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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夜泽虽然样貌看着二十来岁，但一个人的老态不仅仅体现在皱纹和白发，沧桑的眼神和垂垂暮已的气场，无不昭示着这个人确实久经岁月磋磨，完全丧失了锐气和棱角。
封净看到夜泽又在给自己倒酒，顺手将杯里凉掉的茶水泼了出去，将空杯递过去。
夜泽连问都没问，拎着坛子便把最后一点酒倒给了他。
封净端着杯子，问：“如果我说我不愿意承担这个命运，你真的会放过我么？”
夜泽莞尔：“飞升成仙是高兴的事，我若强迫你，你也进不了仙门。
“错过了也就错过了，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别的没有，但时间很多。叶落当归根，云沉久必起。下个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总会等到下一对封净和宋怀然。”
封净神情骤变，直勾勾盯着夜泽。
后者坐姿散漫随性，长腿屈支，手臂搭在膝盖，腕节微动，轻轻晃着酒。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仰着头，喝了一口酒，继续悠悠念道，“……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封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间辛辣散去后，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朦胧醉意涌上来。
确实劲大。
封净拍了拍脑门，拿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晃动几下，慢慢抱在怀里。
——带去给宋怀然，应该熏一下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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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道德经
叶落当归根，云沉久必起——悯黎咏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桃花庵歌
第116章 暗室逢灯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不妄山连日阴雨迎来终结，浓郁的夜色蔓延至天际，杂糅进几抹黯淡的金，难得有了放晴的征兆。
筹谋许久的上元斋醮未能如期举行，只因撞上了燃夜宗近百年来最要紧的大事——天门飞升。
是时天光初现，一盏盏红灯高悬檐下，处处香烛飘烟，朦胧雾霭里红墙黛瓦若隐若现。每一座楼台宫阙外都是席地而坐的燃夜宗弟子，他们各个神情端肃，敲动木鱼念诵经文，看向远方的眼神又不约而同带着狂热。
所朝拜的方向，正是遗世独立的仙斓岭，这座孤峰茕茕俯视燃夜宗，似乎只有一道笔直长阶将其拴在人间。
而长阶尽处，独宋怀然一人。
他此刻现出了仙家法相，羽衣加身宽袍广袖，及腰长发高束，俊美面容无悲无喜，淡漠眼瞳好似落日溶金，万物匆匆过，片羽未停留。
第一缕天光穿破云层，迎面落到他身上。
宋怀然闭了闭眼，他摊开手，不妄山飘摇的每一缕香火纷纷奔涌而来，在脚下盘踞，轻柔的力道将他托向高空。待到宋怀然低头看去，香火愿力已在下方凝聚出一个巨型八卦图，烟雾如云海翻腾反复变幻，最后落成的卦象——泽火革。
泽卦。
苗逢旱天，承恩降雨。
居然还是上上卦。
宋怀然面上并无波澜，卦象只闪现一瞬便轰然溃散，而香火消弭后，天地间响起一道极为空渺悠长的撞钟声，波纹荡漾，空间像是不堪重负，出现了道道裂缝，彼此纠缠融合，虚空恍如实质开始塌陷，露出一个能吞噬万物的庞然黑洞。
——这就是所谓的天门，仙归渊的界封。
香火愿力从黑洞边际倾泻而下，随即有荧光烁烁，如同茫茫暗夜里璀璨星河，亘古闪耀。
每一粒微光，都是一个祭献的仙灵。
宋怀然撩袍跪地，朝着千万年前因苍生而死的先灵叩拜。
正要起身时，却见茫茫微光竟然齐齐闪动，像极了一双双饥饿难耐的眼，正对着宋怀然虎视眈眈。
空气中的灵流波动得厉害，宋怀然还维持着那个起身的姿态，人却像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丝毫无法动弹。
微风从背后吹拂过来，撩起他的长发，又在那双淡漠的眼里泛起波澜。
宋怀然的睫羽颤了颤，艰难地吸了口气，发出一声认命的沉重叹息。
他半跪在地，没有回头，片刻之后，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哭。”封净吻了吻宋怀然的鬓发，为他拭泪，“我又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微凉的手指抚过脸庞，宋怀然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握住封净的手腕，将侧脸贴在湿润的掌心，无比眷恋地蹭了蹭。
如同倦鸟归巢，漂浮不定的心终于有枝可依。
“是我对不起你，封净。”
封净听到宋怀然沙哑的声音，慢慢跪下来，把人掰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对方泪流不止的眼。
被夜泽点化成仙一步登天后，封净一直处在某种微妙的情绪里，对于赴死这件事十分平静。他灵台清明，胸无波澜，世间一切都无法入眼。
或许这就是神仙，深明大义，无欲无求。
他是这么以为的，但当看见宋怀然的眼泪时，他还是出现了动容。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宋怀然有种世界在坍塌的错觉，他机关算尽，还是被命运玩弄到穷途末路，哽咽道，“我只是想让他放过你……我以为他能放过你……”
封净把人抱入怀中，听着他悲恸的呜咽，心里纷乱的思绪逐渐被彻底的苍凉取代。
其实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本就是他最初的命运。
人定胜天只存在于小说，可惜他不是能逆天改命的男主角。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无法避免地抵达最开始的结局。
“师祖给了三个选择，”封净捧起宋怀然的脸，细细擦去其脸上泪痕，温声道，“第一，我生你死。”
宋怀然呼吸一滞，似要说话，封净却止住了他：“我知道你愿意，但我不接受，所以略过不提；第二个选择，我死你生。”
宋怀然凄惨道：“我绝不可能弃你独活。”
封净早有所料，于是无奈地笑：“那看来只剩第三个了。”
——共死。
“……可这不该是你的结局。”宋怀然死死抓着封净的手，眼里全是悔恨之意，“我当初就不该找你。”
“错了。其实到现在我唯一觉得可惜的，是你没能再早一点找到我，”封净端详宋怀然，凑近亲了他一口，“这样我们就可以多谈几年恋爱。被你浪费的这些时间，只有下去补给我了。”
宋怀然像是被逗笑了，唇角终于有了向上的弧度——尽管笑得极其勉强。
他伸手，隔着衣衫摸了摸封净胸口，然后顺着去摸他的脸，细细描摹其眉眼。
“要想好，封净。”宋怀然吻封净眉心，柔声细语，“仙归渊里万劫不复，进去之后每一丝血肉灵气都会被吸食耗尽，形魂俱灭，再没有——”
“我知道，我都知道。”封净贴上他颤抖的唇，呢喃道，“没什么好怕的，我只爱你。”
宋怀然像是被震慑住，更为用力地回吻他，拥抱时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封净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在这个酸涩绝望的亲吻里，封净尝到了眼泪的味道……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宋怀然的，滋味苦到让他的心都紧紧揪成一团。
宋怀然拥着他起身，封净看到其背后那个可怖的黑洞一晃而过，心悸之余，脑袋突然被摁在宋怀然的肩上。
“别看，闭上眼，抱着我就好。”黑暗里，他听到宋怀然开口，于是封净没有挣扎，只是搂紧了宋怀然的腰背，将脸彻底埋进对方肩颈。
“我爱你，封净……我这辈子所有积德行善的回应，就是遇见你。”
从今以后不为道，只为你。
宋怀然紧紧抱着封净，往后仰倒。
失重感骤然传来，封净心里本能闪过一丝恐慌，但宋怀然几乎是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在怀里，肢体传来的温度驱散了所有不安。
他的眼皮抖了抖，没有睁开眼，以温顺的姿态和心上人投身地狱。
仙归渊里伸出一只只渴求的手臂，奋力探向两道相拥坠落的身影。
天光乍泄，象征祥瑞的彩霞停止流动，仿佛时间慢了下来。
晨风吹散云霞，拂过望风台的莲池，吹皱满池青绿。
殿门紧密，殿内栩栩如生的青衣鬼仙神像下，夜泽久久伫立。
他仰头凝望神像，目色温柔虔诚，仿佛面对的还是自己鲜活的道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夜泽伸手，轻轻抚摸着神像袖袍，“可是子衿啊子衿，我们分开的岁月已经比相伴的长久了，几时能再见。”
神像眉目清疏，还是握卷远望的姿态，并无动容。
夜泽垂首，将额头贴在神像垂落的冰冷手掌上，幽幽叹息：“我真是……熬不住了。”
闭上眼，夜泽看到宋怀然跪在望风台前苦苦哀求，对方的身影陷入风雪里，和十万年前的自己恍惚重叠。
那一年，他也曾这样一步一叩头，栉风沐雨跪上昆仑，乞求洪荒神怜悯，他愿以命相抵，只求神明救救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道侣。
但神没有应允，一如他没有为宋怀然降下天梯。
他看着宋怀然磕头，感觉像是磕在自己胸口。夜泽眼睁睁看着冰层被一下下砸开，尘封的噩梦被唤醒，残忍折磨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天道无情，待我尤甚。
亲身遭受过的罪孽，被他亲手传承给了后人。
……何以一把刀杀我第二遍。
夜泽长声叹息，默然握着神像的手，良久，修白如玉的指节下移，勾住神像腕上缠绕的莹润珠串。
这珠串由莲子穿就，卫风的摘星骨也在上头。
他的道侣归墟黄泉后，只留下这粒骨。夜泽曾走遍六界试过所有可能之法，都无法复活卫风，走投无路只能焚香供奉，寄托于天道奇迹。眨眼几万年过去，从未曾招聚出丝毫魂魄。
卫风确确实实，是回不来了。
……死生自然理，聚散莫同尘。
夜泽取下卫风的摘星骨，轻声道：“子衿，你莫怪我，只是我一看到他俩，便总会想起我们……我也有些累了。”
他捏了捏神像冰凉坚硬的掌心，转过身，消失在神殿。
……
天门打开的瞬间，苍老的灵脉波动便扩散开来。几乎是同一时刻，又一道熟悉的气息降临，秦怀枝抬头，她开着天眼，看到了封净。
……我的两个弟弟，两个至亲，都要离我而去了。
秦怀枝闭目，却仍看到他们的身影交叠着，在空中相拥坠落。
仙归渊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痴痴望着坠落的人影，幽黑怨火如同岩浆翻滚，在那一双人影融进后轰然翻腾，直冲云霄，整座不妄山都被怨火阴云笼罩，霎时间昏天暗地。
诵读的弟子额头沁出汗珠，更有甚者青筋暴起，不约而同加快诵读的节奏，敲击木鱼也更密集。而师祖神殿金光大作，雷云翻滚，瓢泼大雨倾刻落下，生生将那有扩散之势的怨火灭得干干净净。
诵经声停下，雷云悄然四散，天空碧蓝如洗，金光普照，刚刚末日般的骇人场景和滔天哀嚎仿佛只是错觉。
短暂的沉寂后，不妄山开始爆发巨大的欢呼，不明真相的年轻弟子拍掌相庆，衷心地为宋怀然的飞升而高兴。
只有仙斓岭长阶下的几个人始终沉默，秦怀枝只往前走了一步，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泪流出的瞬间，她朝着被笼罩在雾霭里的仙斓岭跪下。
……结束了。
她无比悲凉地想着，有人来扶她，可下一刻望风台上罡风骤起，吹得整个不妄山烟尘滚滚，所有弟子都被刮得东倒西歪，秦怀枝愣了愣，见一只虚幻巨手在高空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仙斓岭浓密的迷雾登时消散。等巨手消失后，她看到长阶尽头多了什么。
秦怀枝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不顾一切飞奔上阶，看到两具环抱着的面目全非的尸骸。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落空——师祖没能救下他们。
她瘫坐在地，掩面痛哭。
“……姑姑？你怎么啦？”闲闲从屋里飞出来，看着一向端庄持重的秦怀枝哭得伤心欲绝，有些无措地给她擦泪，“别哭啦，爹爹——”
秦怀枝一把将懵懂的闲闲抱进怀里，无声流泪。
……他还这么稚嫩，要怎么接受至亲离去的痛苦呢？毕竟封净和宋怀然都算是——等等。
秦怀枝愣住，她睁大了眼，看着空空如也的廊台。
……封净和宋怀然呢？
闲闲费力从秦怀枝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小脸都憋红了，气喘吁吁地说：“……爹爹让我跟你说，别担心，他们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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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刚有点力气就先带着老婆去疗伤是吧。
闲闲：论睡觉睡到一半被亲爹丢出去当抚慰犬安慰哭错了坟的姑姑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下章完结。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咏怀（阮籍），文中为化用。
第117章 共占春风（终）
灼烧感滚上皮肤，封净有种血肉在剥离骨架的错觉，伤势似乎波及到灵根，灵气飞快地枯竭，他倒在宋怀然怀里，意识几乎脱离控制，神经陷入对疼痛的麻木。
但很快，另一种诡异的触感逐渐蔓延出来，骨头深处酥痒难耐，感觉是有无数蚂蚁在脊柱攀爬啃食。封净的眉头皱起，本能地抬起手想挠一下。
“先别动。”熟稔的温润声线响起，封净怔住，这一刻他突然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黑暗的视野开始涌入其他色彩，他慢慢在水里转过身，看到一个逆着光的人影。
“你背上的皮肉还没长全，等一下。”宋怀然抬手，轻轻撩开封净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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