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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怀然弄的。”夜泽微微仰头，五指依次缓慢收拢，火堆突兀爆鸣，猛地窜出一串火星，冲上天后四散，空间扭曲变幻，封净突然从里面看到了自己。
他在雾霭茫茫的峡间急速坠落，失去意识的瞬间，另一道光影自高处急急掠来，止住他下落的趋势。
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间，封净的心抽了一下，接着脏腑里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是宋怀然。
宋怀然抱着他来到这间荒废已久的小木屋外，匆匆施法除尘，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衣衫处理伤口。
封净看到宋怀然手隔着他胸口十公分不到，虚虚握爪，灵流一道道呈丝线伸出，探进血肉模糊的伤口，昏迷的人发出疼到极致的呓语，宋怀然立刻心疼地把他搂紧，凑到他耳边呢喃安抚。
说的什么封净听不见，但他看到自己的神色确实舒缓下来，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骗子……宋怀然……你骗我……”
听到昏迷的封净这样说，宋怀然的脸色一变，本就惨白的脸更是凄凉到极点，他自嘲一笑，低头去吻封净。
“也好……恨我吧，只要能让你活下去。”
那些丝线般的灵流往外抽，拉出了几块莹莹发光的碎骨，啪嗒落到宋怀然手上。宋怀然握拳时小臂青筋暴起，整个人身上灵力剧烈波动，看得出来是拼尽了全力，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几块碎骨化作齑粉。
“那可是我的摘星骨，修炼了几万年才长出来的。”夜泽突然道，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真假参半地笑，“要不是现在打不过了，非扒了这兔崽子的皮不可。”
封净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火花里的宋怀然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又削了个木偶出来化灵，非常详尽地教对方要怎么照料病患，被问起的话要回答自己是在水潭里捡到的封净，以及正月十五一过就要把封净送出山。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日头开始西沉，宋怀然坐在床边握着封净的手，凝望许久，垂首在他额心烙下一吻。
“封净，你但凡有一点点可怜我，就不要再来找我。”
宋怀然哑声道，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封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宋怀然的话不是在对那时昏迷的自己讲，而是对此刻的他。
在宋怀然离开的当夜，月光照进小屋，夜泽的身影凝出，他随意挥手，将呆坐在旁的木偶收起，自己则变成了对方的样子，变戏法般掏出一根白玉人参，咻地弹进封净口中。
封净头皮炸裂，高声吼道：“你把闲闲喂我吃了？！”
夜泽被震得捂耳朵，嫌弃地说：“乱讲，我是那样的人？这人衔玉不是化灵那根，我一共就从……带下来俩，喂你真是便宜你了……”
封净稍稍心定。
后面的事，基本就没有什么回看的价值了。封净吃了那株人参，恢复得如此快速。
“宋怀然用地漾捅我一剑，是为了碎掉你的摘星骨？”封净摸着胸口。
夜泽点头。
“为什么你的骨头，会长在我身上？”
夜泽手指一勾，又有火星窜天，画面突然变了。
不妄山。
准确的说，是被摧毁过的、破败不堪的不妄山。
黑袍人悬浮高空，周遭黑雾缭绕，举手投足间山崩地裂，道道火舌席卷钟灵毓秀的道门仙府。
他听到黑袍人低沉失真的咆哮：“夜泽，滚出来见我！”
回应对方的只有不妄山众弟子的怒吼与回击，但那人的力量实在恐怖，涌上来的非死即伤，不多时，不妄山便哀鸿遍地。
黑袍人不见夜泽现身，泄愤般将不妄山砸了个遍，走前还带走了莲池里唯一一株并蒂莲。
“这个撒泼的家伙是陆压……那个白毛，你在水宴的幻境里见过。”夜泽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枝柴，先点了点黑袍人，又指向被火焰吞没的莲池，那里有一株已经盛放的千瓣莲。
“这个，是你。”夜泽道。
封净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夜泽。
夜泽说：“别不信，继续看。”
在黑袍人离去后，一只无形的手从虚空里探出，自灼烧的千瓣莲里捞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虚幻婴灵。
而那个婴灵的怀抱里，是一粒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玉骨。
“你应该记得，顾润陨落在无智魔暴乱中后，顾霖就开启了峦封大阵，九十九层天一层一层压下来，才镇住了六界邪魔。
“那些邪祟虽然被镇住了，但是没死。九十九天的神仙虽然祭献了，但是也没死……他们就像我现在的状态，死不下去也活不过来，嗯，比我还要差一点，他们连意识都没有。”
夜泽用带着火苗的枝条在半空划了一道，烈焰平铺开，将天地分成泾渭分明下两半。
下面鬼影重重，上方仙气缭缭。
“以峦封大阵为界，下面是天墟涧，妖魔都在里头；上面是仙归渊，容载了祭献神明的意志。两股力量对峙，谁也无法掀起波澜。直到一千多年后，这个地方，本来当阵眼的陆压跑了。”
夜泽掐走一簇火苗，鬼影和仙气同时剧烈动荡，似要吞没火焰界限。
“看守峦封大阵的四方神兽顶住了天墟涧，但是仙归渊却无从镇压。当年顾霖并未告知仙家真相，他们的意志还停留在自己是存活的认知里，因为有天墟涧里邪魔动荡才让他们一直甘于守正，陆压这么一跑，平衡被打破，仙归渊里的仙神感知到不对，就坐不住了，他们就想冲破桎梏出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夜泽的眼神突然落到封净身上：“这些神仙没有自我意识，自然也不会约束自身，都是遵循本能行事。你觉得他们一旦出来，都会掀起什么样的大乱？”
封净沉默。
夜泽顿了顿，继续道：“于是我想了一个法子，能让他们继续安分待在里头。
“用我的摘星骨，可以渡化肉体凡胎，让修士达到近乎仙神的修为，然后骗得天门开。”
封净的心突然开始狂跳，他有所预料，夜泽要讲的，是一个极度残忍的真相。
夜泽垂下眼，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继续慢慢讲道。
“每一百年，我就造一个伪神，送他进仙归渊里，用来喂那些躁动不安的仙神意识。”
这个伪神进到天门的瞬间就会形神俱灭，但他死亡所带来的磅礴灵力会充盈仙归渊，那些被祭献的仙神会认为是有新神飞升，吸纳完灵气就会陷入沉睡，如此百年，醒来之后新的伪神诞生，再度饲神。
循环往复，三千年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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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没人猜魏三哥是夜泽。
第115章 年年岁岁
“……你简直丧心病狂。”封净脱口而出。
夜泽放下酒碗，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倦和无奈：“不然能怎么办呢，任由他们出来作乱，然后又像上次无智魔泛滥，人界所有推翻重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从血肉凡胎里养出伪神，而是用自己的摘星骨点化千瓣莲，助其修出人身、证得大道。
“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亲自带大的，我养了三十三个孩子，看着他们成人又要送他们去死，你以为我不会心痛？可我又能怎么办？！”
夜泽闭了闭眼，发出长长叹息。
“不是死一人，就是死天下。”
封净攥紧了椅把，又脱力般松开，颓然陷入椅背。
“我是第三十四个。”他看着画面里被夜泽抱在怀里的婴灵，喃喃道。
彼时不妄山几成废墟，他看到仙斓岭的房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孕妇，虽然已上了年纪，但风霜难掩风华，可以想见年轻时何等容色动人。
封净看见她的第一眼，听到血脉里传出来的呼唤。
那是宋眷，他的生身母亲。
年仅十岁的秦怀枝端着药在喂她，可是宋眷神智恍惚，只是抚摸着肚腹呢喃孩子。
汤药怎么也喂不进去，小秦怀枝急得直抹眼泪。
床帘被撩开，不惑之年的男人有着一张和封净三分相似的脸，眉眼处的疲惫和绝望浓烈到极致。
秦明隐凝望妻子片刻，转身去了后崖，跪在望风台前磕头，请师祖垂怜，救他濒死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
跪了两天，夜泽现身了。
他说，宋眷腹中胎儿已死，回天无望。但圣婴尚未成型，若他们夫妻愿意，他便将圣婴养在宋眷腹中，让这个孩子，来替代他们夭折的婴儿。
圣婴出世后，秦氏夫妻可认作亲子，但要由夜泽亲自抚养，亦不可阻拦其成为伪神命运。
秦明隐答应了，夜泽将婴灵置于宋眷腹中，但就在孩子快出世前，宋眷却反悔了。
人爱其子，她怎么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孩子出生就要背负成为伪神的命运，怎么能接受孩子寿元不会超过三十年？
秦明隐爱妻心切，他本就是下任掌门，修为深厚，真就找到了一个极为阴损、但却能保存自己亲生孩子的法子。
——换命。
他耗尽心血，算到了一个命格与封净无限接近的胎儿，花了数不清的钱买下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于是在宋眷临盆前夕，一个孕妇被送上了仙斓岭。
正月十五这天，仙斓岭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雷雨天，连两个孕妇生育时的痛苦嘶嚎都被轰隆不休的电闪雷鸣所掩盖。
被买下的孩子比圣婴先出生了一个小时，他生来乖巧，不哭也不闹。因为服了秘药，早早睁开了眼，安静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咬手指。直到一声尖锐哭音炸开，他看到秦明隐从被下抱出了另一个孩子。
宋眷精疲力竭，却还强撑着催促：“……换骨，快换骨……”
秦明隐看看自己的血肉，又看向买来的孩子，面色闪过一丝不忍，但身后妻子的催促越发急躁，他还是把两个婴儿放在了一起。
摘星骨已经彻底长在了小封净胸口，取出的过程无异于刮骨之痛。小封净哭得越发厉害，手脚无力挥抓，却在下一刻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抓住了。
小封净哭声一顿，睁眼看到另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婴孩两手抱住他的手，琥珀般的眼瞳里全是自己的样子。
小婴儿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小封净似懂非懂，眼里还蓄着眼泪，一抽一抽的，却没有再哭了。
封净看着这一幕，滚烫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问夜泽：“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画面里摘星骨脱离小封净，被送入那个买来的孩子的身体里。
“带他走！带他走！”宋眷趴在床沿艰难地伸着手臂，把木牌戴在小封净脖子上，泪如雨下，“封净，我的孩子……别让任何人找到你，永远不要回来这里！”
秦明隐擦着眼泪，把小封净交给早已安排的人，冒雨送下了山。
那个被留下的孩子，就是宋怀然。
“一开始是觉得不可能成功，但成功了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局面。”夜泽揉着眉心，“千瓣莲是我用秘法供养的，百年才能开一株，但在孕育你的时候，除了你这朵，还开了另一株并蒂千瓣莲。当初没能测出因果，等到宋怀然出现，我就在猜到底是人意如此还是天意如此。”
封净忿恨道：“什么天意！”
夜泽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墟涧和仙归渊的平衡打破，天道必然出手制衡。虽然这个过程花了三千多年，但陆压到底还是回到天墟涧，净化了所有邪祟。因此变故，仙归渊的仙灵意志被平衡削减，如今的他们虚弱到了极点。”
说到此，夜泽露出些倦怠之色，凤眸半敛，掩去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我测算过，如果能一次造出两个伪神送进仙归渊，造成的灵气动荡必将使峦封大阵——或者说天道再度制衡，彻底磨灭所有残存的仙灵意志。
“这个变故发生在十年前，随后我拿定主意，告知了怀然你的存在，让他来找你——找你的过程我不曾干预，他若能找到你，证明你命该献祭；他若找不到，证明你命不该绝，此路亦非我终点。”
封净沉默许久，轻声道：“……你的打算，宋怀然都知道？”
夜泽点头：“他的修为已至臻境，我让他把摘星骨还给你，然后带你修行。本来是很顺利的，但是你们两个——”
说着夜泽停顿了片刻，有些感叹：“小崽子挺狠的，我是真没料到他看起来对我言听计从，背地里敢这么忤逆我，摘星骨都给捅碎了。没了仙骨，基本就断了你成仙的路。”
幸好他留了一手，用人衔玉修补了封净肉身神魂，甚至精益许多。
如今只要封净点头，渡他成仙不过弹指间。
“我其实很生气，第一次用雷劈了他——你那会儿坠崖了，不知道看见没有。后来他回到不妄山，就来望风台磕头，边哭边磕，磕得头破血流。”
“他求你原谅他？”
“他求我放过你。”
“…………”
封净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张口却只剩沉默。
“等了三千年才等来的机会，要我就这么白白放过，我心里是不愿的。但宋怀然哭得我于心不忍，所以这几日三番五次想告诉你实情，却总觉得难以开口。”夜泽叹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听天由命，你若能觉察出来我便据实相告，你若看不透我也死了这条心，让宋怀然独自进天门。至于今后，走一步看一步。”
说罢，夜泽五指收拢。漫天星火点点坠落，像一场近在咫尺的流星雨。山野并不寂静，断断续续一直有鸟兽鸣啼。夜泽的后方是无尽黑暗，他靠在枝条椅背上，隔着火堆与封净相望，脸上写着明晃晃的无可奈何。
“……听天由命……你竟然会这么好说话。”封净干巴巴道。
夜泽笑了下：“大概是上了年纪，越发见不得这些生离死别的事。”
用这么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封净竟然没觉得有什么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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