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打小报告的男生嘴里含着糖果,满足得不行,含糊地说:“那个,我、我又不想去告诉老师啦。”
“那好呀。”凌星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曲翊看到凌星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整个人浸润在柔和的阳光里,背后是光芒万丈的暖阳,脚下是无边绿地,看起来耀人又夺目。
原来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啊,曲翊想。
凌星河像一个源源不断散发热度的小太阳,慷慨地对周围人散发着善意,而他不过是一株有幸照耀过阳光的小小向日葵。他追随并渴望着阳光,祈盼着有一天,阳光能再次洒向他。
不切实际也不抱希望的、卑微的渴求。
第13章 灰色记忆(下)
在那之后,曲翊时常在校外那家面包店门口晃悠,但很不巧,他再也没碰到过凌星河,也没有和他讲话的机会。
不过,他时常会故意经过凌星河的班级,装作不经意地往里看一眼,找寻那双他已看过无数遍的眼睛。他总是躲在窗外看着凌星河和同学打闹、玩耍、聊天,看凌星河的脸上总是带着他不曾拥有过的灿然笑容。
他在暗处贪心地观察着、幻想着,试图用那足以融化寒冰的笑容来覆盖他那苍白困苦的生活。
小学六年级时,曲柔病逝,曲翊跟着外婆生活。外婆不喜欢他,将曲柔的死归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他,或许曲柔和曲征的婚姻会是另一种结局呢?如果不是他,或许曲柔会更自由地再恋爱再结婚呢?
外婆失去心爱的女儿,满腔愤怒无处抒发,也和曲柔一样爱对他使用暴力,从打骂中获得慰藉。
曲翊明白外婆对他的厌恶,也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为了能少出现在外婆面前,放学后他总是在外面游荡很久才回家。
时值寒冬,临近新年的时候,苏城久违地下了场雪,室外到处银装素裹,街道上挂满了闪烁的彩灯,可是曲翊却没有闲心欣赏,因为多年不遇的寒潮,气温降到很低,他身上陈旧的棉服不足以抵抗这冷意。
他缩着脖子,坐在操场旁的树下,打算等到钟楼敲响七下再回家。
北风呼呼地往他的领子里灌,曲翊觉得脸和脖子都要冻僵了,他伸出已经发麻的手去搓脸,怎么搓都搓不热。
天逐渐黑了,黑暗和北风一起在天地间肆虐。在这半明半暗间,一双鞋子出现在曲翊眼前。曲翊惊惶不安,以为是学校保安来驱赶放学后滞留学校的同学,抬头后才发现竟然是凌星河。
凌星河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带着柔软白毛的帽子扣在头上,整个人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狮子。他颈间围着一条浅蓝色的围巾,手塞在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细雪轻落在他肩头,很快又消失不见。
曲翊愣怔地抬头看他,看凌星河净白如雪的脸庞和那落在自己身上的透亮眼神。
这是第二次,凌星河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坐在这里不冷吗?”凌星河主动问道。他低头,看到蹲坐着的男生手背上和颈间都有淤青,青的、红的、紫色都交叠在一起。
曲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确实很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钱去买围巾和手套。于是他只是又低下了头,抱紧了腿,将手塞进折叠在一起的腿弯处取暖。
凌星河突然上前一步,弯腰摸了摸曲翊的手背,曲翊觉得被触碰到的地方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你的手好凉。”凌星河缩回了手,两只手搓了搓,又放到嘴巴旁哈了一口气。
曲翊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丢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心想七点怎么还没到,要不他先出学校,在路上走得慢些,反正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一条带着体温的围巾绕上了他的脖子,也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围巾质地柔软,曲翊没忍住,用脸在围巾上蹭了两下。
“太冷了,你会生病的。”凌星河说。其实他在想,男生身上有那么多伤痕,应该已经可以算作生病了吧。
“围巾给你戴,很暖和的。”他又说。
有了围巾的包裹与遮挡,热意顺着脖颈传向四肢百骸,曲翊的指尖都久违地暖和起来了,他开口道谢,声音闷在围巾里,听不真切:“谢谢你,围巾……明天还给你。”
凌星河眼睛弯了弯:“不用还了。今天我过生日,我妈妈还会送我新织的围巾的。”
曲翊终于又看见了凌星河对他笑,觉得心里那株早已枯萎的向日葵又蓬勃生长了,他真心又诚恳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今天是平安夜,祝你平安夜快乐。”凌星河将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只露出一双漂亮眼睛,他眨了眨眼,抖落飘到睫毛上的雪花。
只是后来曲翊才知道,不是所有的祝福都能成真。美好的祝愿总会落空,得到快乐也很难。
初中时,曲翊敏感地察觉到凌星河不如以前快乐了,偶尔眼神里会出现以前没有的哀伤和茫然,他好想知道凌星河的烦恼,也想为他解决烦恼,可是他不敢,除了默默关注,他什么都不敢做。
他以为就可以这样一直默默关注下去,然而后面发生的事如同三流编剧写出的粗制滥造的狗血剧本,他的人生在突然间,天翻地覆了。
有天,曲征出现在家里,说要接他回家。外婆装作不愿,于是得到了一大笔补偿的钱,立刻高高兴兴地将曲翊和他的行李打包扔上了曲征的车。
曲翊一夜之间变回了曲家的小少爷。装修精美的别墅、精心养护的花园以及花园中央那架木头秋千,都变成了他的所有物,他一下子变得富有起来。
他转学到私立学校,穿名牌衣服,用最新的电子产品,随曲征一起参加数不尽的聚会。
不再有人打他骂他,他也不用再忍受饥饿,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
直到那天管家孙叔误将他叫成了“星河”。
“那个下贱的女人毁了我的婚姻!”
他曾经听曲柔无数次辱骂过破坏她和曲征婚姻的小三,言语不堪入耳,他知道曲柔口中的女人就是导致他过得如此悲惨的根源,他在浑身伤痕都痛时也曾恨过那不知姓名的陌生阿姨。
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那个女人是凌雯,是凌星河的妈妈。
是凌雯和曲征结了婚,导致他父母离婚,让他的童年不再有父亲的陪伴,从此只有曲柔的阴晴不定;也是因为凌雯给曲征生的儿子死了,他们感情破裂离了婚,曲征没有了儿子,想起了他,他才能有机会再回到别墅。
曲征对他根本没有爱,曲征从头至尾要的,都只是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凌星河搬出别墅、换他住进来,只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曲征的血。
高中的某天,凌星河出现了在了曲家别墅门口。
穿的是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脚上是经过多次洗刷,布料已经发毛的旧运动鞋。
凌星河同他礼貌问好,磕磕绊绊地提出诉求,说自己的母亲不久前去世了,他交不起高中学费,想要借一笔钱。
曲翊看着凌星河不敢同他对视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凌星河从来都没记住过他。
给他松软的面包和温热的牛奶,送他带着体温的围巾,在生日那天祝他也快乐。
这所有的对他所做的事,都是凌星河不曾挂记在心的施舍。
而施舍给他的这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曾经令他羡慕不已的凌星河的生活,放学来接他的司机、崭新的衣服、口袋里仿佛掏不尽的糖果……这些,本来应该都是他的生活,本该都属于他。
如果不是凌雯插足,他根本就不会有那样凄惨的境遇。
“星河,你来了!”曲翊和凌星河在门口面对面站了不知多久,孙叔从二楼下来,热情地招呼。
曲翊转头,看到孙叔脸上挂着慈爱的笑,眼里尽是宠爱和担忧。
“快进来,快进来坐。”孙叔走到门口,将门完全打开,又对曲翊说,“小翊,他叫凌星河。他之前也在这里住过,他的妈妈和你爸爸之前……”
曲翊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眼眶发酸,可他不想哭。无边的愤怒像烈火般熊熊燃烧,烧得他神志不清。
他猛地上前推了凌星河一把,眼神凶狠:“滚远点。”
凌星河被推倒,向后跌坐在地上,脸上带着惘然,疼痛缓解了之后,他自己爬起来,低头看了眼手掌被碎石子擦破的地方,声音平稳地开口:“对不起,打扰你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
曲翊目光冷冷地盯着凌星河果断离开的背影,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头疼得要炸了,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都在发抖。
“小翊……其实……”孙叔小心翼翼地开口。
曲翊被孙叔的声音拉回现实,他又看了眼越走越远的单薄背影,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最后孙叔只听到一声房门被摔上的巨响。
凌星河认识了曲翊,了解到曲征和曲柔的事,他的世界开始颠倒,也因此陷入深深的困惑与内疚之中。
他的妈妈是小三吗,怎么会这样。可惜凌雯此时已经离世,没有人给他答案。
心情郁结,他开始发高烧,只能请假不去上学。
这次高烧来势汹汹,烧得难受时总能产生凌雯还在他身边的幻觉。一连烧了好多天,他以为或许会就这样病死,却又在几天后奇迹般地退烧,直至体温恢复正常。
他不再期望能从曲家借到钱,放弃了一切希望,但一段时间后,孙叔找到了他,给他塞了一笔钱,说是曲征叔叔给的,告诉他不用还,让他在高中好好学习,不要辍学,一定要努力考上好的大学。
凌星河郑重地说:“我会的。”
曲翊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敢默默躲在暗处观察,现在他站在阳光里了,换成凌星河开始躲着他。
关系发生了变化,明暗互换,不变的是,和从前一样,两人还是没有任何交集。
只是,记忆里的笑容逐渐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怎么看都看不清。
曲翊猛地从回忆里抽身,张开眼睛,望着房间的天花板想道:
他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凌星河露出真心的笑容了。
第14章 体测事故
凌星河很少会回忆过去的事,因为一旦陷入就难以脱身。
这次也是如此。在一连三天都因为回忆凌雯而失眠后的周三,他终于没听见闹铃,一觉睡到九点,错过了早八的课。
前一天李深回家去住,只他一人在宿舍过夜。凌星河睡醒后按亮手机,先看到了时间,然后就看到了微信发来很多条提醒。
回完李深问他怎么没去上课的消息,凌星河意外地看到辅导员给他发了消息:
【上午有空来办公室找我一下,看到回复。】
十点有体育课,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凌星河稍加思索,便立刻起床洗漱出了门。
辅导员正对着电脑劈里啪啦地打字,看到凌星河敲门进来,她停下手边工作,从身侧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份表格。
“来了啊。是这样的,我今天找你来,是因为这个。”辅导员指了指表格,“最近我在核对你们之前填的基本信息表的内容,你的信息填得不完整,紧急联系人这块要补填一下。”
凌星河看了一眼表格,问:“老师,紧急联系人是我自己不可以吗?”
辅导员疑惑地“啊”了一声,拎起表格又看了看,“家庭成员这里你不是填了外公的信息吗,紧急联系人可以填他的号码啊。”
见凌星河没答话,辅导员试探道:“是老人家没用手机?”
凌星河低头看着那张表格,仍旧没回答。
辅导员显然是之前没考虑到老人没用手机这种情况,她也有些懵了:“那我再问问别的老师看能不能这么填吧。”
她将表格又收回文件袋,欲言又止了三次,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凌星河,今年贫困认定又开始了,你的情况其实可以……”
“谢谢老师关心,我不需要。”凌星河打断辅导员的话。
辅导员露出一个“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没再说什么。
从医学楼办公室出来,已经临近十点,凌星河径直去了操场上体育课。
曲翊周三上午有早八的上机实验课,下课后,和他同实验组的赵一霖说:“曲翊,我们一会儿去打球吧,篮球赛快要半决赛了,我们多练练,找找手感,争取能进决赛。”
“可以。”曲翊将电脑关机,凳子推回座位下面。
于是下课后,一群男生浩浩荡荡地去了操场旁边的篮球场。
今天天气晴朗,没什么风,太阳将球场晒得滚烫。计科院的五六个同学守着半个球场苦练篮球技术,没一会儿每个人都满头大汗。曲翊去自动贩卖机买了矿泉水,给每个同学都带了一瓶。
“谢了啊,下次我来。”其他同学接了过去,拧开就是一大口。
赵一霖坐到篮球场旁的凳子上休息,看着手机随口说:“下周四晚上电影协会又要放电影啊,在知行礼堂,我女朋友说要去看,让我去小程序预约。”
“什么电影啊?”
“我看看。”赵一霖点开女朋友发来的海报,双指捏着屏幕放大,“叫《土拨鼠之日》。”
“这电影好像挺经典的,我还没看过,你把预约链接发我,我也想约个。”另一同学说。
“也发给我,我也想去。”
“好啊,我来发。”赵一霖答应,随后问道,“曲翊,要给你发一下链接吗?”
曲翊倚在栏杆上,淡淡道:“不用了。”
“那好吧。”赵一霖没多想,以为曲翊是不喜欢看电影。
但他不知道,曲翊早在电影协会开放预约时,第一时间就预约好了,原因无他——凌星河爱去看。
发现凌星河总是一次不落地去看电影后,曲翊像个偷窥狂一样,也总是跟去,坐在凌星河的侧后方,躲在暗处。
他渴望凌星河能在黑暗中转头看到他,可当电影结束、灯光亮起时,他又觉得害怕,总是提前离场,装作自己从未去过。
一声哨响从操场方向传来,遮盖住所有喧嚣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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