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裴峥,是乱糟糟的裴峥。
裴让之前看到过,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是会泛起新鲜的柔软。
裴峥在他伤口处涂抹了好几次酒精,直至疼痛都被麻木,他也再没哼过一声。
“有些事情,忍不了就别忍了。”裴峥说着,将最后一根棉签丢进垃圾箱。
裴让知道他话里有话,习惯性挑选出他喜欢的字句回答:“我愿意的。”
“真要愿意就直接答应我去跟林家那小子和好了。”裴峥说,他从药箱里挑出来另外的药水,“而不是为了让我不生气,故意来讨一顿打。”
裴峥什么都知道。
裴让由着他继续在伤口上涂抹药水,轻声反问:“你不生气?”
“我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裴峥说。
他准备给裴让缠上纱布,但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不包扎会好得快一些,裴峥自言自语道顶多是换纱布麻烦了些不过我最近有空,便没等裴让同意,迅速地用纱布给他左手扎了个蝴蝶结。
“想着你晕血,用纱布挡一挡视线也好。”
裴让收回了手,现在他能稍稍地活动一下手指。
“劳你费心。”裴让说。
“你还是怕我。”裴峥偏过头,追着他眼睛瞧。
裴让躲不过,只好回看过去,“我可不敢。”他玩了个文字游戏。
裴峥笑了,这应该是裴让见他笑容幅度最大的一次。
“个子都比我高了,还像个小孩子。”
“我承认我很多时候不成熟。”裴让不着痕迹地应答,“有什么不当之处,还劳烦你多指正。”
相比之前,裴让圆滑了许多。
其实裴峥也想找个由头收拾他一顿吧,他主动找打裴峥也没有拒绝,还说自己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根本是糊弄小孩呢。
“哥,要没事的话,我先去复习了,还没到十点。”
裴让站起身。
裴峥没拦着,只说:“注意休息,晚安。”
裴让拢了拢手指:“晚安。”
*
裴峥承认在“罚”裴让的时候自己越打越兴起,那把木尺子是件很称手的兵器。
最后裴峥还是收敛了,没趁这股劲儿抽.裴让身上其他地方,不然收尾可不止哼哼两声,得掉几颗眼泪才罢休。
为表达歉意,裴峥主动给裴让清理伤口,裴让没抗拒,但似乎也没领情。
裴让害怕他,他清楚得很。
如果裴峥是位合格的监护人,应当采取适当方法消除被监护人的恐惧,可惜他不是。
他只会觉得裴让在他心烦的时候送上门来找打的举动很是贴心。
裴峥得找个时间去探望爷爷,顺便将他身边最后一名护工辞退。
但还有一个多月进入春节,裴峥手头的事情还不少,之前为制裁伯父还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时间。
裴峥对着台历勾勾画画,勉强圈定了一个无事的下午。
母亲的离开,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
台历上的红圈颜色重了几分,裴峥扔下马克笔,他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林守一。
他以为林守一是来和他商量过年去哪些地方旅游,他们还没定下来,都忙碌得很说到时候再看。
裴峥懒得思考了,想着林守一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反正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喂,阿峥……”
接通电话,对面林守一的声音委委屈屈,几乎要哭出来。
裴峥难得听他如此,赶忙接话:“怎么了?”
“你晚上有空吗?”林守一蔫蔫地问。
正确回答是没有,但裴峥想都没想:“有空。”
“那行,老地方见。”林守一不跟他客气,果断定了约,“要不是我有工作,我现在就过来找你。”
“先好好工作。”裴峥无奈地柔和了声音,“晚上见。”
约在老地方见面,不仅晚上的工作要推迟,而且可能都没法回家休息。
裴峥想了想,给裴让发去信息说今晚不回家。
其实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监护人没有跟被监护人汇报行踪的义务,只是裴让手还伤着,裴峥发信息过去提醒他要自己更换纱布。
算是一点无足轻重的补偿。
裴让休息的时候会看手机,所以裴峥收到回复已经隔了一两个小时。
“好的。”回复简洁明了。
这比之前好很多,之前这孩子都装死不回复。
裴峥有些欣慰,但不多。
*
老地方是林家名下的清吧,地方不大,但很僻静,背景音乐是用黑胶唱片机播放的慢悠悠的蓝调。
裴峥轻车熟路地要了杯玛格丽特,径自坐到了靠窗的卡座,林守一已经在位置上坐着了,桌上放一瓶伏特加。
裴峥感到了一阵胃痛,说实话,他不胜酒力,就算是商业应酬的酒会,他都想尽办法跳度数不高的红酒香槟糊弄过去,偶尔陪林守一来这边喝酒,他也很识趣地只点杯鸡尾酒,对那些烈酒的瓶瓶罐罐敬而远之。
林守一酒量不错,这可能是他和一些文豪最相近的特点,但他也不会一上来就点烈酒,而且还是一整瓶伏特加。
裴峥知道他肯定遇到事儿了,而且是他处理不了的大事儿。
不过奇怪的是,在今天之前,裴峥也没听说林家的产业有何危机,或者林守一的亲人们有何危机。
是突发事件,还是什么?
裴峥思忖着如何开口,神游天外盯着玻璃窗发呆的林守一终于把脸转过来面向他,满脸颓废眼角还带泪,明显方才哭过一波了。
“这是怎么了?”裴峥开了口。
他的玛格丽特被端了上来,等到服务员走远,林守一吸吸鼻子,猛灌了一口伏特加。
“阿峥,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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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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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个好消息。
裴峥下意识想,这样他不用背负道德上的压力了。
但身为林守一的好朋友铁哥们他婚礼仪式上唯一的伴郎,裴峥不能这么铁石心肠幸灾乐祸。
他象征性地举了举杯,示意林守一可以继续倾诉下去,他在听。
“我和湘芷不是已经结婚三年了嘛,但一直没有孩子,我妈我爸都着急,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地里催过好多次。”
“先开始我还能挡下来,毕竟我和她又不跟长辈们住一块,但后边我妈见没法说动我,就直接去找湘芷了,甚至还拉着湘芷爸妈一起劝。”
“本来湘芷和我妈关系不错的,她以为我妈我爸都开明,结果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依旧没法让步。”
“然后湘芷忍无可忍,跟我妈吵了一架,她妈她爸以及我爸在旁边都没劝住。现在是湘芷被伤了心,我妈也被伤了心,我两边都劝不好,还被湘芷赶出家门说要离婚。”
竟然是这种事情啊,好老套的催生桥段。
林守一说完吨吨灌酒之际,裴峥象征性陪他喝了口鸡尾酒。
但这种桥段发生在林家又不奇怪,林家是一个美满的传统家族,和人丁凋零的裴家不同,林家几乎每一个枝桠都被要求在适当年月抽条出新叶,现在只是轮到林守一和他妻子这对枝桠了而已。
很明显,林家的老一辈把林守一的妻子颜湘芷当成林家的一份子,需要她和林守一齐心协力为林家开枝散叶。
只不过颜湘芷选择做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林家的枝桠。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呢。”裴峥没打算劝和,“你和她明显想的都不一样,谈不拢分开免得继续互相伤害。”
“你怎么也这样说啊,裴峥!”林守一不满地砸一砸桌面,动静挺大,招来了服务员探头询问。
裴峥摆手示意没事,反正这会儿清吧里没几个人,林守一这东家闹一闹也无所谓。
“我肯定跟湘芷在同一战线,怎么你也挑拨离间的……”被打断后,林守一识趣地小了声音,语调也变得委屈不满。
裴峥冷笑:“你要真跟她站一起,你妈你爸根本闹不到她面前,也不可能找到你丈人丈母娘当说客。”
“她生气,首要原因是你,另外的原因是她爸妈,最后才是你爸你妈。你和她爸妈都不站她一头,难怪她想离婚呢,至少你俩结婚前你们都是捧着她的。”
林守一不说话了,他只是喝了酒,倒不至于失智,而且有些事情他这脸皮薄的说不出口,非得让裴峥旁观者清地做一回判官。
“也得亏是你,换个谁我直接绝交。”裴峥不客气道,一天天的,麻烦事真多,要离快离,要分快分。
觉察到裴峥的不爽,林守一立马怂了,转换话题道:“我和湘芷订婚的时候,就你说我和她不合适,我妈我爸还有其他长辈,明明都很喜欢也很欢迎湘芷,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反而没开始那么喜欢了。”
“还是那句话,你和她家世不匹配。”裴峥喝了两口酒觉得齁嗓子,烦躁地推到一边,“按照你们家的需求,你爸妈应该一开始就限制你的择偶权,挑选出能接受为你们家开枝散叶的女子。但你爸你妈偏偏又要尊重你的喜欢,所以你娶谁进门他们都会高兴,只要这个谁能为你们家传宗接代就行。”
“换言之,你爸妈爱你,但他们绝不会因为这两三年的交集,去爱一个在他们看来随便是谁都可以的儿媳。”
林守一彻底不说话了,他大概神志有些不清,把自己瓶子里的伏特加倒满了裴峥的杯子。
又大着舌头叫来服务员点酒,裴峥琢磨把杯子里的混合酒倒窗边花盆里时,手脚麻利地服务员拎来了一提瓶瓶罐罐。
要不是裴峥对林守一有那么点心思且跟他这么多年交情,裴峥早把酒泼他脸上且附带一个花盆。
浪费他的时间和精力。
林守一清醒过来肯定能解决问题回归家庭,而裴峥只是他的情绪垃圾桶和受挫时点拨他的军师。
多年老友嘛,是这样。
“明明阿峥你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看这种家长里短比我还清楚。”林守一跌跌撞撞地起开两瓶新酒,直接把其中一瓶黑啤推给裴峥。
可能是我见多了“家长里短”。
裴峥认命地跟醉鬼碰一碰瓶,想了想还是给自己灌了一口。
好苦。
“不合适不如趁早放弃,你和湘芷都还年轻。”裴峥说,“我敢肯定,你爸妈对于传宗接代这事儿不会善罢甘休。”
“你会妥协,但湘芷不会,她什么性格,你比我更清楚。”
说到这儿,他们终于都沉默。
林守一不给裴峥强行倒酒,正自顾不暇。
裴峥只把黑啤喝完,就感觉自己头沉得抬不起来,还好他有房产在这附近,待会儿林守一喝趴下了,他再带林守一去过夜。
只是过夜而已,俩醉鬼又做不成什么。
“我替你向湘芷报个平安,你可别出门喝闷酒不跟她报备。”裴峥勉强撑坐着,胡乱把手机拎过来。
林守一已经在说醉话,反反复复抱歉对不起,没个基本的逻辑。
裴峥扫了一眼醉鬼,看他醉得瘫成烂泥,都不自觉扬起笑容——这个状态很适合抓回去,关起来。
大约还是少年时期,裴峥意识到自己喜欢林守一的同时,便意识到自己和他的不可能。
林守一那传统的大家族既复杂又简单,复杂在于人太多了,简单也在于人太多了。
这么多人的首要义务,就是将家族延续。
他要和林守一搞在一起,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断子绝孙。
林家不会允许,林守一也不会允许。
所以裴峥思来想去,把林守一抓回去囚.禁,是最有性价比的路径。
至少避免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争吵。
奈何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裴峥晕晕乎乎地将信息点击发送,没一会儿颜湘芷便打来电话。
他就知道,这对小夫妻互相惦记着。
没等人问,裴峥主动报了地名,简单寒暄后挂断电话。
正跟醉鬼林守一说着你老婆大概二十分钟后来接你,他手机又响了一遍。
“都说了是在某某酒吧,全市就这一家。”裴峥酒劲儿也上来了,没好气道,说完挂断电话靠着卡座歇一歇自己混沌的脑子。
到时候让林守一替他承受不跟人好好说话的怒火吧。
*
裴峥这是搞什么啊,不是说好不回家过夜,怎么还让他去接?
裴让听着对面的忙音,感觉到了深深的心累。
他原本以为是裴峥给他发错信息了,想打电话问问,结果被人没好气地一阵嚷嚷,似乎为他的磨磨唧唧而恼怒。
好吧好吧,看来是要去接了。
裴让看一看时间,晚上九点半。
好晚了,他还得打车。
裴让因收到裴峥不回家消息而高兴的心情,此时如被泼了冷水般发蔫儿。
他本想自己蔫儿一会儿,装作没有收到过信息也没有打过电话,让裴峥在外边烂醉如泥,晃出酒吧后被路过的大卡车撞死。
不过可惜现在卡车已经被禁止进入市区。
可谁让他收到了信息,也打过了电话,万一裴峥醉酒不断片,第二天酒醒发现他并没有照做,他肯定没好果子吃。
好烦。
裴让习惯性用左手抓了抓头发,一使劲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眼皮直跳。
今天没有换纱布,他不太会,而且不想看到伤口的血痕。
深吸几口气,等到伤口的疼痛平复,裴让用手机打了车。
到冬天了,夜里的风扑过来也终于带了寒意。
裴让坐上网约车的后排,跟司机商量待会儿到地方的时候等一等他,他还会接人来坐返程。
省得到时候再打车。
地方也不是很远,加之路上不堵车,他半个小时后到了酒吧里。
酒吧安静得只有蓝调的背景音乐,裴让环视一周,在窗边的卡座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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