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感应篇》,被这只鹦鹉念得摇头晃脑、情意绵绵。倒真有几番从前君太傅讲学的风度。
白羽鹦鹉又亢奋地学舌:“故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啾啾啾!”
秦璱登时觉得自己该被抽几个大耳刮子,这个念想一出,便觉得心惊肉跳!啪!啪啪!他母妃美目含怒踏入太学殿,怒道:“让你听学!何故与鹦鹉顽闹!太傅呢?”
听着君太傅娇憨的啾啾啾,秦璱心里委屈地嘤嘤嘤:孤能怎么办,孤也很绝望鸭。
秦璱默念着,君太傅孤着实对不住您,您快成个人形儿罢!
鹦鹉太傅登时白羽纷落,又化为老叟,这刺激太大,老人家一口气儿没上来,登时昏过去了。
到了寻常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秦璱亦渐渐倾慕上一个姑娘。
这姑娘,不是个寻常的姑娘,乃是他的亲姑姑,甯安大长公主,闺名秋绾。长他二十岁。
彼时秦璱十五岁,秋绾三十五岁。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是端庄妇人。
秋绾早已嫁给邻国诸侯。秦璱曾对她说,九姑姑,晚辈倾慕九姑姑,九姑姑可否……休夫,随后嫁给晚辈呢。
秋绾自然是笑着捏了捏他的面颊:“自然。”
可她只当他是年少顽笑。
秦璱怅惘地想,九姑姑把我当做晚辈,当做稚子。倘若我与她年纪相仿,她是不是便中意我了?
秦璱采了一束麾阳宫的梨花,欲亲自捧了去赠给九姑姑,
“长公主!公主慢些,仔细摔着!“
“公主,莫再跑了,来,午膳端上来了!”
十四岁的秋绾着一袭鹅黄海棠纱裙,青丝挽成两个弯月对髻,颈上还挂着一环蟾宫玉兔银璎珞。
秋绾俏生生道:“小侄子,来,我的香囊总绣不好,你来看看,是何处错了经纬呢。”
年方十五的少年捧着雪白梨花,年方十四的少女眉眼含笑。这样美的一折画。
可秦璱蓦然流泪了。
他把小心翼翼为她挑拣的,又小心翼翼捧给她的梨花,悉数掷在回廊。花瓣很是绵软,落地而作白雪霏霏。仿佛是半阕无端让人觉得微微悲哀的残诗。
秦璱恍然大悟。他倾慕九姑姑,是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血缘,还是年纪,还是声名,两个人永永远远不会长相厮守。人间中她是他最难得到的人。
与其说他倾慕她,不若扯破心思,说他倾慕求而不得、缺憾难圆的滋味。
他只想要一场缺憾。
十四岁的秋绾,曾悄悄地说,你我虽名分姑侄,年纪却登对,不如……我把那个绣坏了的香囊赠给你?你收了我的香囊,可就是我的人啦。
一切又是循规蹈矩的如愿以偿。秋绾与他年纪相仿,且倾慕于他。他觉得自己被锁在绝境,看不见束缚,束缚却无处不在。
他逐渐意识到,这偌大人间,与自己的思绪互为傀儡。彼此纠缠不休,犹如两个提线木偶,死死挟制着对方。
死局,又是一场死局。
秦璱又默默希望,愿九姑姑回到从前的年岁,心中再无对他的倾慕。自然是如愿以偿,没有一分一毫偏差。
秦璱又想着,为一国贵胄,总要期盼着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此后当真是风调雨顺,海内澹然。
可逐渐地,没有饥荒灾祸,风调雨顺亦逐渐没有意义。
这一次,秦璱还是自杀了。时年二十三岁,谥号如愿侯爷。
天色将明,月白的熹微透过暗夜,远山邈邈传来鹧鸪长吟,天水碧的露珠拂在垂衣。懵懂的少年揉着自己的下颏,犹辨不出,何为梦境,何为人间。
第一世为官宦,第二世为阉奴,第三世为龙子。瞬之夜更,黄粱三历。
案上残在瓷碟里的肉粽,依旧余香不绝。秦璱想起,三世前的秦璱,是个异乡穷困举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凭借弻卖字画来到此处。
夜明珠、纵横、秦璱三人皆寂寥无言,只对坐着,静静等待明月入柸,朝阳迎盏。
案上有不知名的虫豸在窃窃来去,过枝的金光落在碟上,仿佛行云流水拨出天地之韵。纵横的发丝肆意而起,流转着璀璨的光泽,使鸟雀无端想起三月之川。夜明珠仍是冰肌玉骨,不染纤尘,肃穆如菩提,却有让人觉得她雪白无暇的肌肤上镌刻着无数传说。甚至骨髓里都有旧年残音。秦璱忆及少年时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忆及矮墙边的葳蕤草木,忆及圣贤书上每一个平仄启合,忆及风吹明月半入霜,忆及雪洇晖霞映皮囊,许多人间本不曾相遇的旧事归逢,一字一句写就他的梦。
夜明珠道:“寰尘三游,公子可还合意?”
第十九折
秦璱目中淡然,心止如水道:“在下,多谢二位姑娘。”
纵横:“你终是顿悟了。”
秦璱颔首,指尖阖上那一卷黄粱游记,画中人梦中侥幸,如今看来,只是笑谈罢了。他轻道,额前两缕青丝缓缓翕动:“是。孤……不,在下已顿悟。所谓人心,永无餍足。无需执着于虚妄。”
纵横若有所思:“有瑕是苦,无暇亦是苦;贫贱是哀,显贵亦是哀,何必纠缠于得失呢。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我认得一个十一岁便夭折的小姑娘,也认得一个八十多岁都未曾寻到亲儿的老妪,你呢,你正当年华,腹有诗书,心有丘壑,什么都能去期许,自改命格,倘若走错了道,重新来过便是。小姑娘和老妪都愿意欣然接纳自己的余生,你又如何不愿意?”
秦璱定定道:“是了,名利、富贵、权势,只是浮云罢了。唯独我心平静,方得安宁。秋闱在即,若是蟾宫折桂,自然是圆满。若是落了第,我便开间酒肆,做了荷叶饭来卖。”
纵横笑道:“这敢情好!他年我们再故地重游,可要用这三个黄粱梦,抵几两银子啦。”
夜明珠:“她嘴里没一句不讨嫌的,休与她一般计较。”
秦璱眉开眼笑:“自然是抵得的,两位姑娘得闲,再来尝荷叶饭啊。还有黄炙肉粽子!”
“那倘若你已在朝为官,又当如何?”
“海遥国有哪卷律令不许官家近庖厨的?嗯?”
“哈哈哈,好的好的!”
“姑娘们要去了?”
“且先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夜明珠乜了她一眼,唇边却有抑不住的笑。因为纵横,她告辞也不忘再往口中塞半块儿芭蕉肉粽。凑近了,便闻到她的气息都是香甜。
“小白,小白。”
“何事?”
“咱们再去何处?”
“遇山是山,逢水是水。随缘。”
“随缘便随缘。”
“纵横。”
”嗯?怎么啦。”
“你知道我最欢喜你在何处?”
“你不是欢喜我里里外外全身上下吗?”
“……你莫要如此厚颜无耻。”
“不,我就不。”
夜明珠如常分花拂柳而去,梨花吹落肩头,衬得肌肤更是白腻。纵横正思忖她如何没有反应,夜明珠蓦然回首,吻住她。纵横被压到梨树上,她双眸睁大,看着雪白的梨花簌簌落了二人满身。
“我最喜欢你谙己所求,行止由心。”
须臾后,纵横终于寻得空隙言语:“唔,这就是……这就是你调戏我的原因?”
“嘘。”
“想来当真是出乎预料。”
“何故。”
自今日,离你我初相见,不过短短三月。
初见,是在昆仑荒已故妖王刎纣的墓穴里。
彼时纵横提着一壶舍道酒,半醉着探入妖王的墓穴。她唇边噙着一叶芥草,步步踏在妖王墓中。仿佛不是客入他世,而是离人复归。
墓穴中并无生灵。无论是妖还是人的气息,都感触不到。唯独有无数奇珍异宝玉器斛觚靡靡堆积,预示着墓穴主人的地位。
纵横微微一笑,随意寻了个浮屠烛龙锦榻,舒舒坦坦地躺下。想来是好去处无疑,并未被旁的妖道占为巢穴,倒也清静。她又裹上锦衾,一壁饮酒一壁调息内丹,万分闲适。
传闻,上古时,妖界不周山长养出一颗夜明珠,此物乃是至宝,故妖界你争我夺多年,血战此起彼伏。后来,妖王刎纣身故,夜明珠便随葬在昆仑荒。此去经年。
纵横想,这夜明珠再是难得,也不过是方会发光的石珠。上山拣一筐石头,穿透了内里,养进去一群夜光流萤,不也别无二致?为了这么一颗珠子大动干戈,何必呢。兴许他们所浴血争夺的,不是这么一颗珠,而是权势与执念。
蓦然间有窸窣声,随即是淡淡的凤檀冕香。纵横蓦然回神,抬眸望去。来人却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
“你从何处而来?”
纵横不知如何回应,觉得这事儿有点尴尬。不知这美人儿是墓穴之主,还是与她一般路过此处?
她想了想,道:“姑娘可是可墓穴之主?”
话问出了口便觉得不大稳妥,墓穴之主,定不会是活生生的妖僚。纵横又抬眼打量,美人的肌肤盈泽犹如冰雪,一痕暗金色薄纱掩住半面,耳上悬垂明月皓珠,层叠的衣袂被夜风拂起,白纱此缠彼绕,犹如一朵雪莲花开在这华丽的窀穸宫。
她嗓音那般缥缈。
“墓主乃妖王,已辞世多年。”
纵横见她虽心情清冷,却并无敌意。她还是躺在锦榻上,朗声道:“在下纵横,这位妖僚安好。”
“姑娘既疲累,歇在此处无妨。”
“多谢。”
“不必。”
“美人,我这儿有酒。你要不要来一盏?”
“不必。”
纵横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饮酒,她抬头,便可以瞧见井藻上蛛丝一样的图案,也许是幡画,也许是地图,谁也说不清楚。灯花忽微,时不时移在经卷,仿佛要酌给世间这一卷迷离传说。纵横的唇甚为红润,又浸过酒,显得晶莹剔透。
不知不觉,美人的人形已消失。纵横望着那里,想寻出来,这白衣美人的原形到底是个什么?却怎么也辨不分明。金银珠宝叠了满室,都在尘埃烛光里静谧着,如何能寻。
“不知姑娘是何物所化?生得这般标致。”
并无回应。
纵横又不死心地问,“姑娘,姑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姑娘……”
“姑娘!姑娘!理理我啊。跟我说说话呗,不言不语的,多无聊呀。”
姑娘终是开了尊口:“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
“哎,怎么又不说话啦?”
纵横喝光坛子里最后一口酒,道:“姑娘总是待着这墓穴中,可烦闷无聊,不若随我去人间走走,人间风物,别致得紧。”
从此夜明珠上了纵横的贼船。
上了就上了呀。上了纵横的贼船,就做快乐的海盗。
【卷四 皮囊香】
第二十折
世人皆道,鹤帷国山水窈窕,故多生美人。
说起美人,自然不能不提酥骨庭。
酥骨庭乃是一处戏楼。楼如其名。房中熏的水烟,闻着便能酥软了人的筋骨。夜深,唱戏花魁的绣楼中仍旧灯火明耀,隐隐约约有纸醉金迷的笙歌和女子的娇媚调笑传出。
这花魁名唤莺啭。
天亮后,那年纪不过十三四的丫鬟又捧了水预备给自己姑娘擦洗身子。
“姑娘,姑娘?“
锦被下沉睡的尤物,面色魅惑,可身子已僵硬了。
几日后。
夜明珠说:“前头有卖龙眼的,你吃不吃。“
纵横回头,笑吟吟道:“呀,小白,你想吃龙眼啦。”
“……”夜明珠轻轻整理自己的雪白纱袖,不再作声。说来也是怪得很,与纵横在一起后,自己也逐渐贪恋香甜的吃食。她又觉得这样痴稚得很,故不愿她知晓。
可什么都瞒不过纵横这个小机灵鬼儿。
纵横伸了个懒腰,大大方方上前拣了几斛。桂色薄皮破开,露出半透明的雪白襄肉来,纵横剥好了一个,送到夜明珠唇边,“张嘴。”
夜明珠眸中微微迟疑,还是噙了。
纵横还是笑意盎然,饶有兴趣道:“好吃吗?”
夜明珠并不言语,她倾身,腕上几串芙蓉玄鹤玉细镯泠泠相撞,发出好听的窸窣声。她搂紧了纵横,顺势吻过她的唇,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与纵横缠绵厮磨再是天经地义不过。
龙眼甘甜香润的汁水渡在二人唇齿间,纵横也不羞怯,轻轻阖了眼眸,迎合她的拥吻。招架不得时,她便将酥软的臂搭在夜明珠肩头。
夜明珠想,从前自己终究是块儿顽石,九千多岁了,亦无心风月,对云雨之事淡漠得很,甚至无心去尝试。就好像是同样淡漠的食欲。自从与阿酒这个玩意儿扯上解不开的关系,好像食欲连带着情.欲,一块儿释放出来。
可夜明珠又觉得,此情此景,有几分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来。
纵横终于寻得机会言语,她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对呀?不对就对啦。你且看看,咱俩这是在街上,多少双眼珠看着呢。”
夜明珠回首,只见方才那卖龙眼的老叟害怕地抱紧自己的粗梗框,仿佛是青.天白.日见了祖宗。
她这才想起,人间自有其礼仪之道,甚少有两个女子结情,也甚少有哪对鸳鸯在街上交颈缠绵。
夜明珠:“……”
纵横:“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走走,咱们换个没人的地儿再香!”
于是,夜明珠依言与她换了个没人的地儿,把纵横香得生活不能自理。纵横只能舒舒服服地躺着,恰完了剩下的所有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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