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葱密林中,一位修士飞掠而过,身形犹如鬼魅,若让砍柴人看见了,没准又会传出一则怪谈来。
浮玉山极高,山顶常年覆着皑皑积雪,山下却已然温暖如春,新生的枝桠将林间遮得几乎密不透风。虽然如此,这修士却没有弄出半点动静,那些枝条在触及他时便好似自己躲闪开了一样。
他忽地停下了脚步,谨慎铺展开的神识中,一道寻觅已久的气息出现了。
真是不枉他一番苦心!
他大喜过望,似乎已经看见了大把的灵丹妙药和高阶法器。那丫头还是补鉴修为,可他已经是照神大圆满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么?!
他脚步一转,正打算把那人截住,眼前却陡然出现了一位青衣修士。
这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男子神色一变,后背冷汗直冒,垂头道:“晚辈无知,搅扰了前辈清修,这就离去。”
这修士出来得无声无息,他半点动静都没察觉到,定是修为比他高许多。
来人是谁?!
他迅速把川北的大修士过了一遍:
“你是谁的人?”
男子瞬间面如死灰,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黄家,我是黄家派来护送倪……少主的。”
“是吗?”闻世芳挑了挑眉,向他走进了几步,平平淡淡反问道,“你不是来杀倪霁的么?”
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一双云头鞋出现在男子视野里,他面色惨白,只觉得过不了多时,来人踩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而他,向来是个惜命的人。
“前辈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几乎浑身发颤地大喊道:“前辈饶命!我也是身不由己!要她命的是黄伯礼!”
谁?
闻世芳皱了眉,闭关太久,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这位黄伯礼是谁。
“谁?”
“虎林黄家二长老!”男子头也不敢抬一下,鼻尖全然是林间土壤的草木味和腥气。
他念头飞转,知道来人定是给倪霁撑腰的,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继续道: “二、二长老视倪霁为黄家之耻,又素来和大长老不和,便找了我来、来……”
原来如此。
当年倪震宇从黄家带走倪霁的时候,她还没闭关,此事也略有听闻。即便是有黄家大长老力排众议,倪震宇又是武力震慑,那时也是起了一阵风波。
况且,倪蕴和黄修远的事情先前已经十分难看了,再加上这么一出,像黄家这种传承悠久又好面子的世家,有这么想的人也不奇怪。
只是……
闻世芳问道:“她行踪是怎么泄露的?”
“我不知道!是二长老先前告诉我倪霁会在何时出现在锦城,我才一路跟过来的。”
这声音都发着颤,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赏赐飞了不说,连自身性命都要不保了。这大喜大悲下,他贴着地的脸表情一言难尽。
闻世芳眯了眯眼,三洲里追踪术不知凡凡,但黄家和谢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千里,而锦城又是在两家的北方,同样隔着数千里,能准确到这种程度,要么就是谢家有内应了。
“抬头。”
话音落下,男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正看向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当真?”
这深潭极寒,里面好似有一团漩涡,把他的全部心神都吸了过去,恍惚间,他连自己回答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闻世芳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继续问道:
“认识吕……洛么?”
那深潭骤然消失,男子顿时回神,还没生出丁点后怕,又被这一句问话问得一愣,身形肉眼可见得僵直了。
他怎会不认识!?
不就是那个本该在几天前复命,却不知哪里去的修士么?这么一问,恐怕他已经身殒了!
男子一时又是庆幸,又是恐惧——既然吕洛已经死了,那他自己呢?
闻世芳轻笑一声,“你回去告诉黄伯礼,倪霁如今是我的师侄了。若是他打算继续,就不要怪我去找他了。”
“我叫,闻世芳。”
眼前的云头鞋骤然消失,她轻飘飘的声音缓缓消散在山林中。
谁?!
男子猛地抬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郁郁山林。
嗓子眼的心陡然一落,他几乎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呆了片刻后,他撒腿就跑,带出的尖锐风声惊飞了一路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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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倪霁跨进山下镇子时,已近晌午。
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然是比不上锦城、平野城之流的,但考虑到这里是在川北都算偏僻的浮玉山,也算不错了。
虽然以倪霁的标准看,这往来的人流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
“老人家,我想采买些东西,麻烦问一下该往何处去?”
倪霁上不问天时不过瞥见了这镇子的一角,从未停留,只好随意拉住了路边一位老人问路。谁知他一听见倪霁的外乡口音,便连连摆手,说了几句带着浓厚乡音的话。倪霁一个字也没听懂。
“……?”
她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只觉要糟。
闻世芳是怎么选中浮玉山的?莫非她出生川北么?她来过这个镇子么?
“小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又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字正腔圆,倪霁大喜,回身看去。
比起刚刚那一位,这老者衣着要华丽不少,外袍上还绣着花纹,他拄着拐杖,背已经佝偻,一步一步地慢慢挪过来,看着像是位富家翁。
“老人家,我想采买些东西,不知该往何处去?”
老人一愣,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却一闪而逝。他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挂着布幡的楼,说道:“你往前走到那个客栈,再往左手边的岔路走,一路沿街,就到了。”
“多谢多谢。”
“……稍等。”
老人挪了几步,带着几分迟疑低声问道:“我看你面生得很。你可是从那山上下来的?”
那山?这附近山脉连绵,不知他说得是哪一座?
倪霁一怔,指了指云雾缭绕的浮玉山,“哪一座么?”
老人回身望去,浑浊的眼中闪过几分惊喜,“不错!你是山上那人的弟子?!”
这声音急切又热情,还带着隐隐的期望,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颇为奇怪。
倪霁眉头拧了起来,又打量了一遍这老人。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毫无修为,顶多就是更加苍老了些。
先前在谢家时,常有受庇护的城镇受了什么灾害,来求援的。不一定是什么大事,或是来了修为高深的妖兽,或是受到别家挑衅,也可能是什么杂七杂八、意想不到的问题,谢家往往会派些人过去帮忙,她自己也去过几次。
这镇子既然浮玉山下,说不定也是受闻世芳庇护的呢?
她想了想,问道:“您可是有什么麻烦事?”
那老人一喜,喘了几口气,才慢慢说道:“我担心,这镇子里进妖怪了!”
“怎么说?”
“是、是这样的,”老人毕竟年纪大了,此时半是激动半是忧惧,又喘了一阵才继续道:
“先前这镇子也算平安,可约莫是前个五年吧,山上那位仙师给的玉牌不知怎么就碎了,后来镇子东边田里的麦子就长得不太好。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种麦子的人不行,可后来,那地儿晚上就时不时地有怪声,庄稼更是死绝了,怎么着都不行,还有人说见过不对劲的东西。再后来,那里就死人了!现在,那就是一块荒地了。”
倪霁神色稍变,“死了很多人么?官府可来看过?”
老人摸了把眼睛,跌足长叹,“人倒是只有一个,不过仙师是不知道啊!我这里穷乡僻壤,安朝的小吏只有出了国丧之类的大事才会跑到这里来,平常是只管收税啊!”
“后来在那里死了个修士后,他们便更不敢来了!”
倪霁眸光一沉。若只是碎了玉牌、死了修士,那也许是堕入邪道的妖兽所为,但妖兽绝不会干涉耕种之事,那毫无益处。这倒像是那块地本身就出了问题。
但浮玉山下,不问天之外,有谁会对一块没有灵脉的田地动手脚?
会是魔么?
年轻的剑客点了点腰间的铜羽,细微的纹路在指尖延展如流水。
魔者,无形无身而逗留于世者也。
普通人人死即灯灭,不会有半点余地,若是修为到了照神境界,那也不过是在身殒时会化作肉眼可见的灵光而消散。
只有那些怨气实在深重、生前遭受巨大磨难,又有大毅力者,才可能化魔。即使是人人厌弃的乱葬岗,也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埋骨之地而已。
但魔者,世间罕见,稍有不慎便会召来天雷,留下来的大多数都被送进镇魂塔里去渡化了。
“这样吧,”倪霁沉吟片刻,向着老人家道,“您先带我去看看,然后我再向师叔禀报,如何?”
“多谢多谢。”老人家大喜过望,赶忙一拜。
倪霁苦笑着连忙将他扶起。
6 ☪ 第 6 章
◎下山◎
“我姓王,祖上起码三代都住这儿。”
王老带着倪霁沿着镇子边上,一路向东走。许是倪霁长得颇有亲和力,也许是因为山上那位深居简出的仙师,王老对倪霁很是信任,很快便开始絮絮叨叨。
“倪仙师啊,你替我给山上那位仙师问声好,要不是她的玉牌,只怕先前那些好日子也没有呢!”
“……我啊,年少时也读过书,赶过考,见过世面。可惜命不好,刚考了个秀才,外面就打起了仗,科举也停了,世道也乱了,这仗一打就是好多年。一开始我还撑着口气读书,后来发现不行了,就想去当兵。”
说着说着,王老一顿,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表情十分复杂,许久才继续道:
“唉,可我这命啊!修士那神通怎能是凡人能比的呢!仙师们虽然不敢伤我们,却设了阵法,我走迷了,一路流落,从西到东走了整整四年,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人呐,到底不能闲着,后来啊,我仗着还识几个字,就开了个私塾教书。虽然也没教出什么大才子,到底有个营生。”
王老一笑,眉目间的愁苦终于舒展了几分,显出些自得来,然而那一点自得却像是落入干涸砚台中的一滴清水,只平添了几分唏嘘,“想来我这一辈子也没干什么事,怎么就到如今年纪了。仙师啊,你们寿长,我曾经见过一座横贯两山的大桥,那真是漂亮极了,不知还在否?若我还有力,定是我再要去看看的!”
倪霁眸光微动,摩挲了一下腰间铜羽,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王老居然就是当年被当时的川北之主召集起来的凡人之一。
彼时,上古大派造化门某一弟子心生妄念,暗中潜入安葬川北秦氏的北邙山,取魂魄,集龙气,想练成一具无惧阳气的怨鬼,却被自古庇佑皇族的天麓山杨家发现,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战端起于青州和川北,迅速蔓延到了另外三洲。不仅各方修士互相厮杀,连川北的安朝皇帝也纠集数十万兵力,陈兵于造化门山门外,企图借着修士不得滥杀凡人的天令逼造化门就范。
彼时,可与天麓山杨家媲美的上古宗门造化门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际,被数方势力联手攻上山门,为数不多的门徒几乎被屠戮殆尽。
最后谁是谁非,已然完全辨不清了。
如今麦芒已然微黄,针尖似的外壳在白袍上刮擦而过,刹那间便悄然断裂。
倪霁扫去碎壳,抿了抿唇,轻声道:“您看见的想必是造化门的谪仙桥,听闻是当时四洲的奇景之一,只是我生得晚,从来不曾见过。那一战过后,世间便再没有造化门了,谪仙桥已然毁于大火。停战之后,内门弟子全数灵散,流散的外门门徒或死或伤,有的不知所踪,有的归入了十二阁里的天工阁。”
王老一怔,呐呐无言,五味陈杂。
原来,是一样的。无论是仙师还是凡人,都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他虽然老了,可不知怎得,那些川北之外的东西却记得越发清楚——月色下绸带似的谪仙桥、日落时分金子般的无愁海、令人瞬间迷失的海歌……
那明明是他生命中最恐怖的四年,可如今老了,他却只记得了那些从来不属于他的东西。
佝偻的老人叹了一声,浑浊的眼地瞥了眼身侧如竹如松的年轻人,只觉得支着拐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枯木。
倪霁偏了偏头,陡然在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见月蓄势待发。
王老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先前青州可是个好地方,我去的时候无愁海那叫一个美,那海风都是轻飘飘的,从来没有什么狂风大浪,连退潮涨潮都是安安静静的,我甚至想呆在那里不走了,可是……”
他苦笑了两声,拐杖捣地的声音隐隐响了一分。
倪霁眸光微动,扭头看着瘦削的老人,心头一沉。
据说,曾经的青州是世间一等一的繁华地。只是,自抚舟崖之战后,鲛人远走千里之外,青州从繁华富庶之地一下跌落,只有满地狼藉和无法复原的无愁海。她从未见识过战前的青州,只有偶尔看见地上的半隐半现的剑矢和瓦片才能一窥当年的惨烈。
她咽下了喉头的话语。如今的青州早已是一片万灵难生之处,只有寥寥几座城池还维持着修士的往来。而那外面的万丈冰原,却已归为了邪魔煞鬼的游荡之处,便是小灵台境的大师也只能在第一城之外修筑屋舍,行渡化之事。
“…啊,到了,”王老突然止步,“就是前面。”
倪霁回神,遥遥望去。西侧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垄痕迹尚且可循,只是一片荒芜,近乎寸草不生,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飘荡其上,和边上油绿的麦苗相比,十分诡异。
生着零星杂草的边缘地带,一股说不上来的土腥气慢慢飘过来,倪霁环顾四周,除了脚下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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