,被江逐星又噎了两次,更加烦闷道:“中秋后梁家不是要来人吗?淮河东道漕运的事你有把握拿下吗?”
江逐星心道不好,看了江怀雪一眼,立马道:“是,爷,我这就去准备。”
江逐星赶紧转身,出门前给裴书锦使了个眼色,让他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裴书锦不明所以,走过去不顾江怀雪推拒,拉住他手腕把脉道:“你是不是上火了?”
江怀雪倒是没再挣开,撇过脸不情不愿道:“我上什么火?”
“鬼火吧。”裴书锦放下他的手腕,摇头道:“几天不见,脾气更大了。”
江怀雪往椅子里一靠,连眼皮都懒得抬。
“你们一晚上没回来?”
“嗯?”裴书锦皱眉道:“昨夜药房忘记灭火了,我回去灭火,江大哥好心赶去帮忙,但雨太大了,就在那里将就了一晚。”
江怀雪脸色不善道:“江大哥?倒是叫得亲热。”
裴书锦无奈摇头道:“我看你气血失调,说话也阴阳怪气。从今日起,你便不要再乱跑了,我会定时给你施针敷药,你先去床上躺着。”
江怀雪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着不像是听话的样子。
裴书锦拍了拍药箱,提醒他道:“你忘了你在武夷山时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江怀雪就和赌气的小孩一样,一脸的不情愿,但也没再乱发脾气,裴书锦就扶着他进了内室,把他安顿好,点上了药香,而后帮他施针。
也不是裴书锦逗他,江怀雪这些日子不见,确实有气血不调之症,体虚畏寒更甚,想来也是因此情绪不好,眉间可见淡淡愁容。
裴书锦皱眉道:“你这些日子又做什么了?你眼下气血失调肝经不通之症较之武夷山时反而加重了,怪不得脾气暴躁。你这么大一个人,有那么多人照顾,怎么还总把自己搞得这样虚弱。”
从江怀雪过往脉案来看,他身体底子是很好的,二十岁之前可以说是生龙活虎,甚至精力有些过于旺盛,许是这些年生意操劳不太注意,加之眼疾失明后对身体和心态都有影响,但是也不该如此严重。
江怀雪闻言戾气渐消,流露出疲倦之色道:“……我不会活太久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好了。”
江怀雪神色放空,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十五岁时,夺得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当时年少气盛,拥趸环绕,夜夜诗酒达旦,京城闹市纵马,一路繁华过眼,如今九年光景已逝,卧榻沉思,唯觉昨日如梦。”
裴书锦愣了一下,手中动作不由得放轻,江怀雪向来有几分桀骜之气,哪怕眼疾失明,也从未见他忧虑失态,但是推己及人,鲜衣怒马轻歌纵酒的少年郎成为如今思虑周全翻云覆雨的一家之主,旁人羡慕他坐拥金山银海,但这对出生就锦衣玉食的他而言,反倒像是一副枷锁,如今更是眼疾失明,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哪怕有无数人前呼后拥着伺候,难道他就不会难受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裴书锦笑道:“从前我在书里看过,也好奇那是何等光景,但却知道那自是与我无缘的。”
“其实做一个市井沉浮的寻常人,是惯于委曲求全的。你久处高位,但也要接受,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顺你心意而来。但你已然很好了,多数人穷尽一生难及一二。”
裴书锦顿了一下,拔下针来,一遍擦手一边叹道:“等你眼睛好了,虽然不能说是随心所欲,但总归还能骑马踏花吧。”
江怀雪揉了揉额头,轻哼道:“我眼睛无碍时,驰骋江南,不比逐星差,可惜你见不到。”
裴书锦感到有些好笑,他拍了拍江怀雪,扶他坐了起来,给他外敷了活血化淤的药,用布带将他眼睛缠好,嘱咐道:“不要弄掉了,以后每天换两次药。”
江怀雪不满道:“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瞎子!”
“不然呢”裴书锦纳闷道:“你不就是吗?”
这大实话可把江怀雪气坏了,往床上一趟,背过身子挥手道:“走人!没一句我爱听的!”
裴书锦只觉得他越发像闹脾气的孩子,顺手把他床帘放下来,拍了拍那张大的不像话的床的边沿,嘱咐道:“我先去熬药了,一个时辰后给你端来,你先睡会儿吧。”
江怀雪自然是不肯说话,默不作声地用后背对着他。
裴书锦收拾了药箱准备走,想了想又转回身,隔着帘子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明年开春,烟花三月,我等着看你策马扬州。”
第30章
自打江怀雪回了蓬莱别院,裴书锦就忙了起来,每日晨昏要请脉熬药,午后要施针,申时要换药,江怀雪用的药又流程复杂,不能出一丝差错,几日下来裴书锦甚至觉得伺候这一个人比他寻常一天看二三十个病人都累得慌。
还好几个回家探亲的大夫陆续都赶了回来,徐康和许渐清炮制原料,高明和杜仲熬制汤药和敷药,范榆田和蔡瑞负责熏药和浴药,几人都算有了正事,裴书锦也轻松了一些,得空便将江怀雪的脉象和每日用药细致记录下来,酌情增减药量改进疗法,那几个大夫刚开始虽有些瞧不上他,日子久了却也发现裴书锦确有过人之处,便能够坐下来促膝而谈,裴书锦也经常与他们商量请教,跟着他们也学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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