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从来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但宋清的命太重了。
“其实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纵使你精明谨慎,想动手的人也总还是会想办法,”齐让从怀里摸出锦帕,擦了擦掌心,“我在那龙椅上坐了十余载,自以为已经足够掌控这朝堂,不还是差点丢了命?”
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足够释怀,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提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小事,没有懊悔,也没有丝毫的怨恨。
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思绪微转,突然道:“所以秦远虽然死有余辜,但当日给皇兄下毒的主谋并不是他,真正的幕后指使就在这朝堂之中?”
“或许是,”齐让轻轻摇头,“我没有凭证,也无法确定今日指使那管事毒害宋清的人和当日下毒害我的主谋是不是同一个。”
“不管是不是同一人,目的应该都是一样的,”齐子元思索着开口,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所以除掉宋清,未尝不是对我的威慑。”
“光是为了一次春闱,确实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齐让道,“但你重用宋清,无异于继续推行新政的讯号。”
齐子元闭了闭眼,发出一声轻笑:“所以我坐上这个皇位,只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一个安分守己最好听话好摆弄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看着他的神情,沉默了一瞬,而后才开口:“这么说也没错,他们不指望你去开疆扩土,也不介意你是不是能让百姓安居……或许你什么都不做,只踏踏实实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反倒能得安生。”
“什么都不做……那我又干嘛非要坐在这个关系着天下苍生的位置上?”齐子元睁开眼,遥遥地看着面前的荷花池,声音有些飘散,“要是我刚登基的时候也就算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随了他们的意,我又怎么对得起宋清呢?”
“宋清……推行新政也好,担任春闱主考也好,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心中所愿,也都竭尽所能,”齐让劝慰道,“所以他不会因着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就后悔,更不会因为你重用和欣赏他而把这一切归咎于你。”
“我知道他不会后悔,也不会怪我,我到现在也没后悔过让宋清做春闱的主考,”齐子元轻声道,“我只是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才给了那幕后人这样的可乘之机。所以不管那幕后人到底是谁,藏得多深,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好,”齐让看着他,轻轻点头,“我会陪你一起。”
就这么在荷花池边坐了一会,阳光愈发耀眼,照进荷花池里,映出粼粼波光。
“要不要睡一会,”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齐让适时开口,“下午还要回京兆府,又要费不少心神。”
“按我现在的状态肯定是睡不着的,”齐子元道,“我闭上眼睛养会神就行。”
“也好,”齐让说着,向下坐低了身体,拍了拍左肩,“趁着这树下有阴凉,就在这儿歇歇吧。”
齐子元也懒得起身,偏过头毫不客气地靠在齐让肩上,而后合上了眼睛。
确实没什么睡意。
索性就这么靠在齐让肩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午后的风格外的和煦,吹在脸上带着暖意,却又不会像盛夏的时候那样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吞。
不知什么种类的小鸟藏在茂密的柳枝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散发着初夏的勃勃生机。
果然远离朝堂纷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齐子元忍不住想道。
却又不得不庆幸在这种时候还有齐让坐在身边让自己依靠。
就这么坐了不知道多久,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齐子元睁开眼,看见了沿着游廊一路而来的韩应。
他揉了揉眼睛,慢慢坐直身体,而后站了起来。
齐让抬头看着他:“好些了?”
“嗯,”齐子元点头,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视线看向韩应的时候,神情也自若了许多,“有消息了?”
为了及时得到消息,韩应便留在了京兆府,这会匆忙过来,该是有了宋管事儿子的消息。
“孙大人从宋府仆役那儿打探到了宋管事儿子宋樟那间铺子的位置,派人去过之后发现那铺子是关着的,周边铺子的掌柜说昨天一早宋樟匆匆忙忙地出门后就再没见他回来,”韩应道,“他这铺子平日里也开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一关就是几日,所以他们也都习惯了,问都没问过。”
“那现在是找不到这个宋樟了?”齐子元眯了眯眼,“不是说他靠这个铺子谋生,那平日里关门的时候都去做什么?”
韩应皱了皱眉,语气里带了嫌恶:“据说这个宋樟初来都城的时候,成日里和一些无所事事的泼皮厮混,时常进出赌场,到开了这间铺子也没安分,但凡有一点进项,便关了铺子到赌场混上个一日半日,等到身上的钱都输光了才肯出来。”
“原来是个赌徒……”齐子元恍然大悟。
那个宋管事跟在宋清身边多年,看起来也算老实本分节俭,怎么也不该是会贪图那些礼品的人,但要是有个相依为命的赌徒儿子,就不一定了。
“孙大人已经派人去各个赌场搜了,”韩应道,“他保证一定会找到这个宋樟。”
第六十七章
不出所料的,宋清之死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开科取士以来考场舞弊的事儿一直屡禁不止,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还牵扯进了一位四品官员的性命。
震惊是绝大多数朝臣的第一感受,等逐渐冷静下来,便依着各自的立场有了各自的反应,早朝上也有了新的争吵由头——
宋清生前的至交自然不信他是畏罪自尽的说法,慷慨陈词,要求彻查此案惩治元凶,以慰亡者在天之灵,而反对者坚称宋清是咎由自取,希望趁早结案,重开恩科,以宽天下学子之心。
但跟齐子元都没什么关系。
他每日惯常上朝,下朝后按时上课和批阅奏章,对京兆尹之外的所有关于此案的禀奏都置若罔闻,哪怕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也连一句劝阻的话都不会说,关于此案的奏章也不会得到任何批复。
倒让朝臣们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态度。
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齐子元也愈发地犯懒。
先前忙碌的时候还要想法设法地抽出空闲去御花园转上一圈,现在稍微清闲了一点却连仁明殿的门都不想迈出一步,只靠在软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发愣。
齐让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不过几日的工夫,这人已经瘦了一圈,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眼下的青灰色也更加的明显。
明明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眼底的心事,多了几分衰颓,看得齐让格外不习惯。
“皇兄,”见齐让进门,齐子元回过头来,露出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齐让在软榻边坐下,忍不住皱起眉头:“陈敬和我说,你前一晚又几乎整夜未眠?”
“不是都如了陈敬的愿叫了太医过来,怎么还学会去你那儿告状了?”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瞧见齐让担忧的神色又解释道,“也不是又,其实前几天都睡得还行,就是总做噩梦,昨晚大概是潜意识里怕又做噩梦,辗转反侧地就没睡着。”
齐让抿了抿唇:“待会维桢会过来,替你诊脉,再开几副安神的药。”
“皇兄就别为难江公子了吧,太医晨间就来过,也开了安神药,但你知道的,安神药也管不了思虑过重,”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朝齐让露出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等案子结了,我的心事了了,自然就睡得好了。”
“案子……那宋管事还是什么都不说?”齐让问道。
“他存了死志,又一心替儿子遮掩……大概只有找到宋樟才能让他开口了,”齐子元说着,又摇了摇头,“京兆府的府役把全城的赌场搜了一遍都没见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没有他出城的记录,说明人就在城中,”齐让想了想,“都城就这么大,既然已经安排了宿卫去找,这两日总会有消息。”
“嗯,”齐子元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等过些日子,押送冯安平的人回来……希望这案子能有个了结。”
而后又转过视线,看向了窗外。
齐让没接话,看着齐子元的样子,隐隐地生起几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一如那日在江家即使没有食欲也尽可能地大口吃饭,齐子元也并不是故意不想好好休息,只是这个挂着宋清性命的案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一日不了结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所以劝慰和关心也不过是徒劳,能做的也不过是想办法帮忙早点结案,也当是给自己还有九泉之下的宋清一个交代。
说话间陈敬入内奉茶,顺带收拾了一旁凌乱的书案,而后又退了下去。
“刚上了太傅的课?”齐让喝了口茶,目光顺着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今日学了什么?”
“还在学《资治通鉴》,”齐子元捧着茶盏,却没急着喝,“正好是‘商鞅变法’那一段。”
“‘商鞅变法’?”齐让轻挑眉,“那不是在《周纪》里,你早该学过才是?”
“是学过,”齐子元轻轻喝了口茶,“许是太傅觉得我学得不精,再讲一遍当作提醒,省的我忘了商君的下场。”
齐让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傅还真是一点没变。”
“太傅当日想要致仕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但眼见我一日日的愈发‘不听话’又难免着急,”齐子元放下茶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老人家应该十分后悔当日放弃皇兄送我坐上皇位。”
齐让有一瞬讶异:“你连这都知道?”
“猜的,但应该没错?虽然太傅在我登基之后就称病致仕,”齐子元道,“但他世家出身,四朝老臣,又是皇兄的启蒙恩师,若是他不同意,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坐上这皇位?毕竟皇兄当时虽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但到底还是活着的,不是吗?”
“连你都看透的事……”齐让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当日虽然在朝上因为新政的事和太傅争执过,也只当成是师生间的理念不合,却忘了他也是世家的人,人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总会做些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
“太傅是皇兄的启蒙恩师,皇兄自识字起便跟着他读书写字,难免受他的影响,抱有信任和期待,”齐子元道,“我这个年纪才跟着太傅读书,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面对一个陌生人,总能更客观一点。”
“这样更好,”齐让看了他一会,终于道,“师生和君臣的关系总该分得清楚些。”
一盏茶尽,陈敬去而复返,先是看了齐让一眼,才朝着齐子元道:“陛下,太后在来的路上。”
“母后有段时日没来过了,”齐子元有些意外,“不过我还以为前几日她老人家就会来呢。”
“既然母后来了,”齐让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那我先回去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也好,不然皇兄在这儿,母后有些话不能说,还要再寻理由过来。”
齐让沉默了一瞬,语气里有些无奈:“有时候倒是希望你不那么通透。”
“那皇兄不是要更担心了?”齐子元弯了眼睛,而后看向陈敬,“替我送皇兄出去,别忘了把昨日江州送来的新茶拿上。”
陈敬张了张嘴,倒是齐让先开了口:“你昨日就让人给我送过了。”
“我都忘了,”齐子元拍了拍额头,“那皇兄,再见。”
“嗯,”齐让点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待会让维桢过来。”
齐子元下意识想拒绝,但迎上齐让的目光,又点了头:“好。”
陈敬恭恭敬敬地将齐让送了出去,不多时又迎了周太后进来。
“母后,”齐子元从软榻上起身,“天气这么热,您怎么想着过来?”
“听说皇儿今晨召了太医过来,哀家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周太后还没入座,目光从齐子元身上扫了一遍,蹙起眉来,“皇儿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不是入了夏,天气热了就吃不下东西,”齐子元引着周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回了软榻上,“太医来瞧过,也开了进补的药,母后不用担心。”
“瞧见皇儿这样,哀家又怎么不担心,”周太后说着,示意一旁的侍女把手里的食盒递给陈敬,“哀家让人煮了乌梅汤,让陈敬给你盛了喝些。”
“好,”齐子元应了声,朝陈敬点了点头,“正好我这会有些渴了。”
事先冰过的乌梅汤,酸甜可口,还带了淡淡的桂花香。
“这样的天气喝一碗倒是合适,”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劳烦母后了。”
“上次还蹲在我膝前撒娇,”太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因为我以为母后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齐子元声音低了几分,“我执意任用宋清,结果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哀家当日既然选择支持皇儿,也没有今日又回头怪罪的道理,”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事情落得今日的局面,也是难以预料的。”
“可不是难以预料,”齐子元垂下眼眸,“我还以为只要我尽心竭力,便能够有个好结果,谁想到出了舞弊的事儿,还搭上了宋清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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