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心道:二百两银子就是二十金,恰好将娘亲们的赎身钱填补上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费了一些工夫,倒也值得。
由是,她道:“谢殿下。”
谢文琼摆摆手叫她走,岳昔钧已然撑着半个身子站起来了,谢文琼忽而道:“慢着。”
谢文琼道:“你带的甚么香?忒也熏人。”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实是道:没料到此人眼光倒好,此香非兰非麝,比兰更清,比麝更雅,似有还无,悠悠荡荡,汗气一激,更幽几分。
岳昔钧心道:她不喜我身上的汗香,日后便能少召见我几回,我也少受些罪。
于是,岳昔钧便照实说了:“回殿下,这是臣身上带的。”
谢文琼道:“本宫自然知道你身上带的香囊、香丸种种,只是问你是甚么香,敢莫是浥汗香么?”
岳昔钧道:“是臣打娘胎里带的,一出汗便浓,熏着殿下,实是不该。”
谢文琼心中又道了声“可惜”,想道:这般样貌姣好,这般香气袭人,怎就偏生是个男子?
谢文琼道:“退下罢。”
沈淑慎此时道:“殿下,我送驸马一程罢。”
“何必送她?”谢文琼道,“她自有家里的丫头来接。”
沈淑慎道:“我有一句佛经里的话不懂,正要请教驸马呢。”
谢文琼道:“甚么话,不能在本宫面前说?”
沈淑慎道:“恐怕驸马对殿下不敬,不敢在殿下面前说。”
“咦,”谢文琼道,“她对本宫不敬,与你何干?你如今倒护着她来了?”
沈淑慎道:“并非如此,是恐殿下听了生气,气坏了身子,谨儿心疼罢了。”
这“谨儿”正是沈淑慎的乳名。
谢文琼道:“她是甚么东西,本宫往后再不为她生气,你但说无妨。”
沈淑慎便道:“驸马,《法华经》中说的‘六波罗蜜’,是甚么?可否与我解惑?”
岳昔钧此时已然站定了,微风轻拂,她衣袖邀风,拄杖静立,好似上山采药的居士一般。
岳昔钧道:“回小姐话,六波罗蜜乃是布施波罗蜜、持戒波罗蜜、忍辱波罗蜜、精进波罗蜜、禅定波罗蜜与般若波罗蜜。”
沈淑慎细声细气地道:“我却不懂,这忍辱波罗蜜,驸马可行持么?”
岳昔钧道:“我非佛门弟子,哪里会修这些。”
沈淑慎讶然道:“竟是如此么,适才见驸马心有不忿,我只道是在殿下这里增长佛心呢。”
岳昔钧不上她这当,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在殿下这里也是一样。臣怎会心怀怨怼,当作忍辱负重呢?”
沈淑慎转而对谢文琼道:“唉,殿下,驸马本不是出家人,诳语打打么,也是没甚么打紧的。”
谢文琼道:“你与她说这些不相干的作甚么,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
沈淑慎便道:“既然殿下不爱听,谨儿不说就是了。驸马请回罢,莫要扰了殿下的兴致。”
岳昔钧道:“告退。”
又下假山来,这回伴月稍微扶了一扶,岳昔钧心中松快,倒也不难熬。
安隐扑上来问东问西,岳昔钧只让她“宽心”,从伴月处领了银子,推了轮椅要走。
伴月道:“驸马,奴婢多嘴一句。”
岳昔钧道:“请讲。”
伴月道:“明日归宁进宫,还请驸马顺着我们殿下些。”
岳昔钧道:“省得。”
出了公主府,安隐撇撇嘴道:“公主府里都是一丘之貉,门子仗势欺人,丫头也摆起谱、教训起人来了。”
岳昔钧道:“她也算是为主,听我今儿在公主面前说了些不敬的话,怕我心气儿高,到圣上、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参她们主子一本,她们也跟着受罪。”
安隐道:“你倒替她们说起话来了,我还不是在为你说话么?”
岳昔钧道:“倒不是为她们说话,只是觉得各家有各家的可怜、可恨之处罢了。”
安隐听了这话,倒是半晌不言,长叹一声。
岳昔钧反而笑道:“怎唉声叹气起来了?”
安隐道:“听夫人念了这许多经,如今方知,这‘佛心佛性’四字,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的。”
岳昔钧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论起,我不过是苦中作乐,宽慰你我的话罢了。我是甚么样人,你还不清楚?”
安隐不知想起甚么,也转忧为笑:“七夫人说你‘一肚子坏水儿’,是条‘咬人不叫的小狗’,我瞧着她是错啦,你进了公主府,立地成佛啦,哪里还会咬人呢?”
岳昔钧但笑不语。
第7章 钱索者缺钱便筹钱
安隐推岳昔钧回了驸马府,百濯迎上来,问道:“驸马此去可好?”
岳昔钧道:“好。”
便再没下文了。
百濯不敢多问,吩咐小丫鬟准备了沐浴的热汤,自己就退下了。
岳昔钧解了衣裳,见腿上伤处果然有些撕裂。她撑着桶壁,勉强沐浴了一番之后,又重新上药包扎。
岳昔钧吃了热茶,嘱咐安隐道:“你叫百濯开了库房,把我那些金子、银子的都打点一下,给史都督送去,劳他代寄至斌州,说我改日再登门谢他。”
安隐应了,正待要走,岳昔钧又道:“你再与百濯说,要了这些银子之后,库里几便空了,这不打紧,叫她列张单子,往公主府要钱去。只说驸马不事生产,又无田产商铺,无以为继。若是公主不给,就说驸马犯了口疾,正要些银子治病。”
安隐笑道:“公子,你这是打秋风去啦。”
岳昔钧也笑道:“莫要说破。”
安隐出门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百濯带着单子,向公主府呈了拜帖。
谢文琼还在亭中赏景饮茶,听了人来报,搁了茶盏道:“百濯原是母后跟前的么?”
伴月答道:“正是。”
谢文琼道:“叫她进来罢。”
百濯进亭中来,拜了一回,双手呈上了账单。伴月接了,递与谢文琼。
谢文琼随意翻了翻,道:“这驸马府中的吃穿用度,怎要由本宫支账?”
百濯搬出岳昔钧的那套说法,道:“回殿下的话,驸马支走了库里的银子急用,命奴婢来给殿下请安。驸马道她无有产业,加之口疾犯了,想请殿下|体恤,给平了账。”
谢文琼闻言冷笑道:“甚么口疾,拿这些个儿来迫胁本宫!真当本宫是个泥性人儿,对她千依百顺么?”
沈淑慎立时奉茶,劝道:“殿下莫要气坏身子,先时还说不为这等人生怒。驸马不过是眼皮子浅,见了公主的荣华富贵,心痒难耐罢了。殿下冷着晾着她,想来她也没有那个胆子乱嚼舌根,不消几日,自然来跟殿下赔罪。”
“正是此理,可曾听见了?”谢文琼接了茶盏,对百濯道,“再有,你先前说,驸马支了银子急用,是作何使用?”
百濯道:“回殿下,奴婢不知,只听说驸马的贴身婢女带着银两往官驿去了。”
谢文琼道:“嗯,退下罢。”
百濯只好再拜退了下去,只听身后公主吩咐人查驸马这笔银子的使用。百濯回到驸马府中,将事情对岳昔钧据实说了。
岳昔钧道:“难为你了。这库中还有些许余下,撑个几月的不是难事,往后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岳昔钧本也就是试试公主,不给便罢——算来银子自京城寄去斌州,娘亲们再从斌州动身往岳城,若一切顺遂,也不过两月光景,到时岳昔钧遁走,驸马府还需要甚么开销?
恰是此时,有人来报,说景王府的食客李向顺求见。
岳昔钧道:“请进来罢。”
岳昔钧心道:公主府挂了一回红宫灯,就有人来拜访驸马,未免有些心急了罢。
百濯正在一旁,也听到了,便道:“驸马,恕奴婢多嘴,恐驸马不知京中事,娘娘吩咐奴婢,若是驸马问起皇家事,便知无不言。”
岳昔钧道:“多谢,但说无妨。”
百濯便道:“景王爷乃是贤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比皇后膝下的太子爷年长一岁,已然开府了。”
岳昔钧微微颔首,心道:料来这个大皇子也是个有野心的,否则怎会要来与我交好?也不怪皇后要差百濯提点我,这是要我不与大皇子走得太近。
安隐已然归来,便推着岳昔钧去了正堂见客。
这李向顺已过而立之年,见岳昔钧出来,起身叉手行了一礼。
岳昔钧道:“请坐,你家王爷可好?岳某腿脚不便,改日登门给王爷请安。”
李向顺道:“王爷一切都好,记挂着驸马,着小人呈上新婚贺礼。”
岳昔钧道:“大婚当日,已然收了王爷贺礼,万不敢再叫王爷破费。”
李向顺道:“王爷言讲,那日是贺公主与驸马结亲,今日之礼是给驸马道喜。”
岳昔钧知道他是说公主府挂灯的事,但还是装糊涂,道:“哦?喜从何来?”
李向顺道:“公主驸马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王爷身为皇兄,自然高兴。”
岳昔钧道:“那就多谢王爷,岳某却之不恭了。”
安隐接了贺礼,李向顺略坐了坐,又道:“三日后,王府将开桃花宴,不知驸马可肯赏光?”
岳昔钧道:“听来有趣得紧,可惜腿疾难耐,恐难以赴宴,请王爷不要怪罪。”
李向顺道:“这不打紧,驸马尽兴便回,王爷也可体谅。”
岳昔钧道:“如此,岳某叨扰贵府了。”
李向顺又呈了请帖,二人你来我往几句,李向顺便功成身退,告辞了。
陪在侧的百濯道:“驸马,奴婢再多嘴一回,若是驸马不好推脱,可请公主代为婉拒。”
岳昔钧道:“那岂不是有损她兄妹之情?你不必劝了,我自有分寸。”
百濯便不在此事上纠缠。
岳昔钧心道:防得倒紧,这大皇子难道是甚么豺狼虎豹不成?
那厢,公主府也听闻了消息,得知景王门客往驸马府去了,谢文琼心道:我那大皇兄也不是个成事之人,没瞧见老三、老四他们都没有动作么?怕不是被哪个作耍了,还兀自不知。
想过这一回,便把此事抛之脑后,只与沈淑慎吃膳玩笑,不提。
翌日,岳昔钧梳洗妥当,乘上马车,于东宫门处等候公主。谢文琼到了之后,连车辇也不下,瞧也不瞧岳昔钧,吩咐人径直进了宫中。
岳昔钧自己拄着拐杖,随谢文琼进殿向皇帝、皇后问安。礼毕,皇帝赐了座,岳昔钧谢恩落座。
皇帝问道:“皇儿、驸马,可有难处否?”
谢文琼道:“我若是瞧不见她,便是没有难处的了。”
皇帝佯怒道:“一派胡言!你二人既然成了亲,自然是和和睦睦的好,怎说出这等话来!”
岳昔钧道:“陛下息怒,倘若殿下不愿见臣,臣自然不去搅扰公主,也算得和和睦睦了。”
皇帝道:“驸马这话叫朕宽慰,只是委屈驸马了。”
岳昔钧道:“臣守分而为而已,不曾有甚么委屈。”
又讲了会儿话,谢文琼要留在宫中,想打发岳昔钧先走。
皇后道:“日后有你进宫的时候,今日外头还有宗正他们几双眼睛盯着,皇儿还是随驸马往驸马府走一趟罢,不可叫人拿住皇儿不是,说冷落了驸马。”
“这算甚么不是?”谢文琼不以为意,“便是说我冷落驸马,他们又待怎样?本也不是交颈鸳鸯,何必人前做样。”
皇后道:“皇儿怎可如此糊涂,驸马有军功在身,皇儿若是轻贱了驸马,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岳昔钧听了,一言不发,心道:这是说与我听呢,叫我知晓他们早有防备,我不可在此点上做文章,只管伺候好公主便是。
谢文琼闻言,也不能反驳,只得不情不愿地动身,随岳昔钧往驸马府去了。
到了府门前,岳昔钧先下车,拄杖静立,等候公主。谢文琼今日没坐她那乘象舆,坐的也是一辆马车,只不过仍旧是装饰重重,华贵非常。
岳昔钧笑道:“殿下请。”
谢文琼扫她一眼,从旁掠过,带起一阵环佩叮当。
百濯在前方带路,穿过前院,谢文琼不满地道:“不去正堂,却是要去哪里?”
百濯道:“回殿下,此路通往驸马卧房。”
谢文琼道:“哪个要去她卧房?臭也臭死了。”
百濯踟蹰,道:“殿下,这……”
谢文琼不知想起甚么,眼睛蒲陶也似的,滴溜溜一转,又改口道:“去了也好,带路罢。”
岳昔钧在谢文琼身后半步,不晓得她打甚么主意,心下暗暗戒备起来。
进了卧房,谢文琼见其中布置得雅致素净,床帐扎拢,床铺叠得齐整,盆、桶之类各有其所,更遑论桌上笔墨纸砚也一丝不苟了。最打眼的当是墙上挂的一柄剑,剑鞘朴素,还带着些许经年累积、刷洗不掉的暗沉,在一众光鲜崭新的物什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文琼见屋中椅子擦得干净,便吩咐人搬来坐了,道:“驸马留下,其余人等退出院中,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可靠近。”
安隐脸现忧色,小声道:“公子……”
岳昔钧对她微微摇头,道:“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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