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字骤然跃入视野,刺得我两眼发痛:
“武曲星君,开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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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惶恐度日,梦里时常会想起斩妖台上那蛇妖死前的诸般场景。
为了试探口风,我几次三番借着一点小事,让仙童去天枢的府上套些消息出来。然而天枢放浪形骸,不是在吃酒就是在会朋友,要不然便是和那画童下凡游玩去了。他对此事只是略有耳闻,并不知道详情,甚至还邀我一同下凡去游历。我不由苦笑,心道:火烧眉毛、人头不保的节骨眼上,我哪有那个心思。
思来想去,我又去问文曲星君天权。他倒是告诉我,开阳已经有十余日不在天庭了,连带他所掌管的法器“前生镜”都不知所踪。
天帝前些日还在询问开阳的踪迹,天权不好实说,只得隐瞒说开阳下凡追查“妖孩”下落了。
我心中大惊,难不成开阳是拿“前生镜”去追查我的前生了?!
天权或许是瞧我脸色属实不好,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开阳求过我,要我权当魔界那事没发生过。你放心,我便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了。上神太子长琴你更可以放心,他淡泊宁远,必不会主动提起的。”
“再者……”天权又压了压声音,举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冥帝坐拥九幽,手下十方鬼差,又有谢范两兄弟替他掌管生死簿。凡入轮回者,他都可以抹除、修改其前尘载录。”
“他大抵也不愿看到姝瑗大妖的骨血,魂飞魄散在斩妖台上。”天权静静看着我,别有所指地道。
离开天权的府上时,我仍然心有余悸。好在那几日都无大事发生,祥宁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着,这才使我稍稍安心。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我正在司命府上批阅公文,司命的命晷倏然轻震不断。
司命茶也不喝了,狐疑地站起身朝院子里走去。他取出八卦,对照符文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一阵幽芒闪烁之中,他忽然回头,朝我道:
“玉孤辰,是你疏通了冥帝的关节,擅入轮回了?”他语调里带着十万火急的焦躁,“你知不知道,擅改劫数,是大罪?!”
“我知道……要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刑,罪行重者还要剔去一块仙骨。”我茫然地点头,“但我不曾去过冥界,也不曾擅入轮回。”
司命闻言如遭雷击:
“什么?不是你?!”
他掐指又算,由最初的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难以自信,也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玉孤辰,你前世的命数……被改了。”
“……什么?”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什么命数?!”我丢下公文,也忙追到院子里,盯着我压根儿看不懂的命晷,“是什么改动?”
司命脸色一滞,又变得支支吾吾,始终不明确告诉我。
“唉,不如你自己看吧……”
司命抬手挥散庭院中的沉沉浮霭,凡间一景渐渐淡入。
那画面尚未完全清晰,司命已经快步离开了。偌大中庭只剩我一人而已,两羽白鹤还在临水小憩。我觉得事有蹊跷,便全神贯注盯着司命点化出的凡尘景象来。
幻境中的画面愈发清晰起来,那竟是巍峨高阔的太辰宫。穿过重重楼阙,忽然风铃轻响。随之,暧昧又滞重的喘息声愈发明晰起来,像是有什么人身负重伤,好像又不是。一时之间,不知这喘息是从何而来。
我正纳闷儿,旋即一个令我头皮发麻、肝胆微颤的声音便从九天之外传来:
“赵玉。”
“你、跑、啊。”
第90章 番外·冥火鉴篇(十)
薄暮乱云,急风回雪。
已经到了太辰宫的上灯时刻,宫人扛着高梯,持一柄又一柄宫灯开始悬挂。
一盏飘摇不定的绛色纱灯甫一挂在檐角,便被风雪吹熄了。而那宫人却并不在意——
这是王的寝居。
透过紧闭的八扇花棱大门往里瞧,只见内里灯火通明,红烛潋滟。无人在意檐上这一盏小小的纱灯。
他们的王上今日格外悠然惬意,赏赐下了一轮又一轮,却不知是为了何事。这内侍年龄尚小,到底有些好奇。他看同行者渐渐走远,便踮着脚尖朝门中偷窥。画面便是随着他的视线而展开。
王寝之内摆放着不少烛台,无一例外有红烛点缀。而寝殿正中有一方浅浅的莲池,泥金的蟠螭兽半卧池中,口吐袅袅青烟,一时间暖香浮动,柔雾叆叇。
视线再往前挪移,但见得飘摇绛色纱幔之后隐隐有个人形,却是赤身裸体躺在一丈宽的游龙榻上。细细看去,见那人被绯红的绸缎覆住双眼,系在脑后,两腕也正被捆覆在榻前的椽木上。也许是周围红光旖旎,才愈发显得此人肤色苍白。因着他周身都正发着细密的汗珠,便觉光莹可人。
此人不知服用了什么药物,渐渐地有浅淡血色浮出,点缀在莹白的皮肤上,那喘息也加剧了,连带周身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也许是这内侍的眼睛不敢乱看,因此我只得看到上半身,以及一条长而柔顺的狐尾。
风雪骤急,内侍头顶的灯笼剧烈摇晃起来,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画面也随之模糊不定。待他重又睁开眼时,一个玄衣青年自榻侧的瑞兽屏风后踱步出来,一直走到榻前,欣赏玉体横陈的美景。看了有一阵,他一把扯下床上那人覆眼的红绸,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四目相对,站着的青年发出一声讥诮又轻蔑的哼笑。
这时小内侍猛地将头一低,再不敢看,生怕叫人察觉了他躲在这里,同时又像中了邪,一面发抖,一面在口中念念道:
“公、公子玉!”
过了并不太久,周遭彻底静了下来。一股不安开始在我心里酝酿,隐秘的直觉似乎告诉了我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像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开始蠢蠢欲动。
殿内的人但凡发出什么微弱的声响,我便觉得周身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动沸腾。
四下里一丝嘁杂也无,便显得殿内肉体相击的啪啪声与隐忍压抑的喘息分外鲜明,那小内侍面红耳赤跑了。
他也不过是跑了十来步,慌乱之下一头撞在了更夫身上。
这个更夫我是认识的。只不过到我死在雁林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人。可是我如今仔细一看,他竟已是个高挺的青年了!
我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在看到这个更夫的瞬间啪地一声绷断了。
我不知道而今凡间年岁几何,但从方才年轻君王那流畅的爱抚动作以及娴熟的开场来判断,这事必然时常发生了。
——我由一名刺杀失败、命丧雁林的死士,彻底沦为了君王的禁脔?
联系文曲星君天权说过的,开阳携带前生镜私下凡间不知所踪,再加上我的命数被改,劫数被毁……
我不再迟疑,挥剑劈开了这幻象,腾云往天枢的府上急掠而去。
北斗七君皆属天枢的辖内。我找不到开阳,又不能擅自下凡,只能去找天枢兴师问罪。
抵达天枢的仙府时,他正在和天权弈棋。看到房门骤然被风卷开,旋即见到我如此无礼的闯入,他们俩脸色都是一变。
天权手里犹捏着白子未落,好奇又诧异地看着我:“上生星君?”
我不理他,直直盯着天枢吗,不多废话单刀直入:“让开阳出来。”
天枢看到我时原本还带有两分欣喜,可当他听到“开阳”二字时,眼中那点儿欣喜骤然黯了下去。他轻捻着黑子,做思索状。
他大略也猜想到我为何事而来——开阳久不在天庭,是去做什么了,他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开阳不在天庭。”他淡淡地说着,仍旧企图掩盖开阳的行踪。
“那劳请星君现在便召他返回天庭。”我逼视着天枢,“我有要事寻他。”
天枢复又抬了眼,扫过我腰侧的仙剑。那剑身瑬光不定,白芒攒动,显然是主人情绪躁动,灵脉内真气横冲直撞导致的。
“星君不要动怒。”天枢搁下棋子赔笑,“鹤童!”他朝门外唤了一声,一名白鹤少年便入内行礼。
“请星君吩咐!”
天枢揉了揉太阳穴,悄悄觑我一眼,才朝他道:“将开阳寻来。”
鹤童恭顺地低着头,分析着房内的局势。他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只是和天枢不断的眼光相触,传递着我所不能明白的信息。
我等了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凡间大抵已是数日过去了。
开阳潦草回来的时候,身上竟然还穿着大梁君王的龙袍。看到我正坐在堂屋之中,他脸上浮出了些许诧异。但那诧异转瞬即逝,眼底很快蒙上了一丝戏谑,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意味难明。
他挥挥手,身上的龙袍霎时笼覆于烟云之内,随着他的步子,那烟云散去,便又是一袭仙袍加身,头顶玉冠也化作了平素的凤翅流火冠。
“原来是上生星君。”他故作恭敬地一揖,“有何贵干?”
他嗓音里甚至还带着一点餮足的喑哑,不知道刚刚在做什么。
开阳还是那副好样貌,只是周身的气质似乎变了。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变化,也许像是从少年的青稚过渡到真正男人的深沉气魄。我想不明白。只能猜测是否因为他又一次君临天下,才让他有了这样的变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可稍微一想到关于他的事,我脑中便立刻浮现了方才所见所闻,暧昧的低喘悄无声息蔓延至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忍耐着当场挥剑劈他的冲动,一字一顿道:
“借一步说话。”
开阳挑唇一笑:“哦?星君有什么事,必须私下与我说?”
我一言不发径自朝外走,他很快也跟上来。
走到天枢府上的栈桥时,我猛地回身,忍无可忍地朝他厉声质问:
“你下凡去做什么了?!”
开阳闻言,脸上毫无愧色,他两手扶住栈桥雕栏,望着水中游鱼悠然道:“你不是看见了么。”
“你……”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掌管着前生镜,趁事情还未闹大,便快些将改过的劫数再改回去!”
开阳抬起头,定定看着我:“不改。”
从他这两个字里,我品出了十万分的坚定。
“你知不知道这是重罪?!”我拔高了语调,望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猛地拔剑指向他:“改回去!”
水中游鱼受到灵力涌动的震慑,登时悉数逃窜到池底去了。
开阳在我的剑锋之下依然无所畏惧,调笑道:“星君息怒,不要毁了哥哥的仙府。”
看来跟他是说不通了。
我收剑回身,准备折返回去,向天枢再参他一本。包括他假扮天枢的事,我也打算重新提起。
天枢两人见我去又折返,便知晓我和开阳没有谈拢,矛盾再次升级。我将前后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天枢,天枢脸上的表情也是几经变幻——这些细节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许是天权见我怒气横生,忙起身让人给我换一盏好茶来。
天枢只得向我赔礼道歉,说是自己没有看管好弟弟。我们正在说着话,开阳也折返回来,只是这回他已然穿着人君的龙袍。
他似乎觉得捉弄我十分有趣,便故意道,“玉孤辰,你不是一个坦诚的人。”他自袖中摸出了一条狐尾,“在这一点上,现如今的赵玉可是比你强多了。他可比你有意思多了,是个货真价实的妖孽。”
妖孽二字使我心中遽然一抖。他的语气十足轻蔑,好似我生来便低他一等,天上地下合该是他的禁脔。
“开阳!”天枢猛地拍案喝道,“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是真的想去锁仙台走上一遭?”
开阳浑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没意思。我下凡再玩几天。”
不待他先走,我便已腾云御剑掠出了天枢的仙府。我脑子乱作一团,气愤、压抑像一团火,就要将我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开阳也追出来,步步紧逼,“赵玉!”
许是在凡间待了一段时日,以至于他情急之下再度唤我俗名。
我自知腾云御剑之术不敌他,便慌不择路,低头一看脚下是一脉座层峦叠嶂的仙山,赶忙掠下去寻找蔽身处埋伏。
——今日我同开阳若不战上一场,实在是说不过去。
待我下到山间竹林里的一条羊肠小道,忽然有两个挑水的少年被吓得摔倒在地。
“仙、仙君。”他俩惊诧地看向我,也不顾水桶翻洒,倒是一个劲朝我道歉。
定睛一看,这两个少年穿着浅翠色道袍,像是两个低阶修士。这道袍极为眼熟,我不禁朝四下望了一望,察觉出这正是太清真人的道场,落昀山。
“弟子不知仙君降临,本无意冲撞,还望仙君见谅!”
我方想起彼时在落昀山的法会,群仙云集,他们大抵是见过我的。无论如何,下等修士对天上仙官一向毕恭毕敬,他们很快便挑着水离去。
待那二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竹林深处,开阳才现出真身来。
我敛息站定,计算着身后愈渐接近的脚步声距我还有多远。
只待开阳将走到我身边时,我瞬时拔剑出鞘,承影剑寒芒顿时大盛,直逼开阳胸口而去!
这偷袭始料未及,开阳闪避得不很及时,袖口被我割出个口子来。我并不放过他,而是在竹林中同他缠斗起来。开阳剑不出鞘,而我只认为这是对对手的某种轻蔑。
我愈发下起狠手,周身真气不住流窜。一股嗜血嗜杀的兴奋促使我频频使出杀招,逼他要害。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总觉身轻体盈,另一股与平素截然不同的真气源源不断涌出,前所未有的畅快。哪知危难关头开阳仍只是闪避我的剑锋,并不与我对战。间隙里,他却忽然道:
“妖孽,别再打了。”
妖孽?
我听不到,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仿佛引我走入另一个深渊,连手中长剑都不太听我驱使,自顾自挥砍起来。
开阳脸色陡变,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箭步爆冲而来,一掌劈在我腕骨上,顺势锁住我咽喉,一举将我制在厚厚的落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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