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觉得自己不是野花。◎
说来漫长,其实一切也就发生在不过一日之间。
无端失踪想必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本不必要的困扰,原先的好些碎片世界线都仍在进行中,现下天道原身在鬼门分担了一部分,致使花神只在天道安生待着也能够将怨气的数量维持在一个安全的范围。
这样算来最为重要的碎片世界依旧是在沪都上学的那一个。因着天道的介入,许多原本能够轻易从档案中抹去的事情变得有迹可循起来,完全抹除需要费些功夫。
不过“宋晚”这个身份本就不应存在,花神抹去了这一条线,还记得她的人便很少了。
祂想起在宋晚的记忆中,许多事情其实是模糊的。例如她极少提起自己的家庭,说到父母的职业也仅能给出一个大致的方向,幼时的记忆更是只有些零碎拼凑的、像是硬要达成某个指标似的几件“大事”。
说到底花神魂魄碎片的“转生”,由下五道的定义来看,都是不存在的东西。所有的苦难只经过碎片这样一个中介,在此过程中被牵涉进来的人与物,都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段故事。
她活在巨大的幻境之中,除了自己,没有人受到伤害。
怨气的消耗只是借助了已有的环境基础,并于其上造梦。周遭一切人与事都是幻想的产物——足够痛苦、真实,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皆为镜花水月。
可下五道众生从不会怀疑过往的真实性,记忆决定一个人,却又充满不确定性。在神明眼中思维是可操纵且最易改变的东西——尽管多数时候并不能面面俱到,可人类是无比相信自己的大脑。
至于更多的——实体与数据,只在一念之间便可彻底毁灭。
这本不是难事,可花神在人间逗留好几日,先解决的却并非宋晚的事。祂向祁空名义上的舍友询问后得知她从未回宿舍住过,继而回到了阴阳交界处那间杂货铺。
玻璃门乍一推开,祂便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撞到了大腿。
“嘶。”花神往后退了半步,多数是出于惊讶,祂并未察觉到这间杂货铺中有任何生命形式,除非……
“买点什么?本店支持各国阳间货币、冥币、肉身、灵魂、命格付款哦。”
竟是那常年在收银台竹篮里坐着的木偶,不知疲倦似的重复着这句话。它察觉有人来了,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木台,一个没注意就撞到花神身上去了。
只是……祁空都没了,这小东西竟还有念力在身吗?
花神打量着木偶,殊不知木偶亦在打量着祂。木偶眨了眨黑曜石镶嵌的眼睛,忽地说道:“这位大……姐姐,我曾见过的。”
花神猜它原是察觉到自己的气息,想称呼“大人”,又觉这个称呼不好,不方便套近乎,这才临出口给换掉了。
“嗯,”祂温声像是鼓励,“你说说。”
木偶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道:“姐姐前些天才来过的,可眼下与往日不同了,修为甚是精进,想必大有所悟。”
回归神位,花神觉得勉强也算大有所悟吧。
“唔,”木偶绞尽脑汁地回忆,挤出一句,“姐姐身上有天道喜欢的味道。”
——原来身边的小东西还是惯常称呼她为天道,花神暗自觉得好笑,问它:“什么味道?”
“忘川河边的彼岸花!”这题木偶会答,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天道原先每回从阴间回来身上都有这种味道。”
它歪了歪头,很疑惑似的:“可天道又好像不喜欢,每次都会用念力遮盖住。”
未等花神有所反应,木偶突然发现了什么,拍手笑道:“是啦,自从姐姐来过小店,天道身上便一直留着这种味道,姐姐是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吗?”
花神无言以对,祂觉得自己不是野花。
可天道从未真正说过祂喜欢彼岸花的香气,哪怕第八识都剥去了,还是会留恋忘川河畔的风——却又避嫌似的掩盖掉。天道大抵不会知晓自己的心思连一只小木偶都看得一清二楚,可真算得上一桩妙事。
木偶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却兀地开始犯困,哈欠连天将自己闹得眼角泛了生理性泪花。花神这才想起用以供给它念力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眼下维持着的不过残存的念力,成了这一会儿也该没了。
祂叹了口气,伸出手在木偶的头顶摸了一下。
木偶眨眨眼,说:“我好像又充满了精力!”
花神失笑,又见它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木头手臂:“有彼岸花的香气从我的身体里钻出,难道姐姐就是传说中的……”
它抬头寻找花神的踪迹,却见火红的影子已经隐入半掩的珠帘。
花神在二楼天道居住的房间找到了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珍贵的典籍随意摆放在书柜里,桌上还有尚未关机的笔电。
祂发誓自己绝不是故意要偷看,可笔电似乎被天道改造过,感应到花神念力的气息便自动解锁,word文档里显示出下半部分的空白——上半部分是写到一半的套辞邮件。
花神:“……”
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祁空才大二。
祂自己倒是在不同的世界线上拿了各不相同的专业学位,可祁空却只有这一条线。
照理来说大三有学年论文的要求,等到那个时候再开始着手找导师也不迟。不过天道显然是在专业课上划水期末也能拿A的类型,提前联系导师做学术项目倒是未尝不可……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祂忽然想保留这条线了。
至少在这条线上,尚未有大量怨气的来源,而保留下来之后,有祂在,她们也只会度过寻常的一生。
这是与其他线都不同的,至高存在所认定的真实。
当祂真正决定在人道三千世界的其中之一度过一生时,这条线上的一切都将发生质变。这是受神明眷顾的一条线,并非为着它本身,而是为着另一位神明于此。
花神偶尔也会有想要偏私的对象。
与此同时,与这一条时间线相交而构成时空悖论的,即所有与“宋晚”有着重合时间的世界,皆已从根本上消失。
祂不会为了“顾依”而感到哀伤,因为从此刻开始——亦或者并不存在一个起点,而是在永恒的意义上来说,它从未存在过。
珠帘再次掀起,花神瞥见木偶坐在竹篮里呆呆地看祂。它身上的念力波动稳定下来,却没有了先前的活力。
祂顿了下,走到收银台边看它:“怎么了?”
“天道还会回来吗?”它抬起头问。
它在方才的间隙里想明白了什么,譬如为何这次为它补充念力的不是熟悉的天道,而是这位念力是彼岸花香味的姐姐,譬如杂货铺中的生机好像都淡下来。
可花神又摸了摸它的头,说:“会的。”
“真的吗?”它满怀希望地问道。
“真的,”花神很轻的笑了一下,“我向你保证。”
祂在人道留下一缕意识,替代自己继续上学去了。至于祁空的事,祂做不了主,只能暂时请了病假。
好在宗教学系还有无念这个人证帮忙打点,处理起来比祂想象的要快。
说起来还是凑巧,祂是在从校医院出来的路上遇见无念的。他拨着念珠念念有词往食堂的方向走,身上的僧袍格外显眼。
“……红砂岩……马图拉地区……”他太过专注,是以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就这样与同样走神的花神撞上了。
“嘶——”他忙退后两步,双手合十,“抱歉抱歉,这位施主……”
但他的智力还没退化到连花神都认不出来。他第一眼瞧见的也是本质——这倒是有些特别,是以他怔怔盯着花神看了片刻,喃喃道:“花神?”
花神纠正他:“是宋晚。”
无念这才重新打量她的虚相,果然是一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打扮,方才火红色的衣裙只存在于本质之中,肉眼所见的与原先的“宋晚”并无差别。他慢半拍地思考过花神的穿着问题,随后兀地一惊:“宋晚?你怎么归……”
在他高声说出下一个字之前,花神眼疾手快捏了个消音诀。
祂松了口气,越是回想无念先前的所作所为越是赞同祁空的说法,果然有的人转世后一世比一世蠢——还好祂当年只是下方魂魄碎片而没有真正堕入轮回,否则还不知现今是什么光景。
但祂看懂了无念的口型,于是道:“只许天道去死,不许花神复活?”
这并非寻常人能开的玩笑,从花神自己口中说出来倒是没什么,只是无念可不敢跟着祂乐。
既然碰见了,祂抓了无念这个免费劳动力打点宗教学系那边的事情。无念迫于威压难以反抗,毕竟他如今人类之身,抗衡不了神明伪装人类的花神,只得一一应了。
他哭丧着脸抱怨:“我的学年论文……”
花神早已看穿未来:“开题报告没过,重新写去吧。”
反正一时半会儿过不了,祂有预感无念会延毕——天道没了,祂一跃成为六道中预知最准确的存在。
毕竟念力总是此消彼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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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 事无常
◎冷硬之中生出的温软。◎
一旦忙起来时间就溜得挺快,花神安顿好人道的事,被阴阳差拉到阴间去处理了好些本该由天道决定的命格;刚一回到天道,又被司命迎面甩了一叠。
祂深觉自己迟早会在天道这些年做甩手掌柜的烂摊子里疯掉,向观世音咨询六道何处适合隐居后,被推荐了一个差点被祂忘记的地方。
“适合隐居?”观世音如临大敌,似乎天道的劳动力就要再少一个,“那还是祁……祂会找地方,阴阳交界地呗,寻常人都进不去。入口一关,闲得与世无争。”
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离沪都大学十分之近的地方,花神也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祂想同原先一样做一个逍遥神仙,如今时过境迁,世事大有变化。天道仍旧在六道背后缓慢运行着,气运丝毫不乱。可神佛们却已经习惯了诸事先来问一句祁空的意思,这会儿突然找不见其人,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据说同样是至高存在的花神。
花神从未插手过下五道的事,眼下被诸位牛鬼蛇神闹得头疼,连夜搬家到人迹罕至处去了——这是六道流传的版本。
但阴司和天道司命府上都收到了原封不动被退回来的命簿。花神贵人多忘事,甚至还给送反了,吓得阴阳差头都掉了,生怕一不小心看了天道的天机,还是临时在鬼市上找了间美容院将头给缝了回去。
尽管留下一地鸡毛,但花神就如天道一般消失在诸天神佛的视野中。
偶有能够出入阴阳交界地的,也不敢打扰祂——毕竟天道阴阳中和都如此了,本源是怨念的神明,脾气相比起来恐怕不会有更好的可能了吧?
“你在看什么?《宗教人类学导论》?”孟仪拉窗帘时瞥见了她屏幕上PDF文件的封面,“我怎么不知道你选了宗教学的课?”
宋晚——事实上是由于太无聊所以顶着宋晚身份混迹在人类中的花神,闻言怔了半晌,冷静地关掉这本书,打开文件夹里的《文心雕龙译注》,说:“手滑。”
可孟仪哪儿能这么轻易被她糊弄过去,顿时被点燃了好奇心:“手滑也不能滑倒其它系的文献去吧。快快,快说谁发给你的,总要有人发给你才能点错吧,嘿嘿你不会想转到宗教学去吧……”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阴阳交界地的入口之所以还附在沪都大学,就是因为先前天道、花神、无念三大巨头聚集于此,这才无意中吸引了大大小小各路转世成人身的神仙,导致沪都大学这块地的念力过于旺盛,对阴阳交界地这种本就飘忽不定的空间产生了难以摆脱的引力。
好不容易从致死的工作量中逃出来,她是疯了才会想转去宗教学系面对一帮天道的前同事。
可神仙聚集的好处就是,课程优秀率是固定的,总会有人沦落到吃BCD的时候——例如某位还没归位的真佛。
他对宋晚这种已经归位却仍在人道晃悠的神明表示强烈谴责,却每次都被花神预言某门课程期末又有挂科之兆。最后宋晚扔下一句:“我记得你在阴间向祁空借了钱……”
“啊?啊……”无念双手合十,口中念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施主,那是阴间发生的事,眼下我们身在阳间……”
算了,宋晚想,反正是利滚利的事,等祁空回来再解决也不迟。
只是……她不知还要等多久。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也顺着无念的意思看过几次自己的识海。
失了祁空这一道意识并没有给天道本身造成任何影响,祂一如往常运行着,沉默注视着六道阴阳的一切。宋晚向祂投去“探察”的意识时,只觉有一双能够看穿万物本源的眼睛同时瞥向了自己,强烈的被窥视感迫使祂终止了探察。
天道本身的力量浩瀚不可测,祂再一次凝神去看时,天道却又安顺下来。
祂的周身围绕着星星点点的怨气,宋晚听无念提过这事。这也是为何祁空能够无后顾之忧地将原身留在虚无之中——祂本已被悄无声息地排除出了权力中心。
可怨气本就是祂自身的本源,宋晚尝试控制——却见那围绕在在天道周身的怨气竟像是与天道彻底融为一体般,不能被宋晚的力量改变分毫。
祂吃了一惊,以怨气作为本源的存在若无法控制本源自身……
这样的情况从未出现过,毕竟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诞生的至高存在也不过邪神与天道两位而已。而这两位的差异原是很大,祁空现下意识成为莫须有的东西,亦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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