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时候蓬莱别院声势浩大地接待了一批人,为首的叫梁川,是江南四大世家梁家的公子,家中也是世代显赫,几个叔伯都在当朝为官,虽然在江南的生意远不及江家,但是梁家势力遍布天下,经营门类更是五花八门,江湖传言,梁家做生意不过是顺便为之,实则是处处安插眼线,他家的“清风茶楼”是江湖消息往来最快的地方,梁家基本是靠在大江南北贩卖情报而富甲一方的。
梁川来的那天,别院里一早上就在准备筵席和舞乐,四处也加派了不少人手,裴书锦和几个大夫路过,听他们闲聊了两句,大意是这位梁公子也是个家里娇宠出来的纨绔,任性骄横比之江怀雪还有过,还不见得有江怀雪的本事。
裴书锦也没在意,照旧去给江怀雪请脉,江怀雪这些日子气色好了一些,只是仍有些忙碌,尤其是与梁家的生意,需要他操心的事不少,三五天便要开一次堂会,就连请脉也经常是在厅堂里,通常江怀雪刚喝完药各家掌柜便鱼贯而入了。
裴书锦请过脉,杜仲又来送药,裴书锦和高明仔细查过药汤和药渣,才端到江怀雪面前,江怀雪皱着眉头喝了下去,随手一挥道:“赏。”
他们毕竟不是江府的人,江怀雪对他们还算客气,三五不时心情好了就会赏些金银,一般都是交到裴书锦手里,也算是帮他在众人中立威。裴书锦不是计较钱财的人,况且吃住在江府并无多少开销,每月还有固定的月钱,平时拿了赏钱,自己并不截流,都转给高明,让他分给大家。
领了赏,众人收拾东西刚要走,就突然有下人风风火火赶来,站在门外高声道:“爷!梁家的人到了!”
“进来回话。”江怀雪吃了一颗青梅压住药味,皱眉道:“人到哪了?怎么不带过来?”
永明跑到近前,脸色有些难看,犹豫道:“马上到了,梁川公子伤了,好几个人在后头抬着呢,一路骂骂咧咧的,二爷让我和您先行禀报……”
“伤了?”江怀雪纳闷道:“他梁家少说来了二十个人,逐星又去城外迎接,怎么就受伤了?”
“那个……”永明抬眼看了看江怀雪,叹息道:“哎,梁公子一见了二爷,就要骑他的马,然后就让摔下来了……”
裴书锦在一旁听着,一下子没忍住,不由得“噗”地笑了一声。
江怀雪把手里的梅子一摔,气恼道:“你笑什么?”
“……看来清秋真是颇通灵性。”裴书锦不由得感叹道。
“清秋?什么破名字……”江怀雪嘟囔了一句,又抬头问到:“伤得重吗?”
永明叹气道:“二爷当时在旁边跟着,坠马的时候把他拉住了,其实就是胳膊拉伤了,看着不像严重的样子……”
江怀雪也摇了摇头,略显烦躁地摆手道:“把他抬进来吧,这不大夫都在这儿。”
永明领命跑了出去,片刻功夫五六个护卫小心抬着一个人就进来了,那人看着二十左右的年纪,遍身丝绸绮罗,唇红齿白,一副纨绔模样,一进门就委屈耍赖道:“三哥!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快给我把那个畜生宰了!”
江怀雪头疼道:“大老远就听你哭丧,声音小点!”
“哟。”那人抬眼一看,挣开众人,扶着胳膊跑到江怀雪近前,刚想抬手碰江怀雪蒙眼的布条,就见江怀雪闪身躲过,不耐烦道:“你活腻了?”
梁川讪笑道:“哥,你坠马的事我早先在苏州就听说了,一直牵挂着,可把我忧心坏了,我这不是终于得空看你来了嘛。”
江怀雪冷笑道:“看见了吧,比起你那点伤,还算是严重吧?”
“啊?”梁川眼睛一转道:“你不会……也是被那畜生摔下来的吧?!那你还留它!江逐星把它宝贝得跟个什么一样,居然问都不问我的伤,跑去安慰马了!”
“那马是天下难寻的良骏,自然不是谁都能驯服的,他与逐星是有缘份。”江怀雪摆手道:“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梁川闻言气恼地坐了下来,捂着胳膊委屈道:“三哥,你就让我吃这闷亏,我这胳膊都断了!”
“胳膊断了就治。”江怀雪无奈道:“书锦,你去给他看看。”
“书锦?”梁川看着走过来的裴书锦,衣着素雅,不染纤尘,长身玉立,气质清冷,不由得笑道:“好名字,好模样,三哥就是懂我,我最烦那些糟老头子碰我……”
裴书锦拉开他的手,在他胳膊脱位处轻轻摸了几下,梁川就不正经道:“美人,我这臂膀结实吧,我可是练……”
话还没说完,裴书锦手下用力,端起他的胳膊一提一按,只听“咯噔”一声,梁川就哇地一声惨叫了出来,泛着泪花骂道:“我杀了……”
“问题不大。”裴书锦擦着手道:“已经复位了。”
梁川愣了一下,止住惨叫,试着小心翼翼动了动胳膊,没感到疼痛,又抬起来臂膀来挥动了起来,心下一喜,满意道:“美人,还有两下子,不错不错,不如以后就跟我……”
“大庭广众少丢人。”江怀雪不耐道:“掌柜们都还在外头等着呢。”
高明察言观色,从后头拉了裴书锦一把,自觉道:“几位老板谈正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第31章
裴书锦虽然也有些反感梁川登徒浪子的做派,但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当他是闲来玩笑,照旧与几个大夫一道商讨了诊治的进度,又回去将针砭炙烤了一遍,等着午后给江怀雪施针。
用过午饭后稍歇了一会儿,裴书锦算着时间往摘星楼走去,守门的几个人已经与他很是相熟,他们这些下人身在别院,看病拿药都不甚方便,知道裴书锦好说话,有个三病两灾经常会找他,裴书锦对他们也都很耐心,尤其是裴书锦眼下是江怀雪跟前的红人,因此他们见了裴书锦也都颇为热情。
“裴大夫来啦。”守卫朝他客气道:“爷今儿中午招待梁公子,歇得晚了,现下刚起身,您进去稍侯片刻便是。”
“好,劳烦了。”
裴书锦进了院门就闻到一股甜香,九月初正是金桂飘香的时候,摘星楼后临水的山坡种了许多桂树,清甜香气飘满了整个西苑。
裴书锦往江怀雪门口望了一眼,见门还未开,索性也是干等着,他就绕到屋后顺便摘了些桂花,等着晒干入药。
蓬莱别院的桂花种的也很有讲究,东苑栽的是银桂和四季桂,西苑载的是丹桂和金桂,尤其两株玉玲珑和九龙桂已有百年风光,花开繁盛,红黄交错,一簇簇玲珑花瓣缀满枝头,地上了铺了密密一层浅黄,当真是人间胜景云外飘香。
裴书锦摘了一布兜的桂花塞进袖口,又提起药箱准备回去,快走到门口的地方,抬头便见梁川行色匆匆先他一步进去了,还顺带关上了门。
梁川刚一进门,里头便传来了江怀雪的声音。
“你找我也没用,你知道我光是浚通河道和安置周围的村民就要花近千万两的白银吗?你少想着坐收渔利,逐星可是和你说很明白了,十个点已经不少了,要是旁人我连八个都不可能给他。”
“哎呀三哥,你和我装什么,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能让朝廷的人给坑了?”梁川话讲得轻松,又突然语气一转道:“堂会上的事一时说不清,我这单独来找你,是还有他事相求……”
裴书锦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走是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想着非礼勿听,正要转身离开,竟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叫裴书锦的大夫……三哥要不让给我呗。”
“什么?”江怀雪纳闷道:“什么叫让给你?”
“哥。”梁川拿腔拿调道:“你别装糊涂嘛,我是真对他挺感兴趣的。”
“梁川。”江怀雪无奈笑道:“你在自己家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少给我在这儿整这些邪门歪道。”
“这怎么能是邪门歪道!”梁川急了:“三哥,实话说,我还就喜欢那样儿的,你要是又给我立规矩,我可就认真了。这样,你把他给我,承建东道水库,年利我让你三个点!”
“让我三个点?”江怀雪笑道:“逐星刚还和我说,东道水库是你亲自盯的,你可是寸土不让,合着在这等我呢?”
“哥!”梁川软磨硬泡道:“和别人我还能耍点心眼,和你那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嘛。我是真有诚意,让你三个点,每年可就是几十万两的雪花银,他就是个天仙也抵不上这个价钱了吧?”
江怀雪反倒心平气和笑道:“梁川,淮河东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一清二楚,上面的麻烦事哪件不得我去解决?东道水库更是没影儿。少说得像你每年要上贡我几十万两银子一样,要是日后赔了本,我反倒要多搭进去几十万两。”
“哥,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可就过分了,否则我为什么来找你?以你的手腕和江家的实力,再加上曾老爷子鼎力襄助,那根本不是事儿。我不像你独掌江家,我回去还得和家里人交代,也就东道水库我能做得了主,让你三个点,都是从我自己那份里扣,我这趟基本就算是白跑了。”
“梁川。”江怀雪闻言正色道:“我们在商言商,但是不能公私混为一谈。照理说,你来江家,是贵客,我自然是有求必应,但裴书锦他是外面的大夫,又并非是我家奴,更没签卖身契给我,他若是不愿意,你让我怎么给你?”
“哥!”梁川佯怒道:“你这就是和我装糊涂了!这可是你江家,你要是想帮我,有的是办法。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屋里的东西,随便摔碎哪一个,他十辈子都偿还不起,还不得以身抵债嘛!”
江怀雪嗤笑道:“你还真当没王法了是吧?”
“在扬州,你不就是王法吗?”梁川嚷嚷道:“谁不知道你号称江南土皇帝啊,哪个官府敢管你的闲事?”
“口无遮拦,胡说些什么。”江怀雪端起茶杯悠哉道:“什么世家大族,那都是上承天恩,要感念皇恩浩荡,不要得意外形。”
“是是是,我胡言乱语呢。”梁川拍了拍自己的脸,讪笑道:“但是话糙理不糙,三哥不如就帮我这回……”
“你到底要瞎折腾什么?年底不是要成亲了吗?”
“我才不想!慕家老二谢家老二都还比我年长呢,他们还不着急,我急什么?”梁川不屑道:“况且成亲了又如何?我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江怀雪沉默了一阵,还是直截了当道:“我帮不了你。”
“哥你不是吧?!”梁川急躁道:“你为什……”
“裴大夫,你怎么还没进去啊?”
不巧外头正好有下人路过,看见裴书锦呆立门前,突然就招呼了一声,裴书锦顿时尴尬立在原地,房门里面也顷刻没了声音。
裴书锦呆愣着,脑中混沌,觉得空气都快凝固时,房里突然传出江怀雪的声音。
“书锦,你进来。”
裴书锦踌躇半天,只能硬着头皮推开门,绷着脸僵硬地进去,直视前方,眼神都不往梁川的方向瞟。
“站着干什么,到我跟前。”
江怀雪招呼他,他便也径直走了过去,刚到江怀雪近前,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怀雪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腰,裴书锦防备不及,转了个身,脚下打滑,直接跌坐在了江怀雪腿上,江怀雪竟然又用力将他抱牢了,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搂我。”
裴书锦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就搂住了江怀雪,直到江怀雪丝质的衣领上一缕清淡茶香钻入鼻尖,他才如梦初醒,脑中嗡嗡作响。他现在整个人几乎都在江怀雪怀里,眼前就是江怀雪那段白嫩的脖颈和略微滚动的喉结,裴书锦干脆闭上了眼,捏紧了自己的手掌。
江怀雪镇定自若地搂着裴书锦的腰,冲着梁川的方向坦然道:“梁川儿,这下你也该懂了吧。”
“这……”梁川眼睛一转,许久才站起身来,摆出一副和缓尴尬的样子,连连叹气,拿着折扇一敲掌心道:“哥,你不早说,敢情还真是‘你的人’啊!”
江怀雪倒是装得很有样子,煞有介事道:“知道就好。以后便不要胡闹了。”
梁川讪笑,又有些不死心地踌躇了一会儿,犹疑道:“哥,你不是骗我吧?”
江怀雪抄起手边的扇子就扔了过去:“骗你?我为着这点事,我至于吗?”
“好好好。”梁川边躲边退,打趣道:“既然是小嫂子,那我自然要识趣……哥真是好本事,眼睛不行了,心里还跟明镜似的,什么美人都不能放过……”
江怀雪又抄起茶杯,作势要扔出去,梁川惊了一下,脚下抹油,边逃边轻笑道:“我错了,美人在怀,不打扰三哥……”
梁川一走,裴书锦终于松了口气,江怀雪拍了拍他道:“我也是没办法,梁川不比别人,梁家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所以只能……”
“权宜之计,我懂。”裴书锦理智回笼,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他为什么叫你三哥?”
“哦……”江怀雪思忖道:“许多年前,江南四大世家交好,那时世家子弟有个排序,我行三,这两年已经没人提那些了,也就梁川惯会套近乎。”
裴书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听江怀雪问道:“你身上什么味儿?”
“啊?”裴书锦有些茫然,片刻才想起来,从袖口拽出一包桂花道:“是桂花吧?”
“嗯。”江怀雪接过来,往旁边桌上一放,坦然道:“还是你本来的味道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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