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恣意年华,那是一种在高子荏那个年纪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的狂妄神情,对手是谁不重要——他只想赢。
“到底想许个什么愿?这么急”,高子荏棋盒里的棋子下完了,一局棋走的安宁气喘吁吁,脑袋上都冒出了汗珠子,所幸险胜。
“我……安宁想……”安宁绞着自己的衣襟扭捏,抬眼看看高子荏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更是羞的不敢说了。
“这会不说,过了年我可不认了”,高子荏将胳膊架在膝盖上,做出一副要耍赖的样子,蓝色的眸子带着倦怠懒散,用视线挑逗面前的小孩子。
安宁鼓着一侧的腮帮子,悄悄瞥了宋风宁一眼,见那人也挽着袖子往自己这边看,缩了缩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能不能悄悄跟主人说?”
“过来说”,高子荏散漫的勾了勾手指,安宁往前凑了凑,附耳说了几句,然后就像烫了嘴一样老老实实的跪坐回去,高子荏用手指掩了樱唇,颤抖着肩膀笑出了声,“我当多大事情,允了允了,看你紧张的,我又不吃人。”
“什么事?”宋风宁看向高子荏,那带着笑意的唇角还留着他方才吸吮过的残红,笑起来诱人的明媚,明明是夜晚了,却好像就能把他照亮。
“秘密”,高子荏略带得意的卖了个关子,看着桌上半天都没动静,几分好奇心驱使之下拽着安宁凑回了包饺子的阵营。
宋风宁危险的眯了双眼,舌尖舔过上牙,心里默默的给小娘子盘算了一笔新账,看着他坐下不太稳当的屁股,觉得晚上回房后有必要把那处变得更加滚烫。
“会包么?”
宣娘瞧着凑过来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摇头,安宁坐的远些,高子荏近水楼台的被戳了脑袋,宣娘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别人就算了,你跟着风宁一起长大的,也没学会?”
“也不是,就包的不好,怕娘亲笑话”,高子荏也不是不会,主要是宋风宁不怎么让他做这些,他在府中的日子就是挨打练剑看书吃饭再挨打……其余的活儿都是宋风宁包圆儿,他也时常好奇——这么贤惠的男人,哪有个天潢贵胄的模样?
高子荏嘴上谦虚着,手里老老实实的拿起饺子皮儿装好馅料,他跟宣娘的包法不同,手指一左一右的碾着皮儿边,不一会树叶形状的饺子也就羞答答的见了人,“没有娘亲包的那么饱满喜庆,还入得了眼?”
“子荏包的是二月春的柳叶,带着春意也是应景,安宁,你也试试。”
宣娘就像是学堂检查功课的先生,刚擀出来的饺子皮平展展的放在安宁面前,后者受宠若惊的把那圆圆薄薄的面皮捧起来兜在手里,有样学样的放了些馅料,下手就难住了,手指好像不听使唤,怎么捏都能把馅儿捏出来。
宋风宁看没人着急着包,擀出了一小打面皮儿后便停了手,瞅着安宁如临大敌的小模样,话音凉凉的浇在他冒着热气的红脸上,“馅儿放多了,贪多嚼不烂。”
“哦,是……”安宁对冷嘲热讽已经免疫了,他十分听劝的抿着嘴,认真的用筷子将馅儿拨了一半到另一个皮儿上,减量之后果然好包了许多,虽然比起宣娘和高子荏包的饺子还是不像样,在满盘挺胸掂肚站站着的饺子里,只有他的那个饺子软软扁扁的躺在中间——像是赖床不起的懒鬼。
包个饺子的工夫,外面就飘起了雪花,眼瞅着还有了越下越大的趋势,密密实实的往下落着,家家户户应该都是支锅上灶煮饺子的时候,连绵的爆竹短暂的平息下来,无风的夜里,连雪都白的静悄悄的。
“瑞雪丰年,这是吉兆。”
宣娘若有所思,看着外面不多时就积了一地的雪,手里动作没停,紧凑的捏好最后一个饺子,高子荏和安宁一起端着沉甸甸的帘子往外走,宋风宁负责收拾和善后,府里的下人早早的被放走下工,都找地方躲闲吃酒去了,生火烧水煮饺子的事都得他们自己来。
“你父皇不知道今晚喝了多少酒,下雪了,不知有没有备着裘袄……”
宣娘浅浅的记挂着,起身走到一旁,那早就备好了净手的温水,他细细的把手上沾的面粉洗掉,又拿着帕子擦拭,眼睛定定的落在圆桌旁边空着的圆凳上,目光带着几分思虑。
“六喜公公一向周全,父皇肯定着不了凉”,宋风宁陪着宣娘坐下,把后厨的事就交给高子荏他们,“娘亲是想父皇了,明天一早父皇肯定要来看娘亲,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惯例。”
“嗯,你看我,老了老了的还矫情了,往年我一个人过也没觉得什么,今年跟你们一起,反而还想多了”,宣娘轻轻拉过宋风宁的手,带着薄茧的手指滑过他的掌心,“风宁,人真的很奇妙,你刚出生的时候,手就这么大点儿”,宣娘用手指在宋风宁的手背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也摸不出骨头来,小脸红扑扑的,我当时照着铜镜看看自己又看看你,实在是找不出一点点相似来,心想我的孩子怎么……怎么丑兮兮的?”
宣娘提了当年那点心思,似乎有点腼腆,拍了拍宋风宁的手背,“还好现在长的这样好,还成了家,你娶子荏那时,我是真的高兴……”
“娘亲……您生我冒了那么大的险,还受了那么多委屈……往后宁儿年年都陪您守岁,再也不让娘亲独自一个人了”,宋风宁被宣娘的话说的红了眼角,哽咽了一阵子才勉强把眼泪收住,起身退了两步,跪地行了大礼,宣娘起身要拦,却被宋风宁抱住了腿脚,“就当宁儿给您拜年,娘亲长命百岁,福多顺意。”
“乖娃儿,你从小就乖,娘亲今天可没准备银子给你”,宋风宁赖在地上抓着宣娘的衣角来回摇晃,宣娘被他缠的没办法,弹了他的脑门儿又刮了他的鼻子,这才把人从地上给硬拽起来,随意的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在宋风宁赔笑的脸上捏出了一簇粉色,“用不用去看看他们准备的如何?饺子包的这样不熟练,炉火会点么?”
“娘亲放心,子荏什么都会的,之前在军营里,我们两个有时候就在帅帐旁边烤野兔吃,他兔子烤的还挺香”,宋风宁说起高子荏的时候,满眼皆是温柔,似乎回想起那烤兔腿儿撒上辣椒面的香气,浅浅的咂摸两下。
“开春之后,儿子也去给娘亲打两只野兔子回来”,宋风拍拍胸脯豪气的一挥手,冷不丁却想起自己被禁了足,“罢了,儿子出不去,子荏可以,到时候让子荏给您打兔子吃,儿子就在侯府堆一座小土坡权当郊外,咱们就在侯府后院郊游。”
“你啊,老实点儿,过个一年两载的,你父皇也就放你走了,边关换将,势必会乱了军心,原本就走了子荏,这下连大帅都换掉了,你父皇也忧心蛮人会借此机会扰境试探虚实”,宣娘叹了口气,“接任的将领据说是兵部尚书的表亲,好像叫韩平晏,你们从前可有走动?”
“韩将军与儿子一同吃过酒,虽然不熟,但是此人风评不错,也是父皇给出的几个人选中比较靠谱的一个,之前他在西南境,守的是在泾川和四河交界,但西南和西北毕竟不同,年内儿子也预备跟他走动走动,聊一聊北疆的风土。”
宋风宁将桌子清好又拿了酒来,酒盏斟满,与宣娘干了一杯又一杯。
娘俩的话没说多时,高子荏和安宁各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白烟在夜空中吹化了雪,看着格外灵动,托盘子的手臂都明显是用了气力的,手指都被盘子压的发红发白。
“娘亲,四时安康”,入席后,隔着饺子蒸腾而起的薄雾,高子荏举杯敬了宣娘。
安宁闻言端了端面前的茶杯,过年当小辈的总得跟长辈说上几句讨喜的吉祥话,可他又思量着杯中的这点茶水好像有些拿不出手。踌躇之际,宣娘却用酒盏隔着段距离直接碰了茶杯,清脆的一声,然后仰头将新满的酒一饮而尽,喝完还睨了他一遭,目光徘徊在茶杯上,安宁恍然的端起,茶杯还差点磕在牙齿上,“祝宣娘娘……生意兴隆,笑口常开……”
小脸带了几分羞赧,捧着杯子刚嘬完了茶汤,一个热腾腾白胖胖的饺子“不经意”的掉落在他的盘子里,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那投食的人,宋风宁被看了一眼有些不自然的摆手,“吃你的”,然后又好像觉得自己说的太凶,“慢点,烫嘴。”
“谢谢家主”,安宁夹了饺子咬在嘴里,有些奇怪的是剩下的三个人都似有似无的看向自己,安宁忐忑着是不是自己的吃相太丑——看起来可能是不是太搬不上台面?
罢了……
安宁破罐子破摔的一口咬下去,“嗷呜”一声被硬物硌到,牙疼到酸软,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低头仔细一看,一块指腹大小的碎银子隐约藏在饺子馅儿里,“这是……”
“这是福气财气,安宁明年肯定顺顺当当,都会好的。”
高子荏柔声说着,伸手在安宁柔软发丝上揉了揉,过去的一年他经历了太多,家道中落,家里的人流放的发卖的,生死茫茫再见无日。
现在有人告诉他,都会好的……
“谢谢家主,谢谢主人……”安宁鼻子一酸,止不住的掉泪,小手胡乱的抹着,把脸都弄花了却弄了满脸狼狈,“过年不能哭……可是安宁忍不住,安宁哭完再回来”,说完就要起身往外走。
“坐下吃饺子,难不成让大家都等着你?”
宋风宁还是那般冷淡,就好像方才故意将那包了银子的饺子夹给人家,害得小孩哭成包子的不是他一样,看安宁红着眼圈愣着,小鼻子一皱好像又要掉泪,“不许哭,憋回去,再哭明天早上的规矩翻倍。”
“……”
初一晨起妻妾要挨新年的第一顿规矩,是劝勉也是警醒,这顿规矩原本就不轻,要用家法抽打百余下才能了事,这样又疼可是又很重要的事,安宁自然是不敢忘的。
翻倍什么的……吓死人了。
安宁咬着嘴里的肉,眼睛上翻着,憋着一口气忍到脸通红,总算是在把自己憋到晕厥之前止住了泪,委屈巴巴的坐下夹饺子吃。
高子荏在旁边看着自己夫君和安宁的互动,抿着嘴悄悄的捡乐儿,被宋风宁在桌下掐了一把挨过打的臀尖才勉强的收回笑意,斜过一个讨饶的眼神。
“宫门要燃爆竹了”,宣娘看不下去几个小辈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干脆转头去看外面的天色,门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雪花被吹的扑簌扑簌的飞舞,好似漫天雪色的银蝶,他手持酒盏轻轻的磕在桌子上,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似乎在默数着时辰。
辞旧岁的爆竹要从皇宫沿着栖霞大道一路燃到城门口,象征的是与民同乐,四海升平,一路热闹过去要有几万响,从临近子时的除夕夜一直响到来年初一头里去,不远处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光亮,然后随着那照亮天幕的白光从远及近,燕都也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又迎来了一载崭新的年月。
第36章
子时已过,外面的爆竹声和烟火也逐渐销声匿迹,高子荏瞧着安宁的脑袋几乎耷拉的要埋到桌底下去,便招呼家丁扶着他先去歇下。宋风宁与宣娘两人的辞岁酒喝到尽兴,各自挂着两个红脸蛋勉强撑在桌上,眼睛里明显就是不清醒了。刚下过雪的府中还未来得及清扫,高子荏一手扶着宣娘,一手扯着风筝一样四处摇晃的宋风宁,三人两足十分艰难的挪回了羲园。
羲园的主院原本是宋风宁的住所,但这人自从回燕都城之后就百般推诿,突然好像转了性一般怕黑又怕夜路,硬是赖在高子荏的园中院里半步都不肯离去,长久往后高子荏也就不再赶人,只是试图与其说明那样的事情不要每天做,最终以一顿打换来自己每月可以有三天的休息。
其实一点也不合算啊......
高子荏将宋风宁丢回房间后,先到主院里服侍已经睡着的宣娘,取来热水帮人擦了脸和露出来的手腕,别的便不再逾矩。在房里炉中添了炭火,掖好了被子才关门离去。
夜静悄悄的,靴子踏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高子荏伸手抓了一捧雪扑在脸上醒醒神,上了几个台阶推开卧房门,还未站稳便被宋风宁从房内飞身扑倒,差点摔的眼冒金星。
“抓到了”,宋风宁酒量一贯深不见底,喝多了却还格外缠人。高子荏此时想一想,也有可能是自己酒量太次所以从没能挺到他喝多的时候,这会醉醺醺的人好像在树干瘙痒的熊瞎子一样在他身上乱蹭,嘴里还哼哼着小曲。
还挺愉快?
“夫君,该睡了”,高子荏把人抱起来往床边走,两人成亲之前自己抱他背他的次数不少,成亲后反而调了个儿,高子荏右手轻轻顺着宋风宁的后背,哄孩子一样安抚情绪,左手护着他的腰生怕摔了。
“不睡,来比武,今年我一定胜你……”
宋风宁挣扎着要下地去找佩刀,立在屋中环顾四周也没能看着趁手的兵刃,不依不饶的想要跑出去。高子荏哪能让人如愿,直接拦腰抱进怀里,扛在肩头走到床边顺手一丢,扯来被子裹好,脸颊压住那乱舞的腕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哄道:
“快休息,我们明天再比,若是赢了想如何?”
醉愣愣的人目光炯炯盯着床幔的红色珠穗,嘴唇微颤犹豫了半天,怔怔的回了一句:“赢了就永远陪着我,跟我做一家人……”
“傻了吧唧的”,高子荏跪在床边,手支着脑袋侧眼看着床上的人,宋风宁似乎也闹的累了,动作逐渐安静下来,只是眼睛还骨碌碌的转,不知道又在冒什么坏水。高子荏看着有些好笑,伸手在那挺拔的鼻尖刮了两下,然后又按了按嘟起的唇珠,“快睡吧,睡醒就是新年,还要拜年的。”
好容易将人哄睡,高子荏却没了困意,窗外天色刚擦亮,他看看外面又看看床上睡成一个大字的宋风宁,心底泛起一股暖意。
一家人啊......
高子荏在睡着的脸上轻轻啄了几个吻,然后起身洗脸,重新束发换了身素净的衣裳,从后院马厩悄悄牵了自己那匹赤红马,顺着侧门遛出府。
燕都城门口的守卫与高子荏是认识的,丢过去几块碎银当酒钱,守卫乐呵呵的一边拜年一边就给开了城门。赤红马虽然平日有家丁照顾,也有马夫定期会带着它四处遛马,但马夫毕竟不比高子荏那般了解它的习性,仅仅是看着那眼神,高子荏便知赤红马有许久没撒欢过了,在马鬃上抚摸两下,双腿一夹嘴里轻喝一声“驾”,赤红马啼鸣高亢扬起前蹄直接跑进了雪地,高子荏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的刮着,赤红马越跑越快,在皑皑白雪之中如同一道流火,高子荏由着它撒开蹄子带着自己绕着城墙跑了两圈,才勒住马绳一路奔着不远处的开阳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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