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经眠摇头:“他没对我做什么。”
不止洪野,其实徐经眠自己也搞不清楚姜悦到底贪图他什么。他和姜悦相处时间太短,差距太大,身份太过悬殊,个中缘由,有如月迷津渡,影影绰绰,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叫什么?”意识到困境后,洪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姜悦。”
“姜悦……”
“你听过吗?”
“……”有点耳熟,但始终想不起来,洪野摇摇头说,“没,不认识。”
-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洪野送徐经眠出门,二人到楼梯口,发现徐徇义正在对面单元楼下等着。
他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马扎上,隔着玻璃看小卖部老板玩蜘蛛纸牌。余光瞥见人出现,立马起身跑过来。
兴许是坐久了腿麻,途中他趔趄一下,差点摔了。待人到跟前,徐经眠不由地担心抱怨:“不上课跑过来干嘛?”
“野哥。”
他先同洪野打招呼,转向徐经眠,语气转而锋利,“你过来就告诉我了吗?”
这话颇有些无理取闹,徐经眠是哥哥,没有向未成年弟弟报备行程的必要。
他好脾气地解释:“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吗?”
徐徇义不吃这套,态度更差:“字条上写的是,你先睡了。”
啧。
忘了。
徐徇义下晚自习的点很晚,徐经眠有时留好夜宵就去睡了。接客的日子他便会伪装成这样,如果被徐徇义发现了,再改口说在洪野家。
徐徇义对洪野同样充满信任感,有时比对徐经眠的还多,得到洪野证实后,往往不会再深究。
谁成想他今天会直愣愣地堵到单元楼下,徐经眠觉得自己作为哥哥的可信度和权威有些过度缺失。
不过他也确实不值得信任。
徐徇义仍气鼓鼓的,像个炸毛的小狮子。徐经眠眼神飘忽,最终选择打马虎眼:“就,找野哥有点事,工作上的,你找我干嘛?”
这回轮到徐徇义没底气,他别开脸说:“没事。”
“没事你逃学跑这么远过来?”
有了一个指责的理由,先前的心虚立马被掩盖过去。徐经眠往徐徇义后背拍了一掌,又揉一把他的头发,埋怨道:“嘴巴翘这么高,莫名其妙发脾气。”
“我没发脾气,”徐徇义态度明显软化下来,“现在午睡刚下课,第一节自习,不耽误上课。”
“自习课也别随便翘。”徐经眠轻叹道,“小义,你读书更尽力些,绝对不止现在的成绩。”
“哦。”
“又哦。”
徐徇义不说话了。
徐经眠知道他没往心里去,但是没办法,他本来就没资格控告徐徇义上学不用心。
毕竟他自己都被开除了。
兄弟俩别扭够了,洪野走上来道:“小义,听你哥的,回去上课。”
徐徇义点点头。
洪野又道:“经眠赶紧回去休息。”
徐经眠:“知道了。”
-
下午如期而至,洪野去上班,徐徇义回去上课。徐经眠向打工的地方请过假,回到家,打扫一会卫生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
以往这个时候,他通常会睡一觉,但昨天他休息得很好,不仅不困,思维还异常活跃。
他想到姜悦——他很难不想到姜悦——他甚至没有一个对姜悦身份的明确概念,年龄、职业、家室、住址……他对姜悦一无所知。
可是他总觉得自己依稀抓住了姜悦的一些什么,从奶奶受到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从那些肌肤相亲的瞬间。
徐经眠是一个足够警惕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从小生长的环境让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同样的,苦难让他能够敏感地分辨好意。所以,尽管姜悦行径恶劣,徐经眠仍愿将他定义为一个大致意义上的好人。
思绪在原野里漫无目的地拐弯,徐经眠想着想着,想到和他和姜悦的两次性爱。
第一次并不完整,算0.5次,所以加起来是1.5次性爱。
徐经眠在心里较了个真,差点笑出来,赶紧摈弃杂念想回正题。
他喜欢这些性爱。
徐经眠的腿忍不住轻轻并起来。
是的,他喜欢,而且毫不知足。
徐经眠早就知道自己欲望不小,以徐徇义或以前的同学为参照,没有人像他一样需要频繁的疏解欲望。
他有大部分的男性特征和少部分的女性特征,这些特征往往不完整。比如他不及男性高大、结实、毛发旺盛,也不及女性纤细、优美、曲线玲珑。
两种性别完整赋予他的,似乎只有性欲。
可他至今未获得过合格的性爱。徐经眠从不回味接客的经历,那些记忆总是被他强制清除,封进角落不再提及。
姜悦的出现是好的,却又更糟——他是四十分里的五十九分,如一株孱弱的火苗靠近引线,引得岩层下的热流蠢蠢欲动,却看不到满足的可能。
徐经眠在心里叹气、失落,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他将手伸到下体,抹了一把,堪堪避免流出的水液污染床单。
哎。
真叫人没办法。
-
向绍祺的场子从不缺人。
姜悦到的时候,场子已经很热了。他去二楼找到向绍祺,果不其然见到他混在人堆里面,推杯换盏,逢场作趣。
在场的人,彼此之间都是发小,尽管父母有从政从商之别,家庭有太平热闹之分,本质上都差不多。他们上差不多的小学,玩差不多的爱好,谈差不多的恋爱。
年龄陆续到达继承家里事业的年纪后,聚会的性质便一变再变。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们全都变成一样的脸。
年少时的天真友谊被毫不留情地抛却,“不走爹妈老路”的豪言壮语,到底是没人做到。
也是从那时起,向绍祺,这个才华不显,最不堪大任的润滑剂角色,摇身一变,成了聚会的核心人物。
众人之中,姜悦显得尤为尴尬。
他不是姜家的正牌继承人,和家里的关系十分微妙,跟亲哥哥姜崇更是闹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凡是和姜家有利益关系的人都不欢迎他的到来。
但他和向绍祺关系最好——两人在十几岁时共同待在被忽略的位置好多年,因而结下了深刻的革命友谊。
是以这类聚会,姜悦永远想来就来。而姜家的正牌继承人、姜氏的现任总经理姜崇,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姜悦到后,向绍祺花了一些时间抽身出来。他的场子永远会给姜悦留一个包间,干净整洁,把混乱和应酬关在外头,桌上只摆一瓶二人都喜爱的白葡萄酒。
“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向绍祺倒酒的动作一顿,道:“迟家刚拿下来的那个标,我家想分一杯羹。”
“所以向绍祯……”
“哎,说这么多干什么,”向绍祺打断他,“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吗?我听说姜崇给你施压,都把你赶到邻省去办项目了。”
“外界看来是这样。”
“哦?”向绍祺眼睛一亮,“你有什么内情?”
姜悦沉吟片刻,吊足了向绍祺胃口,方道:“我前些天在老城区捡到一只小狗。”
“小狗?什么种的?不对,你去老城区干什么?”
向绍祺是交际达人,也是百事通。他眯起眼睛思考片刻,而后道:“……你该不会想接政府的那个项目吧?”
老城区改造几乎是每一届市政府都会挂在口号里的目标。但一任任领导换过去,最有政绩的一位也不过是关停严重污染厂房、拆除违章建筑,再修缮一些基础设施而已。
老城区的混乱绝对不是贫穷二字可以概括的。这么多年下来,各方势力早已在那里扎根,帮派、地头蛇、赌场、红灯区、企业的灰色产业链、某几个大佬的洗钱庄……有如百年老树的虬结根系,盘绕错节,轻易撼动不得。
向绍祺一直知道姜悦有野心,但打死他也想不到姜悦会想干这个。
姜悦道:“暂时还没有,在做前期工作。”
“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知道,”姜悦抿一口酒,道,“要是我做成了呢?”
要是做成了……
那姜悦还真有可能把姜崇从太子爷宝座上拉下来。
向绍祺还是觉得太冒险:“你想跟姜崇斗,路子有很多,为什么偏要走最难的一条?”
姜悦敛眸,未答。须臾,他抿了口酒,说:“我分明在跟你讲我的小狗。”
向绍祺懵住,瞪着眼,从善如流地追问:“什么狗让你这么上心?”
姜悦弯唇,心情很好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来。
在讲狗,照片里却分明是个人。
证件照,看得出来是个脾气很好的少年,十几岁的样子,穿着校服,笑容里有他格外陌生的和煦开朗。头发微卷,眼睛很亮,笑起来眼睛是半月型,鼻头圆润秀气,当真像只小狗。
向绍祺第一眼觉得舒服,但越看,越从他五官中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来。
他犹豫道:“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井和?”
“嗯,”姜悦收回照片,“真人更像。”
“你是因为他像井和才注意他的?”
“差不多。”
“为什么?你注意到他了,又能做什么?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对井和也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向绍祺在空气中闻了闻,不确定,又凑到姜悦身边嗅两下。
“找到床伴了?”
新香水,花枝招展的气味,极少在姜悦身上出现。他从十几岁开始帮姜悦掩护性取向挡烂桃花,最清楚这家伙什么德性。
和其他人不一样,姜悦在求偶时从来不会孔雀开屏,只有在得手之后,会志得意满地抖出点雀羽来。
“他?”
“嗯。”
向绍祺立即激动起来。
“姜悦,你在干嘛?”
“你说他像井和,我以为你要用他来对付姜崇。你别跟我说你才是对井和最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念念不忘不至于,但井和对我们来说都足够难忘。”姜悦好整以暇,赔罪性地给向绍祺倒了杯酒,“我碰他,只是因为对付姜崇还远没有到出这种招数的地步,他又恰好很合我胃口而已。”
向绍祺看着姜悦,感受他周身散发出的愉悦气息,回想起他反复强调,宣称自己找到了“小狗”的言语。
虽然是杞人忧天,但是他不得不提醒:“姜悦,你碰就碰了,但既然要做畜生事,就别对人家太好,更不要陷进去。”
姜悦:“我知道。”
第8章 病隙碎笔
病发展到这个阶段,徐奶奶每天清醒着的时候已经很少了。徐经眠到的时候,她还在睡,他把从家里拿过来的东西放进柜子,托着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如果是以前的话,他要给奶奶洗衣服、喂饭、擦身体、端尿盆,但现在一切都被护工解决,他除了静静地守着她一会儿,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奶,”他拨一拨病床边干枯的手指,,“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好无聊。”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意料之中。
徐经眠拿出病床边的书,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看看另一种信仰是怎么说吧:人是生而有罪的。这不仅是说,人性先天就有恶习,因而忏悔是永远要保有的品质,还是说,人即残缺,因而苦难是永恒的……”
徐咏华,这曾经是全市最好的高中里最著名气的语文教师的名字,现在却成为一个病人、一个名牌、一个手环上的标记,一叠叠叫人无力承受的收费单。
史铁生是她最喜欢的作者,这本《病隙碎笔》也早被翻得起了毛边,可徐经眠讨厌这本书,特别特别讨厌。
他不喜欢把生命看得太过透彻,因为透彻的人总能更加坦然地迎接死亡。徐经眠做不到坦然,他只看得到爱的人。苦难也好病痛也好,这些命运像发了疯似的,一股脑倾倒给他的东西,他从不觉得自己理当承受。
想留的竭尽全力留下,不想要的统统赶走,他徐经眠不是张着口的垃圾桶,更不是热情好客的滥好人。
“其实,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运的肇因,一切生与死的劫难,一切旷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证明。”
“不喜欢干嘛还读?”
徐经眠眼睛一亮,看向病床。徐奶奶刚刚醒来,语速很慢,调子是一贯的端正慈爱:“我睡着觉,就听到有人读史铁生,不情不愿的,好委屈。”
“你早一点醒,我就不用读了。”徐经眠眼睛弯起来,把书放回床头柜,交叠手臂趴在病床边说,“我要把你的书都换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哎哟,饶了我吧。”
奶奶想笑,却突然咳嗽起来,喉头的痒意和血腥味怎么也压不住。咳完没力气,想说的话也忘了,她拍拍徐经眠的手背叫他坐下,一点点地,握住少年人柔暖的手指。
“奶奶。”
徐经眠牵紧她,低下头在她手背上蹭了蹭,“你痛不痛呀?”
粗粝的风从空疏的肺部刮出来,她抿紧惨白的唇,道:“不痛,好久不痛了。”
“那就好。”
“是不是该剪头发了?”她摸摸徐经眠有点遮眼睛的刘海,“这么长,看书时眼睛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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