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捏着这些纸条字据,就谁都别想瞥干净了。
“写吧,没事。”
写吧,不写出不了这个村子。
宗忻走过去依样画葫芦把字符抄在纸上,德叔才满意的点点头,手一挥,叫人把纸张都收了起来,放进一个桃木长盒。
“行,手续齐全,钱准备了吗?”
刚进祠堂的时候,宗忻就站在刘怀后面仔细观察过这个德叔,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德叔说起话来语速不快,气质儒雅内敛,很有那种中年老男人沉淀下来的底蕴,和整个地龙村的穷格格不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自信,是从根骨往外散发出来的。
刘怀给朱七递眼色,朱七立刻把黑色背包从肩膀上扒下来,放到燃着线香炉的桌案上。
“里面是二十万。”
两个马仔立刻拉开背包拉链,把码得整整齐齐像小砖块的两摞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清点。
其实二十万听上去很多钱,实际上实物要比想象中的袖珍。
两人清点过后,向德叔点个头。
“去掉货价,还剩六万分给搬搬扛扛的弟兄。”吩咐完打手,德叔起身走到刘怀面前,抬手拍了拍刘怀的肩膀,“给你们老板说,干了这票,他的生意我们地龙村不做了,等你们一出地龙村,剩下的货我就会让人全部销毁,让你们老板以后也收着点儿,钱这辈子赚不够,做人还是多看书学学人生哲理,什么钱都赚迟早阴沟里翻船,不得善终。”
“是我们老板看中了地龙村这个地方隐蔽,给你们带了谋生的财路,仗着有点年纪在身上居然对我们老板指手画脚,你他……唔……”
朱七后面的话被刘怀结结实实捂了回去。
“德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刚才疯了乱喷,德叔你大人大量,看在之前朱七从蛇口救过您小孙子命的份上。”
朱七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这会儿却牙尖咬了舌头冷汗涔涔什么都说不出来。
刚才德叔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凌厉的像刀,能杀人。
“我从来不跟小辈计较。”
德叔把目光从朱七身收回,貌似大度的摆摆手提步就走,却在擦过宗忻面前的时候,微微顿住,有些发白的眉毛微不可见的拧了拧,神情有些疑惑,但似乎没想出让他疑惑的答案,重又提步离开了。
但宗忻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几年前,支援深夏禁毒支队行动的时候,他在死人堆里见过这张脸,腾纾德,统计报告上去的死亡名单中,这个人照片下标注的名字。
参与过制毒、贩毒、走私,手里攥着十几条缉毒警察的命,虽然当时情况混乱,禁毒支队伤亡惨重,没能及时对尸体进行正规处置,但撤退前,他们仍旧认真检查了死亡人员的生命体征,腾纾德,确实已经死亡,而且,是他亲自确认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有人能起死回生?
不过,他可以确定,腾纾德不认识他,就算当时腾纾德装死意识清醒,他脸上涂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样。退一万步说,即使腾纾德看到了他,现在他也因为身体大面积烧伤植过皮,脸动了刀子,长相和以前有很大区别,肯定是认不出来。
宗忻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喊,赶忙回头。
是朱七,他正捧着鲜血淋淋的手,额头青筋凸显冷汗直冒,旁边马仔提着刀,把一根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到了朱七面前的黄土上。
“要不是你之前救过德叔孙子,砍下来的就不是这根手指,而是整条胳膊了,你们老板的面子,在德叔这里算个屁,呸。”
刘怀吓得瑟瑟发抖,抓着朱七胳膊的手抖如颠筛。
几个马仔骂骂咧咧跟着德叔走出祠堂,只留下他们三个人和带他们过来后就老老实实站在边缘毫无存在感的四喜。
见人都走了,四喜才揣着手缓缓走过来,“你们,怎么嘴上就没把门的?都是跑了多少次的老人了,手指断的冤不冤?”
刘怀这才醒过神,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他是真的要被吓死了。
宗忻摸出卷医用纱布走过去给朱七缠断掉的手指头止血,顺手悄无声息把地上那半截小指包起来塞进裤袋。
·
市局,图像科
陈林看着电脑屏幕上调出来的个人信息,抓抓鼻梁,给谢遇知汇报。
“谢副队,查到了,这三个人一个叫刘怀,是新海城仓库管理员,七年前就跟着新海城老板程华做事,干过技师、保洁、前台,因为个人形象不好,长相猥琐多次调岗,没有什么前科,唯一一次进派出所是因为偷井盖,当时是十一岁未成年,派出所只有个手写笔录,没有正式的案件受理记录。另一个人朱七,也是新海城员工,不过这个人就不怎么干净,有一次行政拘留两次刑事拘留案底,原因都是因为打架斗殴,我让小王去他犯事地区派出所走访了一下,三次斗殴都不算很严重,但也不轻,差点就判了两年有期徒刑,后来是对方主动撤诉,才只拘留了15天。”
“好,我知道了。之前那个报案的号码定位,查出眉目没有?”
“还没有。”
“继续查。”
谢遇知掐掉通话,带着白手套在抽屉一摞纸张里翻找半天,终于抽出那张记着赵乐国名字的货单,他轻轻推上抽屉,从后窗户翻了出去。
一直在给他望风的黄子扬和黄萌瑞见他出来,立刻手疾眼快关窗善后,处理足迹。
还是那片小树林。
黄子扬说:“得亏他们警惕性不高,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祠堂里那些炸药上,咱们才能这么顺利拿到东西。谢队,有什么发现没有?”
谢遇知点点头,“赵乐国从地龙村购置了炸药,不过他购置的那些炸药是很普通炸药,不是八硝基立方烷,这份协议上,有赵乐国亲自写的八硝基立方烷分解式,赠与方式给地龙村生产,条件是:要以低廉价格回收。”
“那赵乐国屯在红山化工厂仓库里的货是普通炸药的话,不就说明和我们生物检材对爆炸源土壤残留物提取的硫磺之类,对得上了?”
“没错,红山化工爆炸扩大的原因,就是这些仓库里非法屯放的炸药。”谢遇知面沉如水,看向黄子扬和黄萌瑞。
“那还等什么?赶紧把证据传给局里,给赵乐国定罪。铁板钉钉的证据,这孙贼就是死了,也瞥不干净,死那么多人,全是他干的好事。”黄子扬愤愤,“害人精啊这就是,妥妥害人精。”
黄萌瑞分析的就比较理智,他说:“要传回给市局,但凭这些不能结案,现在赵乐国买炸药的事已经确认,动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买这批炸药是想干什么?而且现在,新海城老板程华,也牵涉进了这个案子,除了查赵乐国购买炸药的目的,也要时刻盯着新海城那边。”
黄子扬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小黄你说的对,这个新海城的老板程华肯定有大问题,C8(NO2)8是高能炸药,800公斤炸十个山头都绰绰有余了,他搞这么多炸药,既没有审批修路造桥,也没有开山垦荒相关项目,他……”
谢遇知一个字废话都没有,淡淡道:“查。”
第21章
“明白, 我们立刻针对新海城老板程华采取行动。”
“给缉私口的通个气。”谢遇知简洁道,“必要时候,需要他们配合。”
“涉及走私吗?”陈林谨慎地问了句。
“大概800公斤的八硝基立方烷, 可能涉及|军|火|走私。”
陈林挂掉电话,神色严肃的抄起谢遇知传真过来那份赵乐国签订的购货单,脚步匆匆敲开了李副局办公室的门。
·
京台最繁华的汉楼老街王府商场搞活动,无数五颜六色的气球从王府商场楼顶缓缓飘下,把喜迎新春的气氛推到最高潮。
周边的小吃摊、烧烤摊、传统美食店座无虚席,大大小小奢侈品店、品牌店、夜总会KTV霓虹绽放,将街道变成梦幻秀场, 满大街人头攒动,无数俊男靓女老人孩童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王府商场对过,一条人流稀少的不起眼巷子里。
外勤小王抬起右手双指并拢, 微不可见做了个分散的手势, 紧接着七八个穿便衣的执勤警察迅速融入人群中, 在新海城养生会馆周围蹲点监视。
大街上熙熙攘攘,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新海城二楼, 客房大堂内豪华红木屏风后面, 程昊抓过旁边架子上搭着的毛巾擦干脚上药浴,睨了程华一眼:“准备通关还是绕关?”
程华摸摸自己油光蹭亮的秃头,“以前都是通关, 赵乐国负责的, 他有认识的人能搞到特制工具藏货,从没出过问题。不过这次不好搞了,赵乐国一死, 只能绕关试试。我打算让刘怀拿到货,直接走水路绕滇缅线。昊哥, 你在滇缅线上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吗?给兄弟介绍介绍?”
程昊把擦过脚的毛巾随手一扔,掐了把眉心。
“我现在是个逃犯,你见过哪个逃犯在风声正紧的时候,不顾死活抛头露面的?”
程华搓手,“嗐,我哪还能让昊哥你亲自出面啊?给兄弟介绍个道儿上的,我自己去联系,能帮得上忙就行,只要800公斤炸药运出境,我给昊哥你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手指,“400万。”
“不是昊哥不帮你。”程昊抬起眼看着他,神色淡淡,根本不为钱财所动,“净边行动的时候,深夏市公安局抓了几百号人,我认识的估计全在监狱里等着公理正义的审判,最后押送刑场一枪爆头 ,好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没被抓的,指不定现在躲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窝着不敢露头呢。”
“啧。”
程华知道程昊没在跟他开玩笑,深夏市公安局潜行十年,净边行动打的漂亮干净,别说现在滇缅线上找不到人帮忙,就是能找到人帮忙,重新整改的滇缅线也绝对没那么容易能蒙混出关,很可能在路上就被扣住了。
程华拍拍后脑勺,发愁,“那怎么办?”
程昊系好身上的浴袍,越过他径直走到吧台打开一瓶红酒倒上,平静无波,“就佤邦那边,造桥修路还用的上八硝基立方烷?华子,给哥说句实话,你搞得是|军|火|吧?”
程华腾地睁大眼睛看向程昊,脸涨得通红。
看他这个反应,程昊微不可闻地冷笑了声。
“老板!”
阿有忽然推门而入,模样匆慌。
“怎么了?”
程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回头问了句。
阿有关上门,先是恭恭敬敬叫了声昊哥,才俯在程华耳边小声回道:“老板,刘怀递回来的消息,说朱七被人砍掉了一根手指。腾纾德好像是要跟咱们撕破脸,他打算把剩下的货全销毁,还让刘怀告诉你,以后地龙村不再接咱们的买卖。”
“什么?!”程华脸色倏地冷了下来,“怎么回事?他手里握的那份……”程华一句话梗在嗓子眼里,有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妈的,这只老狐狸,他是算准了我被他拿捏着不能怎么他,想跟我玩儿金蝉脱壳。”他恨恨道,“刘怀还说什么了?”
阿有说:“货明天下午就能到水运码头,刘怀问之后怎么安排?”
“安排?安排个屁!”
程华个子不高,体型还有点横向发展,又是个光头,气急败坏的模样像极了报废的羽毛球,看着十分滑稽。
“剩下的那些货绝对不能销毁。而且,咱们给出去的结构式是死了多少人换回来的?不能让腾纾德一个人独吞!”
程华略一琢磨,再度看向程昊,“昊哥,就这一回,你帮兄弟这个忙,我知道你手上不缺钱,瞧不上400万……”
程昊气定神闲晃晃手里盛着红酒的高脚杯,“我是看不上那点钱,但我看得上其他的,如果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要对那个万嘉豪动手,我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是。”程华点点头,“万嘉豪是我找人动的手。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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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自己过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刘怀还是有点担心。
“按照你说的,咱们要是敢提出来,三个人都别想活着,那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去偷。明天你和朱七跟着货一起走,就在你说的码头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出现你们就立刻回京台。”
宗忻目光幽沉的看着他们俩人。
“没事,我会想办法脱身,不会死的,等回京台我一定先找你们报平安。”
刘怀犹豫半天,“那……那……那行吧,那个单子能不能拿到你也别太执着,咱们出来给人打工的,拿着几千块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你听我的,就别再把命搭进去了,没了新海城,还有皇秀、豪庭、罗马皇宫,饿不死咱们打工人,明白吗?”
宗忻点头,“我知道了。”
刘怀这个人确实不坏,老板让来收货就收货,老板不告诉他货是什么他也真的不问,钱不多拿事不多干。
说起来可能是最开始给他买包子的警察种下的善果,刘怀一直感念当初那三个救命包子的情分,对违法犯罪的事情不怎么接受,之前不想继续给顾客按摩,一是长相原因确实没人愿意点他。二是他也不想赚那个色|情|擦|边的钱。到仓库去每天干干出纳,什么人也不接触,摆摆货记记单子挺自在的。
从祠堂回来,朱七就一直抱着被砍掉手指的那只手发呆,什么话都不说,听到宗忻要主动留下,去腾纾德家里帮老板偷单子,他才机械地动了动脖子,看向宗忻。
一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不怎么说话的人,忽然动作僵硬的看着某个人,这要是胆儿小的,当场腿就吓软了。
宗忻迎着他投过来的目光豪不避让,问他:“七哥,怎么了?”
朱七挑眉,嗡嗡哝哝说了句什么,不太清楚,宗忻没听清。
刘怀忙解释了下,“他说让你小心点,前两年他来地龙村的时候,亲眼见到腾……德叔杀了个人,把尸体绑着大青石沉的水,他在池塘边上捡到了证件,那个被杀死的人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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