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看他这个样子,也没来由跟着紧张,竟然下意识将他抱住,磕磕巴巴安抚道:“没事的,你放心,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江怀雪那么大个人,平时优雅高贵得不行,此刻在裴书锦怀里瑟瑟发抖,裴书锦也有些混乱了,心里一塌糊涂,只能把人一直牢牢抱着,像哄小孩子一般拍着他的后背细细安抚。
“……骗我。”江怀雪不知为何,语带嘲讽,声音低哑,几乎从胸腔里费力挤出气息,来回叨咕着:“骗我……又在骗我……”
裴书锦不明所以,只能顺着他低声安慰道:“我不会骗你的,你可以信我。”
江怀雪神智好像并不清明,他伸出手防备似的隔开了裴书锦的怀抱,一张冰冷的脸对着他,讥笑道:“我能信你吗?”
裴书锦打量着江怀雪的脸色,大约能猜到他是急火攻心又致风邪侵体,加之不能视物,更是躁郁不安,此时怕是已有些神思混乱了。
裴书锦迎难而上,一把拉住江怀雪的手,紧紧攥住,不容拒绝道:“你可以信我。”
他本以做好被江怀雪嘲笑推拒的准备,没想到江怀雪不推开他也就罢了,竟反手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回抱住了他。
裴书锦愣了片刻,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相依为命似的酸楚。
岂止江怀雪看起来难以亲近,他裴书锦也是个淡漠疏离的人,出诊之外,并不喜欢与人接触,若是平时,他碰到江怀雪的衣摆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但眼下不知怎么了,江怀雪身上的凉意仿佛也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紧紧抱着江怀雪,感受着自己耳边虚弱的呼吸声,才能在这幽暗潮湿的山洞里得到些许踏实。
过了许久,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越来越微弱,裴书锦任由江怀雪抱着,腾出手为他按压脑后*位缓解焦躁,江怀雪也并无什么反应,直到裴书锦跪坐得膝盖都发疼了,江怀雪才终于动弹了,他按了按额头,好像已经回过神来,轻轻地松开裴书锦,无力地靠着身后岩壁上,哑声道:“多谢……”
江怀雪顿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有些迷惑,补充道:“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裴书锦皱了皱眉,他总是和药材香料打交道,按说是嗅觉很敏感的人,这已经是江怀雪第二次提到他身上的香味,可是他自己没有闻到,周围也不曾有人提过。
裴书锦扯着自己衣服闻了半天,摊手无奈道:“确实没什么味道啊。真好奇你闻到了什么。”
江怀雪也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费力地摇了摇头。
裴书锦起身活动了一下,也靠着岩壁坐在了江怀雪旁边,转头看了看他,虽然脸色还是很难看,但好在神智已经清明了。
裴书锦望了望头顶照进光线的地方,没话找话道:“天快黑了,我们这下该怎么出去啊……”
江怀雪咳嗽了一声,缓缓道:“饿死之前,应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哦。”裴书锦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掏出一把油纸包的糖果,笑道:“我还有这个,看来暂时也饿不死了。”
裴书锦剥了一块糖递给江怀雪,江怀雪皱眉道:“我不喜……”话还没说完,裴书锦就给他塞进了嘴里,拍手道:“还是吃一点吧。”
这种境遇下,江怀雪也端不起架子了,乖乖的含着糖嘟囔道:“还挺甜……”
“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糖。”裴书锦自己留了一颗,将一把糖果塞进江怀雪手里。
第17章
天已经全黑了,岩洞顶的光线也消失了,洞里火势见微,裴书锦又起身收集了一些火药粉末,重新拨弄了火堆,两人烤着火,裴书锦叹气道:“除了这些枝叶,也没什么可烧的了,晚上要是火灭了,可能会有些阴冷。”
“茶叶不要都烧了,留上几株。”
都到了这时候江怀雪竟还记挂这些茶叶,裴书锦看了看正要添火的枝叶,挑了带着芽叶的一株递给江怀雪,感叹道:“就这么烧了确实可惜,这些茶叶真难得,长在如此艰险的地方,还有‘挣破天’这样不屈的名字。”
江怀雪愣了一下,低声道:“我也不曾想到还能得见“挣破天”,这是家母十年前在武夷山培植的。”
裴书锦愣了一下,江家闻名天下不可一世,他也在蓬莱别院呆了月余,但却不曾听说过江家其他的什么人,好像江怀雪天生就是孤家寡人一般。
“令堂……”裴书锦看了看火里燃烧的枝叶,突然就有些下不去手,感叹道:“她可真厉害,竟能深入如此险地辛苦经营。”
说罢,裴书锦像是猜到了什么,皱了皱眉道:“其实这一路我都觉得奇怪,这里路途艰险气候恶劣,正常人都有些受不住,你却执意跋涉千里亲自上山遭罪,是因为令堂的缘故吗?”
裴书锦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来扬州前就连江怀雪的大名都是依稀听说过,其余什么豪门秘辛一概不知。他虽十分好奇江怀雪此行的目的,但也不曾多问,走之前也只是听西苑侍从说江怀雪是要来拜祭的,可是大家都语焉不详。
江怀雪背靠岩壁,神色疲倦,若在平日里,他最懒得与旁人聒噪,可此时昏天暗地四下无人,听着岩洞中风声水声和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他心情难得沉静,顿了片刻,便开口道:“家父家母十年前开始经营武夷山区,也是在那段时间培植出了贵如黄金的顶级武夷岩茶‘挣破天’,一时之间举世竞逐,风头无两。但好景不长,五年前武夷山山崩,茶园尽毁,‘挣破天’母株丧失殆尽,为寻求更好的栽培地,他们亲自带了茶种自三仰峰往须弥山巅而去,结果遇到山崩余震,折返不成,永葬山涧。”
裴书锦闻言喉头发堵,许是火堆燃得过热,让人神思都有些缓慢迟钝。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怀雪,只捏了捏手中茶株,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你这次来,是专程祭拜他们?”
“须弥山巅在闽北广为流传,据说那里是培植岩茶最为优越的地区,但山巅常年浓雾笼罩,不能见物,每五年才有两天“开天眼”的日子,浓雾散去,能够上到山巅。五年前,因为各种传言,在地方术士和宗族众人干扰下,我没能给父母收葬,甚至连他们葬身之处的一抔土都不曾带回。”
裴书锦恍然道:“所以今天就该是“开天眼”的日子吗?怪不得我们要兼程赶路。”
江怀雪轻笑一声:“……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了。想来一切或许都是传言,真的有须弥山巅吗?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又是哪?这雾障真的会散吗?”
裴书锦也一头雾水,皱眉道:“令尊令堂经营武夷山多年,想来也不是会轻信传言的人。当年的原委,就没人清楚了吗?”
江怀雪黯然摇头道:“五年前,我在京城,远隔千里,消息快马加鞭传到都用了六七天,我昼夜兼程赶到武夷山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月的光景。此处地势险峻气候恶劣,江家多年经营熟知地形的人,几乎都葬身在两次山崩中,自那以后,这里商路不通,又成了闭塞之地。虽然这些年来闽越一带的行商掌柜一直在帮忙探查武夷山动向,但究竟是众说纷纭,往事难追。所以,我只能亲自来这一趟。”
裴书锦细细思忖道:“这里既有‘挣破天’,那当年令尊令堂就是选了此处栽培的,五年前这里一定并非幽暗岩洞,也不可能只有一条与瘴气相接的狭窄通路。这里既有活水,一定能通往别处,只是山崩塌陷使得这片石壁堵住了道路。”
裴书锦一边思虑一边抱膝呆呆地望着火苗,突然,他后背凉了一下,脸色微变,他好像能理解江怀雪刚才为何闻到火药粉而心神大恸了。
裴书锦后知后觉道:“这洞里,为何会有残留的火药粉,这面岩壁是被炸塌下来的吗?当年的山崩,难道……”
难道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裴书锦思及此,就连他都觉得后背发凉汗毛颤栗,何况是痛失双亲的江怀雪。
“……当年的事不是意外吗?我们眼下,屡遭算计,又是意外吗?”江怀雪突然苦笑了一声道:“我是个蠢人,眼盲了,心也瞎,被人耍得团团转。”
在火光影影绰绰的掩映下,江怀雪双眸微敛,形容疲倦,原本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红,不知是说了太多话,还是又陷入了往事梦魇。
裴书锦本就是心软的人,不怕别人撒泼耍横,就怕他人坦诚相待。那一刻,他呆呆地望着江怀雪,突然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心疼。
原来众生皆苦,哪怕他江怀雪能翻云覆雨为所欲为,终究也有无力改变的结局和求而不得的真相。
裴书锦不由安慰他:“你是纯孝之人,五年前突闻噩耗,不眠不休跋涉千里也要一探究竟,如今身患眼疾行动不便还要亲身再入险地。况且这一路上我们屡遭算计,也都是有你坐镇,大家才能平安无事,你若是眼清目明,必不会让歹人得逞的。”
“你真这么想?”江怀雪好奇道:“你非我家仆,还无端被卷入其中,辛苦奔波千里,现在还身陷这么一个鬼地方,就不曾有怨言吗?”
裴书锦偏头思忖道:“我向来只是随遇而安,无论身在何处,只想着怎么应对生活罢了,并没有太多时间后悔抱怨。如果说有什么怨言,我只是觉得,我来此本就是为了替你医病,你却不甚上心,这两天又突逢变故,耽误了吃药施针,想到此我心中有些焦虑。”
若放在平时,听到这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言论,江怀雪必是要挖苦嘲笑一番的,可眼下听着他话中诚意,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脸上认真的表情,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趟,若是顺利出去了,一切按你的想法来。”
第18章
后半夜火便灭了,虽然还是夏天,但这岩洞地处高寒,常年难见阳光,幽暗阴湿,加之四面漏风,他们一点铺盖也没有,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但他们二人几乎是两日没怎么睡过了,又交谈了好一阵,心神俱疲,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也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江怀雪受了伤,加之体制本就阴寒,不能再招风邪,裴书锦不忍亏待他,看他睡着后便把两人用火烤干的外套都搭在他身上,自己在一旁缩成一团,每每刚打瞌睡就会被冻醒。
尽管再困倦,裴书锦也不敢就这么睡过去,最怕夜里寒风侵体,若是他也病倒了,他和江怀雪两个病残,可如何是好。
裴书锦刚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保持清醒,突然身前就揽上来一只手,照直把他兜进了怀里,江怀雪又用衣服将两人都裹住,往身后岩壁一靠,低声道:“睡会吧。”
裴书锦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江怀雪怀里了,江怀雪身材比他高大不少,他的头正好靠在江怀雪肩膀的位置,转过脸就能看到江怀雪的下巴,江怀雪失明,可他眼睛还好好的,哪怕四周是一片漆黑,这种情形也足够让他面上发热。
“你后背绷得那么直干什么。”江怀雪说话的气息都萦绕在裴书锦耳边:“你不知道你很瘦吗,骨头硌得我疼。”
“……”裴书锦无话可说,虽然还是有些手脚无措,但因为实在是太困了,竟然不多一会儿也就不由自主靠着江怀雪睡着了。
两个人抱在一块到底是暖和许多,还挺踏实地睡了两个时辰,但到底是幕天席地,第二天醒来时两人便都有点受了风寒。
裴书锦醒来赶紧查看了江怀雪肩上的伤,虽然不再渗血了,但是眼下缺医少药,后续处理起来,确实也是个头疼事。
裴书锦摁了摁额头,有些发愁道:“这里可能也进了点瘴气,加之环境阴湿,不是久处之地。若是今天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江怀雪也没什么精神,他将两人搭着的衣服往上拽了拽,又一手捂住裴书锦额头,闷声道:“你是不是也有点发烧了?……就我们现在这样,出去了更是找死。放心吧,江家不都是吃白饭的蠢人,今天或许就能找过来了。”
“好。你离我远点,我可能有些伤风,看过了病气给你。” 裴书锦苦笑,如今两人都有些病病殃殃,连说话都有些累,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泛寒意,与江怀雪扯开些距离,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江怀雪也并不好受,但还是强撑着力气将裴书锦扯过来,给他披上衣服,紧紧搂住了他,声带埋怨道:“我也没比你病得轻,还想这些。”
裴书锦手脚发凉,到处都是冰冷石壁,其实他也十分贪恋江怀雪身上那点温度,不由得就缩到了江怀雪那里,哑声道:“多谢了。”
江怀雪虽然不能视物,但揽一把就知道怀里的人虽然身量不低,但很是单薄瘦削,想来他做大夫的,平日里言行沉稳肃然,其实不过也还是个孩子。
第19章
两人迷迷糊糊中,江怀雪突然一动,轻声道:“你听见声音了吗?”
裴书锦思绪有些混沌,摇了摇头,直起身子仔细听,却并未听到什么。
江怀雪对于声音更为敏感,他从身旁摸索了一块石头,有节奏地敲击着身后的石壁。
裴书锦见状,不疑有他,勉强站起来,也捡了一块石头,找了一处两块石壁相交有缝隙的地方,按着江怀雪的节奏敲击着。
果然,不多一会儿,外面就回应了相似的敲击声,裴书锦大喜过望,连忙加重了敲击的力道,将人引到他这边来。
有人在外面对着缝隙处喊道:“爷!裴大夫!是你们在里面吗?!”
“在!”裴书锦也大喊道:“我们在!”
外面悉悉簌簌一声听不清的声音,不多时便有人又喊道:“你们找个地方躲好,此处山壁较薄,我们用土炸药炸开,小心石崩!”
裴书锦赶忙去拉江怀雪,找了个离那片石壁较远的角落蹲着,一边等着一边问道:“你们为什么随行还有炸药?”
“闽越一带山林居多,恐有猛兽出没,而且一路也需提防匪盗,所以弄了些土枪土炮和火药……”刚解释完,江怀雪突然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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