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暗自叹了口气,比露宿野外要强一些。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沉的夜空,只希望西北那边能快些找到他。
流民都聚集在赤水河边,寒气无孔不入。个个垂着头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掩面啼哭,时不时望着扶月驻军营里那一片灯火通明。
兵卫脸上蒙着白布,举着火把在营外来来回回走着。
帐篷内,凌风裳趴跪在软榻上。地上打翻的茶水,瓷片碎了一地。
“还没找到医治的方法吗?!”她将自己的胳膊抓出几道血痕。
军医跪在一旁,擦着汗,也是急得不行,“下官无能……”
“十多年前也出过疫症,只是远没有这次来势汹汹,且又十分复杂。”
凌风裳喘着粗气,“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军医道:“还请殿下容我等再细想些日子。”
凌风裳浑身起热,整个人像是在火炉里烤着似的,衣裳都被汗渗湿透了。
这时,蒙着口鼻的士兵掀帘入内站在下方道:“殿下,前往西北的队伍已经整顿好了,可要下令出发?”
现在整个大营将近一半的人都染了疫症,烧得爹娘都不认识了。剩下的那一半好的又要被派出去打仗。
军医在暖笼中烧了些艾草,将帐内熏得烟雾缭绕。
凌风裳坐回到榻上,“让他们立马出发。”
“是——”
“等一下。”
卫兵躬身退了两步,在掀开帘子前又被叫住了。
凌风裳的手撑着软枕,唇边带着抹笑意,缓缓道:“你过来。”
卫兵犹豫着上前,附上耳。凌风裳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两句,然后盯着他道:“明白了吗?”
卫兵面露难色,结结巴巴道:“殿下,这、这是否太损阴德了?”
“让你去做你就去做。”凌风裳杏眼微眯,目光带着狠戾,“违抗命令者,军法处置。”
“……是。”
看着卫兵退下,她心里的烦闷一扫而空。
———
夏国皇宫。
御花园的湖上停着几艘画舫,纱帘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里头传来一阵阵嬉笑玩闹的声音。
萧荧刚下早朝,御辇路过此处,便见几个衣着光鲜,捧着暖炉的姑娘从画舫里头出来。眉眼带笑,纤纤玉指指着皇宫大院屋瓦上的雪。
“何人在此喧哗?”萧荧平淡的说道。
江贵海弯着身子往那湖中的几艘画舫瞅了几眼,脸上挂着笑说道:“马上除夕了,太后娘娘又张罗着给祝小侯爷说亲呢。这些个姑娘都是朝中大臣的千金。”
太后和祝尘非亲非故,却对他的终身大事这么操心。
萧御刚死,他原先的那些鹰犬都散了,现在几家争权,谁也不让谁。
太尉府经此一事被萧荧借机打压,现在成不了什么气候。看在容淑长公主的份上,特准他二人留在上京享受荣华富贵。
太后现在给祝尘说亲,怕不是不愿意放弃侯府这块肥肉,想扶持赵家。
太子都死了这么些年,她还是不能安安份份的当她的太后。总是试图插手朝堂,想把萧荧从皇位上拽下来。
萧氏现在子嗣凋零,萧御和萧芷死后,若太后真想废他,那么只能立远在封地的赵王萧惑为帝。
当年先帝驾崩,传位于萧荧。他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义灭亲,先杀了自己的几位兄长。
赵王萧惑当时尚年幼,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娃娃。他的生母云嫔,是个无权无势的商贾之女。在先帝面前跟个透明人似的,若非逢年过节能见上一面,平日里根本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而她的儿子也跟她一样,是个被遗忘的人。母子俩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宫里,实在是不足以为惧。
况且赵王并未像其他皇子那般,羞辱、凌虐过萧荧。所以萧荧也没亏待他,给了亲王爵位,封地选在最富庶的江南,逢年过节也不用千里迢迢赶到盛京。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算是过得最好了。
“老奴瞧这这些个贵女,生得一个赛一个好看。”江贵海脸上笑出了褶子,叹道:“皇上后宫里还没个人,太后娘娘倒胳膊肘往外拐,先给小侯爷挑了。”
萧荧眼睛往画舫上贵女的身上一斜,冷笑起来。不往他身边塞人最好。省的
前朝后宫勾结在一起,谋划着算计他。
不过,现在萧御的势力被打散。那些世家高门争起权来,肯定要打起他后宫的
主意。
御花园中萧荧的銮驾和太后的凤辇迎面碰上。两边宫人跪了一地,垂着头连动也不敢动。
这两人素日里便不和,有时候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太后声音靠在椅背上,衣着华贵艳丽,头上凤冠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而微微晃动。今日没神神叨叨的穿着道袍到处晃,倒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哟,皇帝下朝了?”她皮笑肉不笑,上下打量他,嘘寒问暖道:“天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可用过早膳了?”
“谢太后关系,已经用过了。”萧荧神情懒散,笑容淡淡:“您这是准备去哪?”
“哀家今日举办了赏花宴,邀请了京中贵女前来。”太后摸着自己的衣袖上绣着的展翅欲飞的凤凰道:“皇帝也一起来坐坐吧。顺便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大冬天的赏哪门子花?还在这光秃秃的御花园游湖吹冷风。
萧荧手指微微蜷缩,眼光漆黑疏冷,唇角勾起:“朕也正好有事情要跟太后讲。”
御辇到了太后宫中,宫女端上茶点,萧荧坐在珠帘之后。有皇帝在,底下的贵女不免有些拘谨,正襟危坐,轻声答着太后的话。
太后笑容嫣然,问一粉裙女子,“你母亲近来可好?”
“谢太后关心,母亲一切都好。臣女晨起进宫时,她还让臣女代她问您安。”
这姑娘从容而对,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比其他略显局促的贵女要强上许多。
太后自然也是满意的,有意撮合她和祝尘。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满屋子的女人,里面内香烟袅袅,像是一种安神香。萧荧听着那些姑娘弹唱的各种小曲,逐渐开始犯困。
门口太监急急忙忙跑进屋里,打断了一位贵女的表演。
太后皱着眉头不悦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小太监喘着气说:“太后娘娘恕罪!奴才是来寻皇上的。”
萧荧的声音从珠帘后头传来,“怎么了?”
“回皇上,军情急报,西北出现了疫症!”
此言一出,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珠帘被挑开,萧荧神色如常的看了一眼旁边正拉着祝尘唠家常的太后,站起来道:“朕今日有事处理,就先走了。”
太后满脸不悦得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毕竟这可是国家大事,耽误不得。
祝尘此时也连忙站起来,道:“臣也先行一步,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他今日一大早,便被太后找了借口叫进宫来,拉着他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他强颜欢笑一句句的应着,现在终于逮着个离开的机会。
太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跟在萧荧身后匆匆离开了。
祝尘都走了,这宴会也就失去了意义。太后也只好散了,让人送这些贵女出宫。
萧荧走到门口上了御撵,面色凝重,一路上一言不发。
御书方外头的走廊上已经站着五位大臣了,见着了圣驾,都后撩起衣摆跪在石阶上。还不等萧荧发问,便回禀道:“皇上,西北来报,说有流民聚集在一起,打着义军的名号接连犯我军大营。现在还出现了疫症,断断数日就死了上百人呐!”
萧荧问道:“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疫症?”
“老臣也不知。”
“去呈报给太医院,让他们安排相应药方子。”萧荧江贵海道:“草药准备好了快些让户部的人安排送过去。现在西北那人手肯定不够,让太医跟着去。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差人送信过来。”
江贵海连忙下去准备。
祝尘问:“那送信的人现在在哪?”
“西北那边需要人手,他将信送到就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祝尘沉声道:“块去把人追回来,不能让他出宫!”
他从西北过来的,这病传染。那这一路过来,恐怕不少人都会遭殃。
陈金虎得了命令马上让宫门上了锁,将人给拦了回去。
宫里熏起了艾草,太监丫鬟脸上都蒙上了布巾,凡是有异状的人都隔开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
萧荧座在御膳房的椅子上,面容疲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江贵海端了杯茶过来放到桌上,“皇上,去躺会儿吧。再把身体熬坏了可怎么好。”
萧荧摇了摇头。
他现在不能歇息,一天下来从西北来了数道折子,他得及时处理。况且他到现在都没听到半点关于梁昭的消息,他根本睡不着,就连晚饭都没吃多少。”
江贵海在一旁默默站了会儿,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准备去端碗汤上来。
步履匆匆,又一封折子送了进来。萧荧睁开眼睛,眸光流转,“又怎么了?”
那人道:“是周大帅送来的,他说梁大人下落不明,派出去好几波人都没找到人。赤水河畔有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聚集在一起,全都染了疫病。已经死了太多了,梁大人恐怕、恐怕……”
萧荧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心狂跳着。
第六十章
宫道上人影绰绰,太监在前引着路。贵女结伴出了宫,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玉玲珑走在最后,手中的汤婆子已经变冷了。
宫女提着灯,看了一眼前方的大门,“玉大小姐,奴婢就送您到这了。”
“有劳了。”玉玲珑从她手里接过琉璃灯盏。
宫中到了下钥的时辰,在她走后门重重地关上了。
玉玲珑回了相府,发现门口的街边停着数辆马车。她走到门房旁问里头的人,“今夜谁来了?”
门房缩着脖子,哈着白气道:“是曹家的人。老爷说等小姐回来了就去跟曹家公子见上一见。”
玉玲珑一听,当即拧起了秀眉,将手里的帕子绞得紧紧的。
她父亲近两年与曹家的人走得近,有意将她许给曹家大公子。先不说她曾经被指给晋王,就是那曹家公子是个什么东西。
恶贯满盈还好色的酒囊饭袋,废物点心一个也就罢了,还押妓玩亵。
玉府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像跟玉府攀上关系的比比皆是。都说来向她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她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而已。这些人里有哪个是真心喜欢她这个人的?
玉玲珑在还未及笄之前,一直被关在府中,从未见过高墙外的皇城。她在那座华美狭小的绣楼里,学着女工,学着怎么做好一个当家主母。将一身骄纵的心气脾性,磨的只剩下低眉顺眼的顺从。
她不需要会识字,也不需要博古通今懂圣人的大道理。她只需要在家族、父兄需要她的时候站出来。老老实实当做一件精美物件赠送给别人来换取他们想要的。
端茶倒水,洗衣叠被,以夫为天。在高墙深院中麻木愚昧,争风吃醋。
玉玲珑幼时听到过最多的话就是,谁谁谁真是教女有方,她的闺女样貌多水灵,德才兼备,与哪家的公子多登对。
而那位夫人则会露出沾沾自喜的笑容,好像夸赞的是她。而她则会反过来贬低自己的女儿,仿佛是高攀了谁一样。
他们利用女人来交换自己想要的,却不给女人应有的尊重。
玉玲珑厌恶了这一切,厌恶了这虚伪做作的嘴脸,和什么狗屁的贤良淑德。
她并未去前厅见曹家公子,也没去侍奉在她母亲身边。回房间收拾了几件干练的衣服,在柜子里翻了几本医书和一些用得到的药粉,一股脑全塞进了行囊。去马棚牵了马,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就走了。
她要去西北,去看看那苍茫大漠戈壁的雪景。想去看看萧芷跟她说过的塞外草原。
当年她被指给晋王的时候得以入宫给萧凝当伴读,听了一脑子的圣贤书。又研究了药理,虽算不上精,但也略知一二。
西北闹了疫症,太医院的人手远远不够,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她不会骑马,艰难的爬上了马背还没走出两步便摔了下来。拍了拍衣裳上的泥又上了马。
一次、两次、无数次。她终于可以策马奔腾了,被寒冷的夜风吹着,这一刻好像终于嗅到了自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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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本来是在同北凉的人打仗的,但全部染了疫症,现在都缩在帐篷里休息。
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刚出现苗头便倒了一大片。
营地里急匆匆地进出着人,熬药的苦味四处弥漫着,蒙着口鼻的士兵抬着一具具尸体去焚烧。
营帐前架起了一排排的柴火,太医正焦急的煎着药。
周慎蹲在土坡上观察敌情,眼前起了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忍不住骂道:“娘的,这群北蛮子又吃错什么药了,这个时候来犯。想死也不用这么急吧。”
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没见过上赶着来染病送死的。他们不是脑子坏了是什么?
孙副将道:“说不准是他们传染给咱们的。”
这么一说倒让周慎想起来了。
他“呸!”了一声,怒道:“这群孙子前几日是不是往咱们营里扔尸体来着?”
“我还当是故意挑衅呢!原来是不安好心。那些尸体肯定都是染病死的!”
这种打仗方式太损阴德,回望历史也没几个用的。谁要是用这种方式取得胜利,他日定会被后世唾骂。
周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突见正有匹马正往这过来,马背上还有道纤瘦“老孙,你看看那是谁啊?”
孙副将眯起了眼睛望过去,摇摇了头:“不认得。许是上京又派过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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