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亦是雨霁云收,淡然的花容微微沾染桃花春色,她任身上的姑娘倚在自己的膝头,看着她,忽然笑了一笑。
“小白,你笑什么呀。”
“笑你嘴馋。”
“你有没有觉得,能跟我在一起真是太幸运啦。你想呀,要是没有我,没有我把你从那暗无天日的墓穴里拉出来,你现在还宅着呢。所以——”
“别再说了,我会忍不住打你。”
“你怎么可以打我?!我是用来打的吗?我是用来宠的!”
夜明珠挑眉,反手一掌贴在纵横柔软丰满的玉兔,倒情意绵绵揉了一把,“我就打你了。怎么了。”
纵横正要反击,却被夜明珠擒住双腕,“别闹了。”
纵横说:“放开我,从今日起,你已经失去你的阿酒小宝贝儿了!”
夜明珠:“……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颜面呢。”
“我为何非要这个颜面?嗯?”
夜明珠又是被她惹得笑出声来:“嗯,你说得对。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幸运。阿酒。”
阿酒。这两个字绵绵软软唤出来,此缠彼绕,又飞入纵横欢喜的心口。
翌日,酒肆。石榴花开得灼灼糜艳,艳到像谁信手揉碎的一捧朱砂。
“红颜薄命啊。”
“怎么了?好好儿喝着酒,你怎么叹息上了呢。”
“宋家三小姐,还未出阁呢,前儿染了伤寒,说不成便不成了!这不,今儿宋家丫鬟穿着白布来我家铺子订棺材。”
“人哪,总有这么一遭!早晚罢了。”
“按下宋家小姐不提,酥骨庭……”
“哈哈哈哈哈!“
提起酥骨庭这三个字,几个喝酒的公子不禁意味深长地嗤笑,又彼此揶揄几句,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纵横便好奇了,酥骨庭,又是什么好去处?
“上月十五,酥骨庭的莺啭美人儿也是香消玉殒了。“
“啊?莺啭啊?”
“莺啭,就是莺啭!半年前,咱们哥儿几个好说歹说凑了十两银子,只进去听她弹了弹琵琶,连面儿都没见上呢。“
“她怎么死的呢?也是风寒?“
“不是风寒。也就是宋家小姐身子弱,染上风寒便去了,哪里得个风寒便要了命呢!”
“那是怎么?“
“我可不知道。小颐,你经年打酥骨庭里晃荡,你知不知道呢?“
“我也是听人说。真假说不明白。这莺啭姑娘啊,是活生生啊,暴毙了!她身子并未有什么不适,前儿还唱戏呢!结果,唐公子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没了。也是怪哉怪哉。她的几个小丫鬟都说,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姑娘便没了。”
“但凡世上的事都经不起推敲。说回来,跟咱们什么干系,便是莺啭美人儿活着,她也是花魁,咱们连裙摆都摸不着。快不说她了。”
“哪有人平白无故没了性命的?连个缘由都寻不出来。”
“没有缘由的事儿多到西天去了!我给房掌柜算了一年的帐,他到如今都没给我结了银子!”
“话说,上一任花魁,就是莺啭前头那个,是谁来着?”
“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我忘了。”
“我也不记得。凭她是谁,总之不是你我!”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张嘴呀。”
“我还记得,好像是叫……叫什么来着?叫谪匣,谪仙的谪,珠匣的匣,好个风雅的名儿!你们想想,是不是?”
“别说,好像是这个名儿!是,是谪匣姑娘,当年不还盛传,美人一手琵琶,声声如珠玉落盘,弦弦如芙蓉泣露,名满珞岄城!”
“她也是红颜薄命。”
”她也没了?”
”这倒没有,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十年前,谪匣姑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如今都没有音讯呢!”
“可叹。酥骨庭两位花魁,皆无善终啊。”
桂花酒入喉香软,回味也是甘甜润泽。夜明珠给二人添了美酒:“莫再听了,喝酒罢,都要冷了。”
纵横依依不舍地回首,抿了口桂花酒,饶有兴趣:“你说说,这酥骨庭,是什么好去处呀。”
“自然是一处戏楼。”
纵横把玩着手中酒盏:“怎么两个花魁都没得无缘无故呢。小白,你觉得奇不奇怪?”
“其中自有渊源。“夜明珠浑不在意,“你若好奇,咱们便去酥骨庭瞧瞧。瞧明白了,你便没有心事了。”
纵横随手给她添了半盏佳酿:“罢了罢了。瞧不瞧的,也没甚意思。还是喝酒罢。”
夜明珠撩起自己银霜一样的发丝,将指尖杯中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入夜。山中黑云载黛烟,千涧横复叠。
夜明珠惬意地倚在纵横身边,闲闲道:“放着好好儿的珞岄城客栈你不住,非要来荒郊野外,也不知你发的哪门子疯。”
纵横用术法生了篝火,随即喜滋滋把在珞岄城买来的鹿肉烤上,不久香味便弥漫在山野间。她理直气壮道:“不出来瞧瞧,错过有意思的风景,岂不是可惜。”
忽有一抹诡异的身影划过暗云山侧,只看那身影,倒也辨不出是什么,有几分人的轮廓,又像獗猿,使人想起传说中的魑魅魍魉。那影子灵巧地渡过山川,来到两人近处,又机敏地绕了几圈,须臾便无影无踪。
纵横登时无心吃肉,一双眼睛激动地焕起来:“走走走,小白,那是个啥?咱俩看看去!”
“……“夜明珠觉得无奈,“坐下,先把鹿肉吃了再说。你我都烤了这么久!”
“走罢!快点,别让它溜了!“纵横哪里肯放下,她心一横,促狭地笑眯眯把一整块鹿肉全咬在嘴里,“你不去,休想吃肉。”又在夜明珠要打她之前灵活地躲了。
那暗影既非獗猿,亦非人类。
山涧里缭绕缥缈的玄烟,它姿势扭曲地坐在石壁上,动作起伏甚疾,仿佛是提线的傀儡木偶。
第二十一折
“这是人吗?还是山猿。我怎么看着都不像啊。而且……它明明不是人,我总觉得看它的动作,要跟人联系在一块儿去。“
夜明珠蓦然凝眸,拂袖即刻腾至那暗影身前,萦过水红的袖袂。
暗影露出纹路蜷曲的面容,却是一个人的模样。只是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可怖得很。仿佛是个老妪。
可她肩背佝偻,看起来犹如抽去身体里的骨头。侏儒一样的短身,堪比八九岁的童子,又犹如一只耄老的猿猱。她二人觉得怪异——一具身体,同时拥有稚童之敏捷跳脱小巧玲珑和老妪之鹤发鸡皮老态龙钟。
眼前的怪鬼。似人非人、似畜非畜、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似老非老、似幼非幼。谁都说不出是个什么。
更为古怪的是,它看见夜明珠隔空腾身过去,有这般神通,自然不是凡人。它却丝毫不惧怕,露出个森森狠戾的表情,说怒不是怒,说笑不是笑。
“咿呀……吪……叽呜!”它发出窸窣的声音,深夜听在耳畔,格外毛骨悚然。
纵横顽笑着,小声说:“小白,要不咱回去罢。回去吃鹿肉。这东西它有点儿吓人啊。”
夜明珠百忙之中横了她一眼:“方才是哪个要来瞧的。”
下一刻,夜明珠怎么也不曾想到。纵横,纵横这个一言难尽的沙雕竟然上前去,诚恳地对那怪鬼说:“晚上好鸭。请问你是人吗?”
夜明珠:“……???”她转身,装作不认识纵横的样子。心想,再这么下去,我早晚被你尴尬死。
纵横的神情里有说不出的兴奋与快乐:“那你是鬼吗?”
怪鬼斜斜看了纵横一眼,张开沟壑起伏的嘴,露出尖锐的牙齿,眼神里孵化着极致的忌惮,那种忌惮,分明是来自绝望。便是纵横身为三百岁之妖,也不由心中一冷。
它到底是什么呢?
怪鬼一言不发,冷冷望了纵横一眼,随即撒开四蹄奔驰而去。
夜明珠道:“此魂并未内丹,故非妖非鬼。“
纵横笑道:“难不成它超脱六界,不在五行?“
夜明珠伸手握住纵横:“走!追上去。“
怪鬼走入枯枝横斜的山洞,二人相视一眼,皆察觉到淡淡的血味,丝丝缕缕要钻进人的骨髓。“这却有趣儿了。“纵横隐遁身形,入得洞中。
随后她隔空传音过去:“小白小白,你也进来呀!”
夜明珠唇边含着一抹笑:“你却还害怕不成。”
纵横说:“你快来。你来了,我安心。”
最后三个字使夜明珠心下熨帖,她亦身入山洞。纵横便是如此直爽的性情,欢喜、倾慕、依赖都表得坦坦荡荡,不拐弯抹角,也不敛箴藏深。
纵横觉得,只要夜明珠冷冷淡淡地陪在自己身边,她就安心得很,潜意识里觉得再怎么胡天胡地、遇见多么古怪离奇的事情,都有法子收场,兴许是上一回,夜明珠义无反顾把她从地仙手中救回,她便觉得,这个好看的姑娘,虽说性情冷冷淡淡,但当真值得信任,值得依靠。
她被她护着,便足够安心。
安心其实是很难得的。
世间万物多有母,有父,则在父母身边便是安心;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长养的故里,亦多是安心之所。
而妖孽,譬如纵横,是一坛酒,自然无父无母。至于故里,她顽笑地想,自个儿努力这么多年,为的不过是从九重天上逃离。她也没有故里。常年红尘九州漂泊,逐渐骨血里都生出凛冽之风,带着她穿山过水,看遍人世的悲欢离合。积毁销骨,半世漂泊,长伴身边的,唯有腰间半壶美酒,夜上千里婵娟。
她早已习惯一切依靠自己,自己去做所有的决定,并对决定的结果负责。
她遇见过很多人,有的灵魂贫瘠,有的灵魂丰饶,可他们贫瘠也好丰饶也罢,都是过客。从来没有谁,像夜明珠一样,予她无尽安心,甚至把她骨血里桀骜不驯的风,化成绕指柔。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夜明珠直接从身后抱住她。
纵横挑眉一笑:“你可知道,我遇见你之前,从来不曾害怕。”
夜明珠心中更温存几分,她悄悄问道:“为什么?”
“因为来不及呀。“
“缘何会来不及?“
“身边没有你这个姑娘。就不害怕。”
夜明珠黛眉弯成姣好的弧度,她轻声道:“我明白,阿酒。”
纵横轻轻侧过雪腻的颈,让夜明珠吻过去。
夜明珠的唇很柔软。像一奚云雾,像春日里蛱蝶的翅膀,像蝉翼,像风雪后一壶暖酒唤来的春风。
夜明珠这个姑娘,她也怪得很。
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清泠泠裹着冰雪。可细细品味起来,这冰雪里,燃烧着一整个夏日的繁枝与榴火。
她表现得很嫌弃纵横,嫌弃她插科打诨,嫌弃她嘴馋顽闹,可又对她那样无微不至,为了护着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偏偏她又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意,像是坚守着一个心底的秘密。
夜明珠每日皆妆扮得风致飘逸,乌金裙配纣丝白袍,雪纱常常裹住半面,指上都戴着如意纹珍珠链。无论何时见她,都是精雕玉琢的从容美人。
她的原形亦是那般绝世无双。却为了一只偶然相逢的酒妖,永远裂在身上一痕瑕疵。
不知多久,纵横笑着低声说:“别亲了。别亲了。咱们快找找那个长得很有个性的小阔爱。跟丢了可怎么好。”
二人又在山洞中寻去。那洞中暗得很,看不清明。幸好有夜明珠这个人形灯烛照着。
纵横暗叹,我媳妇会发光啊。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发光。
在洞穴的尽头,二人寻到了那个怪鬼。
却不只有它。
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叟,穿一身肮脏的布衫,瘸着一条腿,满身蝙蝠、虫豸、圬鼠的滋味。
老叟一开口,只见得糠腐的黄牙镶嵌在黝黑的皮影上:“一两银子,再添八吊钱。你看可还妥帖?”
一两银子?八吊钱?纵横暗暗想,他们在商议什么呢。
怪鬼竟然会说话,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语气却是不符合嗓音的老道:“几两银子不是事儿。你却得说说,用来干什么。”
老叟坐下来,夜明珠这才发觉,他坐在一方粗糙狭窄的棺椁上,而那怪鬼也坐在棺椁上。一个老叟,一个妇人声音的鬼魅,老叟竟然不甚惧怕,言语如常。
老叟颇为惋惜地叹道:“你这是做什么?不合算呐。留着这么个白白嫩嫩的闺女,卖到楼子里去,少说也得二十两。何苦把她作弄成这样。”
怪鬼冷笑一声,在暗夜里显得诡谲。倒更像蝙蝠的叫声。
“我说了,几两银子不是事儿。一两也好,十两也罢,我不在意。“
纵横隐隐觉得,他们仿佛是在做着什么买卖。老叟言语间讨价还价,那怪鬼却不在意银两。
她轻轻触碰了夜明珠,低声道:“他们在卖什么啊。”
夜明珠亦窃窃道:“我如何得知。继续听。”
老叟嚼了嚼手上老树皮一样的胼胝,缓缓嗤笑说:“把她卖给我这么一个老丐,我还能拿她干什么?自然是讨饭。不过你动了刀子也好,断手断脚的,倒能多讨些。”
怪鬼又是一声嗤笑。
老叟说:“不若如此,你我各退一步,二两银子,我把这个残废东西带走。”
山洞内不知名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唤,老叟磨着黄牙,怪鬼一言不发。许久之后,那怪鬼仿佛是乏了,霍然掀开棺椁,里面的怪声清晰许多,纵横这才发觉,原来蟋蟀的叫声里还掺杂着幼童的痛苦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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