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放不明所以,颇有些着急道:“裴大夫,我是来接你走的。这几天楚大哥不在府中,惊云楼的人无法动用,慕大人派了几个护卫给我,我们从京城一直跟到这里……”
裴书锦拉住陆放,劝慰道:“小放,辛苦你们了,快回去吧,也告诉慕大哥,不要替我担心。我……不全是因为粮草的事,江怀雪也不可能因我几句话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自有打算,更惦念与慕将军的情谊,我想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陆放不解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同我回去呢?顾言走了,你也……”
裴书锦摇头道:“小放,我现在没法和你解释,总之,我和江怀雪之间还有一些事没有了结……”
陆放更是担忧他,两人说话的功夫,营地突然有了动静,原本席地而坐的护卫全都起了身,想来是江怀雪吃完饭出来了,江怀雪路过时瞥见了他们,陆放还担忧地赶紧把裴书锦护在身后,谁知江怀雪只遥遥扫了他们一眼,又让护卫不用理会,自顾自就上车去了。
江怀雪这冷漠随意的态度与上次摘星楼中那不死不休偏要勉强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陆放浑身的戒备似乎都显得多余,颇为意外道:“他怎么……”
裴书锦拍了拍他,叹气道:“小放,这回是我自愿的。你快回去吧,慕大哥身体不好,所有事都要靠他操心,你记得提醒他按时吃药休息。”
裴书锦说完转身也回马车了,他既已下了决心走出这步,不弄清江怀雪意欲何为是不会放弃的。
裴书锦上了马车,照常在江怀雪斜对面的角落坐下,江怀雪也在看书,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不走?”
裴书锦也坐下翻开书,自顾自道:“我问你的问题,你一个不答,我只能跟着你,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怀雪合上书,无奈苦笑道:“裴书锦,你说我叶公好龙,你自己不奇怪吗?原本避我如蛇蝎,现在怎么还甩不掉了?”
裴书锦不吃激将法这套,也不想和他理论,只把烛台端近了,看起自己的书来。
七月初三,马车已到了山东境内,江怀雪一路奔波身体不适,在济南一处别院暂时歇脚,他不肯让裴书锦把脉问诊,裴书锦便留心蹲守替他看诊的大夫,谁料几人三缄其口连连摆手,裴书锦吃了两次瘪,再遇大夫便故意使出激将法道:“你们这些大夫到底行不行?不就是一般寒症吗?几幅四逆汤下去再辅以针灸艾熏驱寒祛湿,能有什么大问题?”
果然那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辩驳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他现在是实邪入体,病因蹊跷,莫说针灸无法治本,回阳救逆之药更是与体内邪气相冲,吃几副下去怕是就没命了!”
裴书锦并不意外,通过江怀雪过往病案和现在的征兆,他已经能预料到一二,只是他仍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实邪诱因,能让他这一年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伤及根本了呢?
江怀雪的身体底子算是极好的,而且正值盛年,他三年前突发寒疾本就蹊跷,如果没有特殊病因,这一两年的精心治疗下早该痊愈了,如今却变本加厉,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这寒症的实邪诱因从未远离过他,一直在他周围,甚至就在他体内……
晚间吃过饭,江怀雪让人请他过去,裴书锦到时江怀雪正伏案写些什么,他看上去好了一些,最起码不算面无人色了。
裴书锦上前问道:“你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怀疑是你体内……”
裴书锦话还没说完,便被江怀雪打断道:“不碍事,这不是好多了吗。”
江怀雪说完,不待裴书锦反驳,就伸手道:“戒指带了吗?”
裴书锦一愣,从衣袖中掏出那枚随身携带的玄铁戒指,什么也没问就递给了江怀雪。
江怀雪颇有规律地扣了几下窗棂,不消片刻,竟有一黑衣人翻窗而入,江怀雪将戒指和信件一并装入盒中封好,低声道:“去安阳长风镖局和洛阳长虹镖局,让他们即刻筹集人手,隐蔽行事,等粮库一开,两家各派五路镖师,速速启程去往肃州,切莫贻误战机。”
江怀雪说完,还另外嘱咐道:“信件送到后,信物原封还给这位公子。”
那人领命后便翻窗而出,顷刻消失无踪,江怀雪缓步回身坐下,叹了口气道:“肃州之围,我尽力了,剩下的……看天意吧。”
果然江怀雪看似嘴硬,其实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或许正如慕云深所料,他已不做长远之计了……
裴书锦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探江怀雪的脉象,江怀雪反应却极大,尽管身体不适,还是极力挣脱开来,皱眉道:“你做什么?!”
裴书锦又逼近一步,不解道:“江怀雪,你怕什么?”
江怀雪脸色难看,他合拢披风,沉默片刻阴测测冷笑道:“裴书锦,你闲着管我做什么?你苦头吃得还不够吗?我就是道貌岸然的人渣,我三妻四妾,我骗你负你,我这种人根本没有什么真心!如今我对你没有兴趣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或许以前裴书锦听到这样的话还会觉得羞辱,如今却并没有什么感觉,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反而更觉得江怀雪是在欲盖弥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现在的爱恨都已经很稀薄了,他只是想弄清楚慕云深所怀疑的一切,却不再奢求从江怀雪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江怀雪,你也不要觉得我对你还有什么留恋。我说过,我问心无愧便就是问心无愧了。只是你瞒着我的那些东西,我不该知道吗?从始至终,你对我有过交代吗?你觉得你这样不明不白的言行,能让我们之间彻底了结吗?”
裴书锦的发问掷地有声,江怀雪却全不买账,面色冷硬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我已经说过了,合则聚,不合则散,如今你们想要的粮草我也尽力了,你再跟着我,又能怎样?”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是准备死不开口了,他也不生气,只心平气和道:“你知道的,我这人别的没有,有的是耐心,我不会走的,你有本事,让人把我另一只腿也打折吧。”
裴书锦说罢便拂袖而去,出门的时候正好迎面遇见常山端着一碗药走来,裴书锦与他四目相对,并不怯懦,两人越走越近,裴书锦隐约闻到那药中有很重的腥气,他心中存疑,但看常山的目光并不友善,他便没有过问,两人各怀心思擦肩而过。
裴书锦等常山进了江怀雪房里,立刻往厨房跑去,熬药的下人正要清洗罐具,裴书锦夺过一闻,味道并无异样,他又赶紧去捡被倾倒出的药渣,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下人莫名其妙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示意别管自己,他在厨房踱步许久,才终于在角落发现一枚茶锥,他将茶锥放在鼻尖轻嗅,果然闻到了血腥味,他又将茶针上粘的末屑轻轻在指尖碾磨,他感觉这茶锥破开过的东西很像血竭,但如果是血竭就不该有腥味……
裴书锦琢磨许久,但这粉末实在太细微,他一时没有头绪,只得回了房间休息,夜里睡得也不是很踏实,时刻警醒着,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第114章
江怀雪身体不睦,在济南的别院多呆了两天,七月初七准备启程时,没想到院子里竟来了不速之客。
曾贤领了皇命赴京述职,从金陵出发,也刚好到了济南,带了几个下人穿着便衣偷偷来见江怀雪。
这几日裴书锦怕江怀雪趁夜甩下他遛了,干脆住进了江怀雪房子的东配室,曾贤来时裴书锦和江怀雪在各自屋里看书互不理睬,裴书锦听见动静,从屏风处看了一眼,便躲在帘幕后听他们说话。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裴书锦离得又有些远,断断续续听着,不是特别清楚。
“我七月初动身走的……也和金陵慕家探听过……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虽然很低,但可以听出中气十足字正腔圆,搁在戏文里也是能演大官忠良的好嗓子。
“你多虑了,我一直盯着,能有什么问题……”江怀雪慵懒道:“眼下慕靖南远赴西北,慕云深及其门生亲信多被调离京师,集贤院空虚,谢相年纪又大了,皇上手边无人可用……这不正好是你一直盼着的机会吗?”
“我这几天不太踏实……你别看皇帝登基没两年,他连慕家兄弟都敢清算,他从前不受宠信时伏低做小,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谁能想到他有这样狠绝的野心手腕,我怕这次没那么简单……”
“皇上在府邸时除了慕靖南身边亲信大臣甚少,所以登基给予慕家兄弟权柄过重,可如今……也是该多培养些亲信了,况且太子和二皇子身边都没得力之人,皇上还直言东宫无可用之才,章太傅自慕靖南那事后已经失去圣心,你治理两浙有方,又是满腹经纶,眼下正是你入朝侍奉的好时候,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曾贤突兀笑了一声,犹疑道:“怀雪……你别怪我疑心重,那事之后,你还能这么尽心帮我,我着实有些意外……你和慕靖南交情不浅,如今话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
江怀雪顿了一下,嗤笑道:“你说那件事我全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我江怀雪从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但是大局当前,哪怕为了江家,我也只能赴京替你周旋,这半年多来我做了什么,常山不也都告诉你了吗?至于慕靖南的事,早已不是我能管的了。倒是您,我在前面开路,慕家兄弟又正好让了路,剩下便是你平步青云的时候了,就不必捡了便宜还卖乖了吧?”
曾贤笑了一下,叹道:“咳,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件事是我一时糊涂,轻信了旁人撺掇……当初毕竟六皇子受宠方家得势,你横竖不肯依附他们,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你啊……可如今时移势易,你能这么识大体顾大局,我自念着你的好,从此往后,旧账咱们再不翻了,我若能一人之下,也必让你万人之上……”
江怀雪不甚在意似的问道:“所以你虽和慕靖南并无交情,却要游说金陵慕家和江南省道的官员上书为他陈情,也是为了摆脱仁党的嫌疑?”
“现在都什么局势了,这样的乱局之中上书求情也好求罚也好,根本都做不得用。”曾贤语气颇为不屑道:“金陵慕家徒有其名,没了京城那兄弟俩,他们在金陵也算不得什么,诸事还要指望我为他们周旋。皇上登基时让慕靖南彻查清算仁党,如今联合众人为他陈情,既给慕家个顺水人情,也不会有人再怀疑我的身份了吧?”
“果真一箭双雕。”江怀雪咳了几下,轻笑道:“……那你多少可以放宽心些,只是京城浪大水深,你树大招风,也大意不得。我听说后宫近来也不太平,皇上有意重启当年先太后被害一事,你要小心他们把你也翻出来,到时不仅我此番牺牲功亏一篑,你的项上人头和江家的基业就都不复存焉了。”
曾贤沉默许久才道:“哎……我心中始终有些不踏实,若是你还在京师就好了,我心里也有个底……”
江怀雪嗤笑道:“是你和你那好女儿三番五次催我回去的……我都怕自己再不回去,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现在说这些?”
“我哪知道你刚辞行没几天我就收到旨意了呢?再说你一走又是半年,虽然是我让你去的,但有容的性子……你也知道,难缠得很,她非闹着要你回去不可……也罢,南边也总要有人盯着,你回去多留心,有什么记得和我通信……”
“天色不早了。”江怀雪声音也略显疲惫:“你也抓紧赶路吧,路上行事切勿张扬,不要给人留了话柄。”
“好。”曾贤起身,作势要走,室内却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裴书锦顿时直起脊背,声音来源离他很近,但他并未碰到任何东西,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旁人?
“你屋里有人?!”曾贤顿时警惕起来,朝着江怀雪瞠目道:“怎么回事?!”
裴书锦握紧拳头,没有过多犹豫,在江怀雪说话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低着头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曾贤往他这里走了几步,仔细盯着他一看,好似松了口气,犹疑道:“这不会就是……那个大夫?”
江怀雪面色坦然,走过去握住裴书锦的手,挑眉道:“看来常山的和您讲得是事无巨细啊……您不会连我这样的闲事都要管吧?”
“这我自然不管。”曾贤摆手道:“你娶映晚过门我也费了不少心思劝说有容,你娶柳霏烟时我也不曾过问,男人嘛,功成名就,为的就是个随性而为,你开心便好……我早说过有容那般整日锱铢必较些情情爱爱的事,能成什么气候,可她……哎,你们小辈这儿女情长自己关起门解决吧,我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曾贤说完便转身欲走,踌躇许久,又在门前停下来,回头四下扫了一圈,沉声道:“怀雪……你没什么瞒着我吧?”
江怀雪神色如常,口吻淡然道:“姑父……何必把话说那么明白,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事到如今,筹码都在你们身上,我也不过是任由你们摆布,你还犯得着这么怕我吗?”
曾贤眼底精光一闪,又笑着打圆场道:“这话说的多难听,我早说过,大家都是一家人,我那儿子女儿都是不成器的,唯有你顾全大局可堪大任,咱爷俩联手,没什么摆不平的,但凡有我荣华,也必定保你富贵……”
“姑父,你弄错了吧。”江怀雪轻笑道:“有我富贵,才能保你荣华……”
“何必分那么清呢?”曾贤笑着打哈哈:“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莫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曾贤临走前看着江怀雪紧牵着裴书锦的手,竟还“好心”劝道:“你喜欢这个,长得是好看,但也及不上柳霏烟吧,况且男人有什么意思……你回去还是小心有容又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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