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个孩子。
裴峥不自觉地笑笑,将棉签按上裴让伤口却毫不手软,三下五除二搞定时,裴让伸出来的左手在微微地发抖。
“忍不住了可以跟我说。”裴峥难得心软地捏了捏裴让发凉的左手手指。
裴让皱巴巴地摇头:“你继续吧,哥,我可以。”
继续也只剩下给伤口包上纱布的活儿,裴峥琢磨了一会儿,给裴让绑了个舒服一点的结。
“好了,去洗脸刷牙吧。”裴峥松开手。
正整理医药箱,便听见裴让问:“哥,你早上想吃什么?”
“我出去吃。”裴峥说,主要是想喝艇仔粥,在家现熬太麻烦,眼下他更需要给自己来杯热茶。
喝完再出门,当是醒神。
“那行,你路上小心。”裴让也很干脆,并没有挽留他,跟之前一样,跟他话不投机了,便闪身离开。
裴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这样他更加心安——昨晚的事情这样一笔带过最好。
等到浴室门关上传来水声,裴峥也找到他常喝的红茶叶,没用上整套的茶具,就取了只盖碗茶杯,简单地用开水冲泡开茶叶。
裴让洗漱的过程有些磨蹭,裴峥已经叫了车换鞋出门,他想起自己昨晚上那件被裴让撕坏了的衬衣,得找个时间再去买两件新的。
至于坏掉的那件,被丢在洗衣框里,裴让看见了应该会丢掉。
*
这就走了?
裴让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他用干毛巾擦去脸庞的水珠,应该松一口气,瘟神已经被送走,但不知怎么他依旧心绪不宁。
洗衣篮里躺着裴峥那件被撕坏了的衬衣,其他衣物都被裴让送进了洗衣机,等会儿就能洗好烘干。
还是给他扔了吧,裴让想。
但裴让没有行动,他等着洗衣机将脏衣服洗净烘干,把这些一股脑从滚筒里搂出来,抱回自己房间一件件叠好。
要把裴峥的衣服放回他房间,裴让看着自己叠好的豆腐块,再次不想动,直接把豆腐块们一股脑塞进自己的柜子里了事。
裴峥衣服多,不缺这一件两件,真缺他会自己来拿。
裴让回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照理说他这会儿该去厨房找点儿吃的,阿姨做了很多样式的包点放在冰箱冷冻层,他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能吃。
但他还不饿,心里被那不知名的情绪堵着,疏解不能。
还好这会儿他手上的伤口不疼了,酒精消毒的那股劲儿过去,伤口也跟喝醉了一样,温顺得不再造作。
漫无目的地发着呆,视线从天花板落到了眼前的茶几上——原来裴峥刚刚喝过茶,盖碗杯子里还有剩的。
裴让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茶杯,还是温热的,也是,裴峥刚走没一会儿。
他端了起来,那深红渐变的茶水盈盈地晃,他想也没想,愣愣地捧着杯子喝了一口。
微热的茶水滑过舌头与喉咙,顺着食道进入胃袋,好苦。
裴让打了个激灵,慌里忙张地把杯子放回原处,他这是在干什么?
但心里那股子不明的情绪,被这忽如其来的慌乱瞬间打散,只在裴让心里留下了浅浅的酸涩痕迹。
他记得昨晚裴峥拥抱他的力道,也记得方才裴峥为他包扎后指尖的触感。
裴峥的温度,和那剩下来的茶水一样,微热。
不过茶水要倒掉了,裴让定了定神。
大约是不太新鲜。
*
裴峥收到了林守一的信息。
他已经喝掉一小碗粥,胃舒服了许多。
这种舒服支撑着他平静地看完林守一的信息。
林守一说,新年旅行的行程取消,非常抱歉。
裴让回了一个了解,便眼不见心不烦地把手机推到餐桌另一边。
新年旅行林守一不去,裴峥也没有去的必要,他本来事情就多,现在好了,过年能多出几天干活。
裴峥开始喝第二碗艇仔粥,又想起他过年还得给裴让整一份谢礼。
他不太喜欢欠人情,但问题在于他不太了解裴让喜欢什么。
虽然同住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里裴让在依照他的喜好扮演角色,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意愿。
裴峥就算去问,裴让迫于他的压力,也不一定能实话实说。
有些挫败呢,而造成这种局面的是他自己。
若是昨晚没发错信息,大概不会来这一出。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什么意义,裴峥扒拉着又喝完一碗粥,决定再要一笼虾饺。
以及过年走完亲戚,带裴让出门玩两天好了。
反正这小子目前上自习,时间安排方面比较宽松。
裴峥也并不认为,带高三生假期旅游会影响到高考成绩。
*
新年礼物啊,说实话,裴让没什么想要的,到时候裴峥给他什么,他拿着就好了。
可能这与他并没有爱好有关。
像他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都多多少少有点自我个性,裴让似乎是有,在他曾经班主任的嘴里,他常独来独往个性十足。
独来独往也只是因为不合群,算不上什么个性不个性,要别人跟他聊得来,他也不会排斥跟人做朋友。
那不是迄今为止,都没遇到跟他聊得来的人。
或者说他想要什么呢?
之前裴峥跟他被他当做大好人时,他想过考市里的九八五,当一天学生混一天日子;后来裴峥暴露真面目,他想过考到外省逃之夭夭,选的专业都是为了让裴峥不再找到他。
但这一些归根结底,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想要的东西。
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活过来的。
因为也没被人在意过,没被人教导过,全凭自己摸爬滚打。
所以礼物什么的让裴峥选吧,他送裴峥的礼物都是他自己选的。
到时候裴峥问起,就说哥随你安排,我都可以。
我都……可以。
裴让完成了昨天遗留的学习任务,靠在椅子上放空大脑。
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盒子。
他匆匆起身快步到卧室,在自己床头柜第三个抽屉里翻找,那个盒子从他搬到裴峥住处的第一天就被他安置在这里,他也一直没有动过。
盒子很轻,裴让捧着它感觉到自己手在发抖。
裴让很快把盒子揭开,里面静静安放着一只白玉的毛笔挂饰。
是裴峥随手送他的升学礼物。
其实他谈不上有多喜欢,他对玉石没什么研究,只知道裴峥应该不会拿假货来糊弄他。
不过,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份礼物。
裴峥现在要再送他一份,说实话,他还有点小小的开心。
*
裴峥重新排定了日程。
变动不是很大,顶多就是把昨天落下的工作今天完成,以及自己制定新年旅行的行程。
他要跟着林守一一家子出去玩,他是绝不用操心行程的,就当报了个家庭旅游团。
但此行只有他和裴让,那肯定要他来安排。
忙完到家已经十点半,他没给裴让打招呼说今天晚些回。
在摸索钥匙开门前,刚洗浴完毕的裴让先他打开了门。
“我听到钥匙的声音……”裴让手扶着头顶的毛巾,讪讪解释道,不待裴峥回答便闪身离开玄关。
裴峥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沉默地换好鞋子,踱步到客厅时,自己这便宜弟弟杵沙发旁边罚站。
躲是躲不过了。
裴峥问出酝酿很久的问题:“过年的礼物,你想好了吗?”
裴让似被惊醒地通体一抖:“我……没什么想要的,全凭你安排,哥。”
果然,问不出什么。
裴峥也不磨蹭,直截了当道:“那好,过年走完亲戚,你跟我去旅游。”
对面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裴让顿时瞪大眼睛:“旅游?”惊得语调都上扬了八度。
“嗯,出门走走,换换心情,你成天学习也蛮辛苦。”裴峥逐渐找回自己的场子,轻描淡写道。
“好啊。”裴让愣愣地点点头,裴峥看不出他其他的表情,还以为他不喜欢,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裴让揪着毛巾狠狠地擦了擦头发,语调上扬地嘟囔:“我还没去旅游过呢。”
见他欢喜,裴峥也就放下心来,绕到沙发前坐下,招呼裴让坐他身边:“有想去的地方吗?”
裴让几乎脱口而出,眼眸亮晶晶的:“我想去看雪!”
“看雪就要去北边的城市了。”裴峥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很快压制住别过脸去,“我看看旅游攻略,你自己做好学习上的安排。”
“嗯嗯,谢谢哥。”裴让似乎没发觉他表情的变化,还沉浸在欢快的情绪里。
裴峥想说这本来就是给你的谢礼,但顿了一顿,没有多此一举。
哄小朋友开心了,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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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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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峥等到了那一个空闲的下午。
照理说他应该为这样一个下午做充足的准备。
但其实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顺其自然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备忘录跳到手机桌面,提醒他关于这个下午的行程。
可能人离掉气还有一段时间,裴峥到底留了一个护工,负责喂食、辅助入厕。
今天去一趟,把这一个护工辞退,裴峥便与那座宅子再无瓜葛。
“收尸你不去么?”伯父带些调侃的语气问过。
“收尸应该是你的事情了,伯伯。”裴峥回答,“我尽到了养老的责任,而你作为他的继承人之一,送个终应该不算过分。”
伯父嗤笑:“你又不给我宅子里的监控,我怎么知道该什么时间去完成我的责任。”
“我一直关注着,到时间了会通知你。”裴峥淡淡道,“收殓遗体期间,最好不要做法律不允许的事情。”
“你这么不放心我,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流程呗。”伯父颇不服气。
“我三个多月前走过一次这种流程,短期内不想再走一遍。”裴峥断然拒绝,“而且,某种意义上,你给他办葬礼更合适。”
对此,伯父只是玩味地看了他两眼,故作勉强道:“行吧,谁让我拿走他大半产业呢。”
“要像你姑母,那才叫无事一身轻。”
裴峥掐一掐虎口,从回忆里定神。
似乎完成这个“职责”,他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过完年到三月份就是二十六岁,四舍五入也是奔三的人。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二十多年里已然形成,不会因为罪魁祸首的离世而动摇崩塌。
裴峥按照他安排的道路走了二十多年,几乎没有任何坎坷地长成他期待的模样:在事业职场上雷厉风行,在待人接物中落落大方,在私生活方面克己复礼。
以及在如上完美的表象下,掩人耳目地安放一颗畸形的心脏。
这颗心脏早应该在十年前被淹没于湖底,和裴峥的母亲安葬在一起。
可母亲不要裴峥这样一颗畸形的心,她不要裴峥这样一个畸形的孩子。
“裴峥,为什么你会出生呢?”
裴峥见母亲的最后一面,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午后,美丽的端庄的母亲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她掐着裴峥的脖颈将他拎起,眼看着他面色涨红呼吸不能,扭曲的癫狂的面孔里竟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她温柔地说:“小峥,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做妈妈的孩子了。”
裴峥记得在窒息之前,他因求生胡乱挥舞的手臂触碰到她身上柔软带着熏香的衣料,还未等他抓住,她便被屏息绕到她身后的保镖敲晕在地。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
从那时起,裴峥便在爷爷身边长住。
那年裴峥六岁。
原本哪怕在父母身边住,他的教育方案也是由爷爷亲自制定。
父亲为此不满过,认为爷爷过分插手于他们小家庭的生活。
但父亲的不满,爷爷并没有当回事,以至于母亲出事后,都没询问过父亲的意愿,直接将裴峥带走。
“他毁了你母亲,我不能让他再毁了你。”这是爷爷给裴峥的解释。
裴峥在放学路上被父亲拦过车,司机要撞上他,他都不后退不躲避。
父亲在车外喊:“小峥!小峥!”
跟爸爸回家,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裴峥没能跟父亲回家,他只能把父亲的话转达给爷爷。
爷爷说:“他那个废物,不配提起你母亲。”
后来,父亲没再来裴峥放学路上拦车。
裴峥再见到父亲时,父亲要和他的新家庭搬出老宅子。
老宅是爷爷送给父亲母亲的结婚礼物,父亲有了新家庭后,爷爷把老宅收回。
裴峥在老宅里度过了许多寒暑假。
大学毕业接手家族的部分产业后,他忙得没有假期,爷爷便把老宅租出去当疗养院,一直到现在。
企业里的股份,爷爷都转让完全,遗产里估计就剩存款、珠宝和不动产。
他老人家没立遗嘱,不知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便没有着急此事;还是他清楚,他仅有的遗产继承人里没谁对他的遗产感兴趣。
裴峥不去猜测这些,遗产让伯父和姑母去分得了,他没立场掺和。
“你是我们中间最孝顺的那个,遗产怎么说都应该你拿大头。”伯父乐此不疲地拿这事儿与他逗闷子。
裴峥不咬他的钩:“床前尽孝我都没做到,算什么孝顺。”
“但在他清醒的时候,你做得很好啊,将我和你姑母反衬得很没良心。”伯父说。
“主要是你比较没良心。”严叔终于打断了一次伯父,“宁椿和宁阿姨都不欠你们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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