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中充斥着自豪之感。
霜盏月听说佛门清幽寺偶尔也会降雪,但她从未去过,因而不敢妄言,斟酌许久,只是轻嗯一声。
焦晨误以为这人不屑同她多言,刚升起的倾诉欲摔得稀巴烂,表情迅速冷下来。
“哼,不识好歹。你可知这神鸟毕方连殿下都不舍得乘坐?此次拿出,只为照顾某人体寒多病。没想到某人却不领情,枉费殿下一片好心。”
“照顾?”
霜盏月一怔,先前听闻脚下的坐骑是毕方时,就已经觉得荒诞。当时只以为妖皇狂傲,以毕方神姿震慑玄门,不曾放在心上。没想到根源却是她吗?
心底竟有些不真实。
“皇……殿下为何?”
她们素未谋面,应当不值得这般费心。
焦晨锁眉,眼底有些不耐烦:“聒噪!还能为何?不过是怕你还未抵达宫中就死掉而已,莫要胡思乱想!”
话音落下,不再多言,忽而加快速度,遥遥飞到前方。
霜盏月若有所思地看着焦晨纤细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
月城有两座宫殿,一座是灵霄宫,与冥河支流紧挨,一座是行宫,因为靠北,月城的子民将其称为“北宫”。
霜盏月乘着毕方,一路上任凭风雪清冷,也没有半丝寒气入体。路过庞大的灵霄宫时,本以为这就是此行终点,谁知焦晨等人却仿佛避之不及一般,匆匆掠过,带着她径直往北宫飞去。
她心有疑惑,瞥见几人目不斜视的严肃表情,没有多问。悄悄回头俯视,在灵霄宫中看到一颗巨大的古树。
那树木极高,几乎与宫墙并齐,遒劲粗壮的树干上遍布裂痕,似有鲜血溢出。
匆匆一眼,再想多看时已经被茫茫大雪遮蔽视线。
抵达北宫,焦晨将她从毕方上扶下,见她刚离开毕方就瑟缩一下,冷着脸递过来一尊袖炉。
霜盏月一怔,想要道谢,对方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把玄链禁锢在厚厚地雪里,进入宫中。
她将话咽下,默默地记在心里。
“殿下,人已带到。”
焦晨进入大殿内,余光瞥见有魔君也在,恭敬地跪在地上。
“人?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你小娘子抵达的日子。”妖皇还未开口,坐在她旁边的女子就率先起哄。
语气有些玩世不恭,配上那张勾人的脸,好像哪里来的狐妖。
“快快快,带进来让我瞧瞧,什么样的人能让这蛇蝎软下心肠,不仅放过许湘澜那狗贼,还特意派出毕方前去接待。”商伴烟说着,嘴角噙起一抹娇媚的笑,用纤细的手指勾了勾黎伶,“什么时候也让我玩玩毕方?我馋它很久了。”
此时,宫外不怕冷的赤鸟忽然一抖,邪门地看一眼四周。
黎伶凝眉,乜一眼恨不得爬到自己身上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将她扫开,没理她,抬头对属下吩咐道:“带进来。”
“嘁,真冷淡。”
商伴烟嘀咕一句,拉拉被扯开的衣服,稍稍坐直一些。
片刻之后,霜盏月被带进来。
她身着纯白的玉纱,长发如瀑,只用一根带花银簪束着,秀眉英挺,双眸沉静如水,与人对视时仿佛有霜雪相伴。并未过多修饰面容,只在双唇上擦些许胭脂,颜色不深,宛若将开的芙蓉,带着稚嫩青涩的美。
不知是不是在外久等的缘故,肩头上落了一层雪,稍微一动,就有沙沙的雪花飘落。
“臣妾霜盏月,见过殿下。”
一边说着,一边俯身跪下。
不仅人冷,声音也冷,是个雪一般的女子。偏偏体弱,令人心生保护之念。
“早听闻许湘澜十年前收养一名女子,天赋卓绝,容貌过人,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商伴烟勾唇,忽然有些理解不近女色的黎伶为何突然转性,光是听这声音,就让她身子酥了,“快起来,我叫商伴烟,想来你也听过我名号,如若不想跟着妖女,欢迎来我魔界玩。”
谁知她一句话落,下面的女子却一动不动,仍然保持着跪拜的模样。
商伴烟不解,“怎么不起?”
霜盏月却答:“殿下未唤臣妾平身。”
这般恭顺,着实跟清寒的声音相去甚远。
黎伶本来还因商伴烟的话有些不快,可现在心底却升起奇异的满足感。
她看着被噎得无话可说的好友,竟是起身,走到霜盏月面前,用手勾起她的下巴,令她跟自己对视。
此举一出,在场的几人皆是惊讶,尤其是焦晨,从未想过殿下愿意用肢体触碰人修。
黎伶却不甚在意,饶有兴趣问:“魔君亲自邀请,你不愿吗,这世间可没多少人能拒绝她的话。”
且不说魔君的地位与修为,单论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就让旁人难以狠心。
霜盏月看着面前的女子,忍不住怔一瞬。
跟妩媚动人的魔君不同,黎伶要冷淡得多,睑裂狭长,眼尾擦红上挑,双瞳深邃惑人,一眼望去似要深陷进去一般。她没什么表情,唯独嘴角带着一点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被这般专注地看着,才是真正的蛊惑人心。
霜盏月心底没由来地一颤,想起这人专派神鸟毕方为她遮寒,连骗人的语气都真诚少许:“臣妾已非孑然一身,既是和亲,便早归属殿下,同生同死,绝不擅自离弃。”
若要说哪一句最真挚,怕是只有“同生同死”。
随着她的音落下,黎伶真切地笑起来,畅快淋漓,长发飘飘,一把将人拉起,抱在怀里,似是全然忘记对人修之恨。
“记住你今日的话,你非孑然,现在已归我。”说完,昂头去看商伴烟,脸上挂着挑衅的笑,“多少年了,魔君殿下已许久不曾失手,可惜。”
商伴烟锁眉看着她们,肚子里一股火气。
若非今日还有要事相商,她一定甩袖走人。
“哼,不过是哄人的蜜语,不会真有人当真吧?”
说这句话时,商伴烟故作从容地捏起一块酥糕吃下,仿佛这样就能挽回薄面似得。可惜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脸都不要的妖女。
黎伶将霜盏月楼在怀里,细长的指尖轻抚柔发,两眼多情,似能掐出水来。
“魔君所言极是,但别忘记有些人连哄骗的话都没人同她讲,孤家寡人,好生可怜。”
商伴烟嘴角一抽,看着含情脉脉的两人,忽然有些反胃。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竟这般恶心?
嘴里味同嚼蜡,她待不下去了,逼迫自己咽下酥糕,忽地起身:“殿里热,我出去透气!”
然后风一般消失在原地。
黎伶挑眉,心满意足。
“焦晨。”
“在。”
“将她带去沐浴更衣,好生照料。”
焦晨抿抿唇,瞥一眼殿下嘴角仍未褪去的笑意,心底有些难捱,过了一会儿,才回应:“遵命。”
这一晚,伤心的人不止一个。
“呦,舍得松开了?我还以为你沉溺娇妾,急着与她增进感情呢。”半个时辰后,商伴烟进入殿中,没看到霜盏月的身影,稍有些意外。
黎伶现在已经恢复往常的表情,无语地看她:“我不会碰她。”
商伴烟点头,知晓这人不过是玩闹而已。人修曾毁她飞升之梦,想也明白她不会轻信。
但想起霜盏月今日的表现,也难得没有开玩笑:“图谋不轨,绝非善类。我不知你放过许湘澜却把她讨来有什么打算,但事成之后,劝你早些将她杀了,以免徒生事端。”
黎伶点头,不可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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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霜盏月坐在浴池中,撩起水擦过皮肤。
跟旁处不同,这里有热水浸泡,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柔柔暖意。
水汽氤氲,花香四溢,比起外面的寒冷霜雪,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她想起方才黎伶的态度,撩水的动作渐渐停下,细眉紧锁。
人人皆知黎伶与人修不共戴天,今日她初见黎伶,本想以乖顺的模样减轻防备,不曾想对方竟将她揽在怀里。
回想起那双多情的眼眸,她的表情越发凝重。
虽是演戏玩闹,但一方妖皇,又何须压抑自身,行不快之事?
最初从大长老口中得知妖皇要拿她换取父亲的性命时,霜盏月还以为对方要尽情折辱她,以此灭正道的威风。然而今日同妖皇见面,她才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黎伶的眼中没有仇恨,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无人能窥探。
霜盏月思绪有些混乱,不禁抚上右手的银镯,忽而产生一个荒诞的猜想。
这镯子是十年前许湘澜收养她时给她的。
——你非我族类,如若不加掩饰,难以在人界生存。戴上它,以后再无人能看破你的原身。
从她进玄门时,这枚手镯便不离左右。十年过去,从未摘下,哪怕是沐浴更衣也不曾离体。如此谨慎,应无人知晓才对。
可迎上那人的眼眸,霜盏月却有些动摇。
莫非她知道吗……
还未等她想通其中关键,殿外忽然响起轻轻地敲门声。
霜盏月下意识握紧银镯,将肩头沉入水中,抛开烦乱的思绪,扬声道:“请进。”
说话时水下的身子不自觉动了动,玄链与浴池相碰,发出清脆细弱的声音。
为防止她离开,即便是沐浴,脚踝的玄链也不曾解开。
霜盏月进来时尝试过破坏,然而凭借她金丹大圆满的修为,竟无法撼动分毫。
焦晨捧着崭新的衣服进来,脸上仍有些不甘,见到她时心情格外复杂:“这是宫中制备的新衣,你且穿上凑合,方才我已吩咐下人单独定制,最快两日即可送来。”
“多谢。”
霜盏月放松身子,对这人忽然有些亲近。跟城府极深,行事难以预料的妖皇魔君不同,焦晨的喜恶都显露在脸上,是极好相处的人。
焦晨想起方才大殿中的场景,心底仍然难受,垂头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你能记得殿下的恩待就好。”
她不高,比霜盏月矮上半头,垂首时仿佛孩童一般,再加上坦荡的话,很难让人厌恶。
霜盏月的心柔软起来,忽而道:“你似乎很喜欢殿下。”
话一说出,就有些愧疚。
她是前来刺杀黎伶的,本就无颜面对焦晨的忠诚,此刻还要借她的爱慕之心套取消息,着实卑鄙。但如今自身处境飘忽不定,已顾不了那么多。
焦晨不知她的目的,听她一针见血地戳破,脸上飞快染红,紧攥着手中的衣服慌乱不已:“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会对殿下!不可理喻!”
说完,似乎不想理她,放下衣服转身欲走。
但霜盏月明白,若此刻放走她,怕是再难打听到消息,又道:“今日在离开玄门时,你大发雷霆。其实并非气恼他们质问殿下何在,而是因他们称我为殿下的妻子。返程时又与我讲述毕方用意,待我追问却忽然气恼,只因不愿承认殿下对我的关照。还有方才在宫内,殿下将我揽入怀中时,你面露失意,心中苦痛直至现在仍未消除……”
焦晨两条腿生根一般定在原地,随着霜盏月的话,脸色越发惨白,到了最后终于藏无可藏,呵出声:“住口!”
霜盏月顿住,没再往下说。
屋内水汽缭绕,氤氲朦胧,遮住了明亮的宫灯,却转头刨出他人的心事。
“不错……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喜欢殿下。”焦晨的声音有些无助,语气与心都充满迷茫,像是眼前的水雾一般,看不清前路,“三百年前,殿下修为至臻化境,感应天地召唤,渡劫飞升,那一日霞光万丈,耀眼的光辉直至现在我也记忆犹新。”
“殿下本应功德圆满,成为千年来唯一一位飞升者,可人修心生嫉妒,竟不惜自断性命也要拉殿下下水。”
“修士渡劫,绝不可借助外力,否则天地震怒。”
说到此处,焦晨忍不住攥紧五指。
爆裂的雷光炸裂,浓浓天威似要将一切毁灭。
那样骇人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渺小如她只能匍匐颤抖。
“无穷的雷劫从天而降,方圆千里的生灵皆受到殃及,那时我初初化形,几乎要在雷光下湮灭,是殿下不惜损伤根基保住大家的性命。”
人们都说,万仞山山巅与天地相连,擅自攀爬者蔑视天道,因而死无全尸。
可焦晨却亲眼所见,万仞山颠没有天威,只有血煞的恶鬼。
殿下保住千万生灵之后,万仞山忽然异动,赤红的血液由山巅蔓延至整片天空,将消散的雷云重新凝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血雷。只一瞬,就几乎将殿下打得灰飞烟灭。
那以后焦晨曾旁敲侧击地询问同样历经劫难的族人,却无一人知晓血雷的存在。
他们的记忆仿佛被剥夺一般,数百年来只有她记得。
焦晨并不相信霜盏月,也知晓血雷一事匪夷所思,故而不曾将后半段说出。
她转头,似是坚定决心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浴池中的人:“殿下救过我的性命,或许数百年过去,连她都不记得此事。但我绝不会忘记,我的命早在那时就是她的东西。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也从不敢奢求,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站在她身边。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们人修不仁不义,丑陋肮脏,为了自己的利益能毫不犹豫地拉旁人下水。我憎恶你们,更厌恶你。今日殿下对你甚是喜爱,竟未押入牢中,反而好生照料。我明白,一定跟你在殿中的那番谄媚有关。我不知道你是否是迫于生计才说得那些话,也从未相信,若发现你图谋不轨,一定拼命将你击杀。”
“你尽管将今日威胁连带着我的心意告诉殿下,或使出挑拨离间的腌臜伎俩将我赶走。但这里是妖域,是我的故土,我徘徊其中,总能抓住你。”
焦晨的双眸坚定不移,跟她对视,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决心。
面对这样赤诚坚定的人,霜盏月有些自惭形秽,没敢看她,低下头保证:“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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