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顾言决意要去会会江怀雪,江家收下拜帖后,安排在了六月二十会面。
顾言生产后才十几日,裴书锦实在不忍他一个人劳心奔波,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该随顾言一起去,但他刚一说出来,便被顾言厉声拒绝了,甚至交待陆放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不许他再见江怀雪。
裴书锦心中百味陈杂,他知道若他决意要去陆放是拦不住的,但他也始终下不了决心。
六月二十清晨院子里有马车驶过的声音,裴书锦知道顾言去找江怀雪了,他一夜都未成眠,辗转反侧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准备去药房给慕云深配药。
他心中实在堵得慌,借着送药的名义想找慕云深聊聊,他虽与慕云深不甚相熟,但他其实也和顾言一样,对慕云深有莫名地信任和仰视,他觉得慕云深身上有股令人诚服的力量。
其实想来,慕云深确实有和江怀雪相似的地方,他们像是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波涛,看着潇洒随意,实则心思深沉逻辑缜密,他们洞察人心,对事对人有很强的掌控力,无怪乎江怀雪对慕云深有瑜亮情节,毕竟连裴书锦都能感觉到慕云深明显更为温和冷静,也更为深不可测。
裴书锦敲了慕云深房门,开门的是秦思,她每天会把孩子抱来给慕云深看看,而后就伺候慕云深端茶磨墨,一向态度很是恭谨,有时候裴书锦觉得她不太像是慕云深的妾侍,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一点像江怀雪和江逐星。
秦思不是多事之人,少言寡语,甚至缺乏表情,朝着裴书锦微微点了头,让他进了门,而后就去给慕云深磨墨了。
慕云深招呼裴书锦过去,放下笔道:“裴大夫,你来得正好,这本书我已解出了大半,译本你先拿去,原书就先留在我这里,可好?”
裴书锦闻言赶忙过去,颇为激动道:“慕大哥,您竟这么快就解出来了?当然没有问题……反正原书也只有您能看懂,放在您那里就好。”
慕云深把译本递给他,向后倚在椅背上,伸手示意他落座,客气问道:“听师父说,这本书是你祖父裴景然留下来的?”
“是,里面是我祖父亲笔的字迹。“裴书锦坐了下来,思忖道:“天师说,我祖父可能是玄远真人的徒弟,我过去从不知道……”
“玄远真人是我小师叔。”慕云深说笑道:“我倒是要与你祖父以师兄弟相论了。”
裴书锦尴尬笑了笑,慕云深又若有所思道:“裴景然许是二十多年前就离开师门了,我刚入朝为官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那时很受皇上和后宫嫔妃器重,是太医院的顶梁柱……我也不曾想到,他竟是玄远真人之徒,怪不得行“景”字辈。”
裴书锦叹道:“我对祖父生平之事知之甚少,祖父早年的经历就连我的父亲都不太晓得,原来他的名字都是师门所赋。”
慕云深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知道苏景行吗?”
裴书锦愣了一下,许渐清的师父……苏景行久居大理不问世事,但他的大名却依然能响彻江湖。
“南疆医圣苏景行,难道他也是?……”
慕云深点头道:“是,玄远真人景字辈的那批家传弟子中,如今名声最大的便是苏景行了,说来也巧,你祖父背出师门入朝为官后几年,他也因研习蛊术而出走,后来在大理自立了门户。”
裴书锦一时之间又有些头痛,他从没想到从祖父房中拿走的几本书会牵扯出这么多前尘往事,他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慕云深指了指桌上的译本道:“就我目前译出的内容来看,这本书记载了几种南疆失传已久的蛊术,其中大量篇幅记载了一种叫做“长生蛊”的炼制之法,裴景然竟也是研习过巫蛊的吗?”
裴书锦大为意外,愣神许久,才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印象中,祖父他专习歧黄之术,从来没有提过这些。我祖父辞官归隐后记载收录了不少东西,但竟会有蛊术,还是以密文形式所载……”
慕云深看他全不知情,也只好安慰他:“想来你祖父他也有些不愿提及之事,不让你知道也是回护之心,你或许也不必追究了。”
裴书锦心中虽然有些不安,但毕竟祖父已经走了那么多年,这些事也无从追究,他也只好叹道:“也只能如此,慕大哥费心了。”
慕云深虽然身体见好,但还是有些虚弱,说话久了难免有些疲惫,咳嗽了一声道:“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裴书锦这才想起自己来的初衷,略显局促道:“慕大哥,小言他……去找了江怀雪,万一不成……”
慕云深预料到了他心中记挂这件事,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端详了裴书锦许久,气氛沉闷到让人心慌,看着裴书锦表情越发不安,江怀雪才微微起身叹气道:“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我还是告诉你吧……”
“秦思。”江怀雪回头道:“帮我把多宝阁第二层右边的抽屉打开,里面的盒子拿来。”
秦思很快递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紫檀木盒,江怀雪推给裴书锦道:“打开吧。”
裴书锦疑惑着打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江怀雪那枚刻着“江”字标记的玄铁戒指。
一些不好的记忆卷土重来,裴书锦脸色顷刻煞白。
慕云深不太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只解释道:“今天二月,逍遥楼事发之前,江怀雪让人把它交到了靖南手里,这是江回崖传下来的宝物,也是江家家主的信物,据说经过江怀雪几年间的运作,凭此信物能在全国八个行省三百多家票号支取钱财,也可以让两百多家镖局效力卖命。”
“不过支取钱财时额外需要暗号密令,江怀雪说是他对你说过最重要的八个字,只要这么和你说,你就会明白的。”
裴书锦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还要提起这八个字。
慕云深看裴书锦神色复杂,便知前尘往事他并非能够全然放下,提点道:“那日西泠园江怀雪和靖南反目,也不一定全是因为你的原因,江怀雪或许已有了别的打算,他与靖南不见得真有心结,否则也不会将你托付给他。”
“托付?”裴书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皱眉道:“他怎么了?”
“这我也不知道。”慕云深耸肩道:“他只让靖南多照顾你,你与江怀雪恩怨难言,靖南怕你为难,原本也不准备告诉你这些,只是没料到靖南自己先泥菩萨过江,这才把东西又给了我……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
裴书锦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明白江怀雪是在做什么,诚如慕靖南所料,他宁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好不容易重归平静,实在不愿再卷入这些恩怨之中。
慕云深劝他:“这事归根结底,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他给什么那是他一厢情愿,你不需非要为此回馈什么。粮草的事也一样,哪怕顾言无功而返,慕家还有我,没道理勉强你去做这样的牺牲……”
慕云深说到一半,话音一转,抬眼看他:“当然了,如果你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未了的恩怨……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裴书锦没想到找过慕云深后心中反而更加发慌,他胡乱点了头,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慕大哥……我先不打扰了,您大病初愈注意休息……”
裴书锦辞别慕云深,一手拿着译本,一手捏着檀木盒子,他抬头望去,六月的太阳如流火,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他古井般得生活又一次被搅乱,他虽然脑中不甚清明,但心中慌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刚走了没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一进门就接连被两件事冲击,他给慕云深配好的药丸还没送出去,他又手忙脚乱从袖子里掏出药盒,回到慕云深房前。
刚准备叩门,他就听见秦思在屋里问:“爷,你这几个月为了二爷的事寝食难安,如今二爷那边的情况已经如斯凶险,此事关乎七万靖远军生死和边疆安危,江怀雪竟能把全付身家交给裴大夫,若他去求,十拿九稳,你为什么不让他去……”
“难道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去勉强无辜之人吗?顾言不成还有我,慕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没道理把全无关系的人牵扯进来。况且以前我还不敢肯定,江怀雪与靖南的情谊值不值得他抛家舍业相助,可如今……”
慕云深话音一转道:“江怀雪已至陌路,他很快要什么东西都没用了……我想他会出手帮靖南渡过此劫的。”
第111章
已至陌路?……
他江怀雪,风流从容,坐拥一切,怎么可能……
裴书锦不可置信,竟下意识地豁然推开了门,隔着很远与慕云深四目相对,茫然道:“慕大哥……你说的已至陌路,是什么意思?”
慕云深看他去而复返,脸上也浮起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平静道:“怎么又回来了?你腿不好,坐下说。”
裴书锦动作僵硬地走到了慕云深桌前,望向慕云深的眼神茫然又疑惑,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慕大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慕云深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凝重,竟说笑道:“若我说我用梅花易数算出他灾祸临门,你可相信?”
裴书锦觉得慕云深不是会无端妄言的人,这样半真半假的话也无法让他轻松,他只不明所以地望着慕云深,等待一个更具体的答案。
慕云深看着裴书锦,终是叹了口气,正色道:“事到如今,也不妨同你说了罢……江回涯传下来的信物,他就这么交待出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江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最远到了福建两广一代,难道到处都像江南和京师一样,去认他的脸吗?江家在各行省的大掌柜有十八九个,小掌柜接近七八百,又有多少人见过江怀雪呢?哪怕是江回涯做家主时,也要靠这信物互通往来。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他不会让此物离身的。”
裴书锦这才意识到这信物的重要,他不由得皱眉低语道:“您说这是逍遥楼一事前夕他交给慕将军的,那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慕云深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四个月前就将此物托付给靖南,想来从那时起便不做长远之计了。他这次来京,或许就没想过能安然无恙地回去。能让他如此决绝,我猜只有两种可能……”
裴书锦有些紧张地看向慕云深,他全然不懂这些,几乎反应不及,只能靠慕云深指点,慕云深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是金科玉律。
慕云深叹气道:“江怀雪这次进京,是皇上对江家的试探。先帝在时惦念江回涯恩情,也欣赏江怀雪才干,对他多有优容,以致江家富甲天下,可如今时局截然不同,皇上强势重权且疑心深重,连同生共死的靖南都遭致猜疑,江家坐拥天下财富,又怎可能独善其身?江怀雪或许深谙此理,唯恐江家不能长久,才会如此……”
“至于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表面奉旨入京,其实暗中还有自己的打算,而且这事结局凶险,恐难善终,甚至会让江家基业毁于一旦,所以他才会年关一过就赶紧把信物托付靖南,这几月以来更是韬光养晦……”
裴书锦脸色泛白,他总算是一知半解了,沉默了许久,才平静道:“江怀雪表面行事从容淡泊,实则心性甚高,从不认命,莫说皇上还没有真正对江家下手,即使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我想应该不是第一种原因吧……”
慕云深抬眼正视裴书锦,竟显出几分欣赏神色,点头道:“不错,或者说,不全是第一种原因。靖南自幼与江怀雪交好,也是了解他的。他将此物转交给我时,同我说‘怀雪不知欲意何为,但必有杀身成仁之心。’”
“我也在想……”慕云深苦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到底是怎样的执着,能让他舍弃泼天富贵一搏生死……”
已至陌路、恐难善终、杀身成仁、一搏生死……
慕云深如此轻描淡写,这便是在半个时辰前,他都万万无法把这些词和江怀雪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似乎并非全无根据……
四个月前那一面,江怀雪紧紧拥着他,声音阴冷偏执,他说:“我会帮你报仇的,伤害过你的人都会死的……”
“都会死……”裴书锦失魂落魄,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眼。
难道这不是一句疯话?他究竟想做什么?又有谁会死?
裴书锦如遭雷击,面色惨白,他细细回想当日情景,冷汗渐渐攀上脊背。
慕云深看他像是中邪一般回想着什么,便知道裴书锦也有些预感了,裴书锦是心性单纯之人,他本不欲让人沾惹是非,可事到如今,倒不如给他个明白。
“事已至此,我便多说两句。江怀雪这几个月间看似在和工部户部扯皮,实则暗中有些别的动作,甚至找到了惊云楼的人……他的事情做得很隐蔽,就连集贤院都没有收到消息,我虽然不知道江怀雪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他岳丈曾贤动向倒是有些蹊跷……”
“先皇在时便有仁瑞之争,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一度郁郁不得志,朝堂风向也都更倾向六皇子,六皇子生母方淑妃和方家外戚颇为得势,这你有所耳闻吧?”
裴书锦赶忙点头,任凭他如何孤陋寡闻,在扬州、江城和京城都听说过仁瑞之争,若非慕家兄弟二人齐心相助,当今皇上万难翻身。而慕靖南假死一事后江怀雪密会慕云洲并未避讳他,他也大致明白,江怀雪虽然不显山露水,但言语中对方家颇有指摘,哪怕他不是偏向二皇子,也是偏向慕靖南的。
慕云深继续解释道:“曾贤初时因江回涯的关系升任两浙水陆转运使,仁瑞之争时他表面态度暧昧,实则暗中与方家多有瓜葛,方家结党营私收买官员,曾贤暗中出了不少力,银钱花得更是流水一般,这也正是为何在江回涯去世后他仍能一路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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