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其实江怀雪虽对慕云深有些瑜亮情节,但根本没那么夸张,慕云深年长他四岁,虽然现在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少年时四岁之差又如何相提并论,江怀雪也是故意说笑了。
裴书锦轻笑哄他:“你俩是同榜三甲,慕大哥那时十九岁了,你才十五岁,还是你比较厉害。”
这话江怀雪听得顺耳,得意一挑眉毛:“那倒也是。”
江怀雪脸上是难得的充满生机又幼稚天真的模样,裴书锦愣愣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恍惚中他觉得,其实这才褪去一切后原本的江怀雪吧……
中秋过后,天色见冷见短,边聊边下了快两个时辰的棋,阳光渐渐西斜,突然,一阵嘈杂的响动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江怀雪扔掉了手里的棋子,把江湛交给裴书锦,向后靠在围椅,脸上露出复杂又解脱的表情,敛目道:“……总算要结束了。”
江逐星鬼魅似的身影瞬间就进了门,附在江怀雪耳边说了句话,江怀雪轻声道:“……霏烟那儿说了吗?”
“还没告诉她,我怕她……”
“通知一声吧,她一直在等。”江怀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补充道:“从后门走,让她冷静一些。”
江逐星点了点头就闪身往厅堂后门去了,江怀雪转身道:“书锦,你抱湛儿去后头吧,尽量不要露面。”
裴书锦抱着江湛隐身帘幕之后,他寻了个位置,既能藏身,也可暗中看到前厅的动静。
江湛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怎么了?”
裴书锦搂着他郑重道:“湛儿,一会儿父亲要处理很重要的事,你切不可发声,若是哪里不适,你就掐我一下,但不可妄动,可以吗?”
江湛听话地点了点头,靠在裴书锦怀里,小声道:“那我睡一会儿……”
裴书锦正帮江湛调整个舒服的位置,前厅突然传来动静,江湛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姥爷?”
裴书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忙向外看去,只见曾贤戴着重铐枷锁被几个着官服的官差押到了门口,为首的一人先行入堂,一身锦袍玉冠,看着已有天命之年却不蓄胡须,像是宫里来的。
江怀雪竟然亲自起身迎了过去,难得地恭敬道:“怎么是曹公公亲自来了,舟车劳顿,未能远迎,是江某的过错了。”
曹公公揣手叹道:“为皇上分忧罢了。江老板,皇上待你可不薄,人三法司已经审了判了,判书我给你拓了一份。本来在京里就能处决了,这一趟特地奉旨押回原籍,自是要给江浙父老一个交待,更是……在体谅你的一番苦心筹谋。”
“江某心中自然有数,皇上的恩要谢,曹公公的情也要领。”江怀雪接过判书看了一眼,皱眉道:“秋后问斩,朝廷二品大员判这样的刑罚……似乎该昭告天下。”
“迟早会知道的。”曹公公摆手道:“抄家的人与咱家一道来的,先行往杭州巡抚衙门去了,与他有勾连那些人也都在暗中调查了……上谕是西北战事吃紧,外敌当前,这是头等的军国大事,而且这事之所以能这么快判下来,就是为了不大肆声张,万一他急了乱攀咬,再兴起大狱来,于公对国不利,于私……”
曹公公别有深意地看了江怀雪一眼,唏嘘道:“莫说江浙和京里的众多官员惶惶,便是江老板你……便不怕吗?这翁婿关系,便是说破了天,也是撇不清的……咱家提点你,是念着你对先皇和皇上一片孝心,不想让你反累了自己的性命。”
裴书锦正凝神听着,突然感到周遭好像有一阵怪风似的,四下一看,只见与他相对称的一边帘幕后也藏身了两个人,看那人影,该是江逐星和柳霏烟。
江逐星似乎在拉着柳霏烟制止她出去,裴书锦皱眉想了想,他们或许对现在这个结果不甚满意,裴书锦纵然没有专门过问,但这些日子也知道他们几年来煞费苦心收集了曾贤诸多罪状,江怀雪赴京半载不惜代价辛苦运作,柳霏烟犹不甘心,更是专门跟到京城把事情搞大发酵,可是到头来……人虽是判了斩刑,但党羽并未深究,更未将其恶行昭示天下,此事掀不起多大风浪,江怀雪他们明明是替天行道,反而显得有些师出无名了,终归有些失望的。
但是曹公公话说得滴水不漏,江怀雪只能应道:“公公说的是,一切当以西北为重,以大局为重。那……姜家之事,又该如何?”
“自打你面圣说了此事,皇上便很是震怒,重启旧案也是需要时间的,刑部已经在调查了,有了曾贤的供词便不用太过忧心,若是清者自清,不日就会还其公道,到时候会有人亲去福建宣旨的。”
曹公公说完后抬头看着江怀雪的神情,摇头道:“你也是,本以为你这些年生意做到这么大,能耐通天,早该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还和当年在翰林院一样认死理,先皇说你是眼里不揉沙子,我看你就是好日子过久了,偏要自找苦吃。”
江怀雪闻言轻笑了一声,跟着叹息道:“知我者谓我心忧,公公是懂得的。”
“好了,事已至此,不说那些了。人我给你带来了,有什么没了结的赶紧问,三天内还要押到杭州呢。”
曹公公话一出,有人立刻将曾贤推了进来,曾贤戴着枷锁镣铐,行动不便,很久才进了门,江怀雪抬头看了一眼,将身旁椅子拉出来,示意曾贤坐下,而后对曹公公说道:“劳烦公公,让人卸了他的枷吧。”
曹公公皱眉道:“那不行,罪员押解途中向来是枷不离身的。”
“卸了吧。”江怀雪叹道:“只是方便说话,卸了枷还有脚链,出不了什么事的。”
曹公公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手下人卸了曾贤的枷锁,曾贤也面无表情,在椅子上坐下,交叉着手敛目靠着椅背上,仍不放弃身处高位的姿态。
曹公公见状嗤笑了一声,挥手屏退了众人,又叮嘱道:“我去偏厅坐着,你有话快说。”
江怀雪将近侍招呼进来,嘱咐道:“公公一路劳苦,差人带公公用些茶饭,把外面的官差们也都招呼好了。”
江怀雪不着痕迹地向近侍打了个手势,那是府里招待贽敬的最高规格。
曹公公去了偏厅,门外的官差也都避开了,厅堂内一时间只剩下江怀雪和曾贤二人,江怀雪又一次坐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月余,再见之时已是如此情状。
第131章
屋里只沉默了片刻,曾贤缓缓睁开眼睛。
“江怀雪……”他突兀笑道:“我早知你不可信,却没想到,你还真要鱼死网破,如今你满意了?”
“我不满意。”江怀雪冷声道:“你做过的事配得上世人唾弃遗臭万年,如今这样草草了事,便宜你了。”
“哈哈哈哈……”曾贤突然大笑道:“江怀雪啊江怀雪,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
“这些年我们同乘一船,里子面子全搅在一起,船翻了你能好活?我赴京时心中也有怀疑,但始终觉得你还不至于如此,却没想到……你联合外人扳倒我,用自己的身家做投名状,我死了,你到头也得落个家破人亡,你说你是不是病入膏肓?!”
“我究竟有哪里值得你对我这样赶尽杀绝?!”曾贤身体前倾,红眼质问道:“我不过是用你些钱,但你也不想想,我帮你促成的生意又有多少?!这些年如果没有我,你的钱能挣得那么痛快吗?!我是关了你几个月,但也没薄待了你。我是你姑父是你岳父,你我联手只会有享不尽的权势富贵,你对我……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江怀雪只觉荒唐,面色冷峻道:“这些年始终有流言说我们官商勾结,更有说我是因着你的关系才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他们不清楚因果,你还不清楚吗?我江怀雪立身至今,是靠着你的仁慈施舍吗?”
“我顾念亲谊,最赚钱的铺面给了你们,你儿子和手下在外打着我的名头借贷行商,把我祖产搞得乌烟瘴气,我重申行规和他们分清泾渭,他们却恩将仇报害我坠马,趁着我失明,你们和曾有容一家子联起手来想方设法蚕食我家业,发现自己没那么大能耐,又把注意打到逐星身上,控制了逐星,仁党又得了势,以为大事将成,都敢把我囚禁起来做你们的傀儡……”
江怀雪说着都有些气笑了:“我江怀雪但凡少一点能耐运气,早就让你们一家剥皮饮血吃干抹净了,还能等到您纡尊降贵,来跟我谈合作?”
江怀雪把话说破,曾贤也收起了怒意,冷笑了两声道:“你总是揪着这点恩怨不放……我早同你解释过,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做的糊涂事,我也不赞成,至于关你那次也不过是因为政见不合,朝局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你是真把自己当我爹了呀。”江怀雪怒极反笑:“我是活该任你予取予求吗?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你从开始拉着我谈志向谈苍生,后来非要插手我的婚事,把自己的亲族和我的生意搅在一起,又迫我攀附仁党……这所有一切,不都是你步步为营死活要赖上我的吗?”
“你总说联手,可联手讲得是个你情我愿合作共赢……你处心积虑步步紧逼,难道心里不清楚,我们哪有合作的前提?我江怀雪没有你,照样诸事可成,可你若是没有我江家,什么都不是!”
“竖子不足与谋!”曾贤又被激怒道:“江回涯也就罢了,凭你也敢和我这样说话?你幼时叫姑父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嘴脸!我早知道,你们江家这些人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表面亲厚,说到底你和江回涯,还有你那不成器的爹都一样,何曾真的把我当做一家人?!”
这强词夺理弄得江怀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匪夷所思道:“本是陌路之人,毫无血缘亲谊,江氏一家三代哪个亏待了你?可你呢?你有一天,把我们当过一家人吗?你那副心怀天下的大奸似忠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一骗就是二十年,梨园名角都没你能演!”
“我骗你什么了?”曾贤倒打一耙道:“我曾贤为官二十余载,不敢说自己毫无错处,可我没亏待过百姓!无论是两广福建浙江……在我吏治之下何时饿死冤死过一个百姓?”
“你没睁眼看到,就可以当做没有了?你攀附仁党上下其手贪墨敛财,搜刮得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江怀雪匪夷所思道:“御史台参你十八项罪名,哪一条冤枉你了?现如今还巧言令色让我敬你心怀苍生始终如一?”
“官场讲得就是和光同尘,府衙开支*么多,推行什么事都要上下打点,你那里给钱也不痛快,没钱怎么做事?你以为两手一挥空口白话就有人信服你吗?我夜眠不过六尺,日食不过三餐,又有多少钱是花在了自己身上,不都是为了实心做事吗?!”
裴书锦都被曾贤的雄辩之才气得有些哭笑不得,突然帘幕一动,只见柳霏烟提着一把剑飞似的冲了出去,逼到曾贤身前,一张瑰丽的脸比腊月的冰霜还要严寒,她拔剑出鞘,几乎是咬着牙道:“死到临头还在颠倒黑白!构陷忠良,害人满门抄斩,也是你的心怀苍生实心做事吗?!”
江逐星也紧跟着追出来,伸手拦在柳霏烟身前,颇为冷静道:“大事已成,切勿冲动。”
“柳霏烟?”曾贤抬起头来愣了一下,并不避她剑光,眯眼道:“你?……这有你什么……”
“子衿,把剑收起来。”
江怀雪说完转向曾贤:“姜子衿,还有印象吗?”
“谁?……她是姜子衿?”曾贤大为意外,也并不畏惧柳霏烟仇恨的目光,只幽幽道:“不可能啊,那年我随你父母去姜家提亲,见到的可不是她,后来更偶遇姜子衿不止一面,无论活的还是死的,那人样貌平平,都不是她……”
柳霏烟直面曾贤,冷笑道:“是天不亡我姜氏,留下我亲眼看你人头落地。”
“你见到的姜子衿只是她的侍女。”江怀雪语气放缓,轻抚衣袖解释道:“子衿她幼时便显异相,姿容瑰丽非常,江湖术士说她有倾城遗祸的命格,让她深居简出,上山避世学艺。”
“你们上门提亲那时,子衿怕我是以貌取人之辈,故意让侍女假冒试探,可我当时无心婚事并未亲去,子衿想我并无诚意也不想勉强,不愿表明正身出嫁,干脆回到了山上……可我父母初时一无所知,并不介意女方姿容平庸,极尽仁善宽和,便让那侍女动了心思,故意以姜子衿的名义在外招摇,又与我父母殷勤交往,认准姜大人碍于情面不好拆穿,就想以此迫使姜大人假戏真做干脆认她做了女儿……”
江怀雪谈及往事娓娓道来,柳霏烟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收起佩剑,有些神思恍惚道:“那时我父母心中也很是不安愧疚,但他们苦口婆心也不曾说动我,无奈之下威胁我要和我断绝关系,真的认那侍女做女儿……”
“我当时任性之至,连家也不回了,随便他们怎样……”
“却没想到,那之后,便真的再没了家。”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柳霏烟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应在仇人面前袒露心迹,用力将佩剑杵地,眼神又变得冷峻非常。
曾贤听完好像并不觉得有愧,竟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摇头道:“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艳绝江南的第一名妓是福建按察使的千金小姐……江怀雪帮你把身份做得天衣无缝还娶到了我眼皮跟前,真是好心计啊。”
“论心计谁能如你!”柳霏烟不忿道:“死到临头不知悔改,还坐在这里说别人好心计,菩萨面孔蛇蝎心肠,我们皆是被你逼到如此!”
曾贤不以为意道:“少在那里装什么善男信女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身上手里干净了?怪不得说是抄家前姜子衿以死明志自尽了,为了保你,就连姜尚不也害了无辜人命?!”
柳霏烟已经气到浑身发抖,江怀雪赶忙按住她,无奈劝道:“论强词夺理,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史册里人心里自有评说,不要和他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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