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听罢,沉默片刻,道:“少东家将他们安置在楚府隐蔽后院,暂无危机。”
楚祯松了一口气,回道:“多谢。”
楚祯左右查探巷口,那些追兵被误导着追远了。
“净舟是否有筱罗的其他线索?”
雁回收回所有思绪,回道:“少东家往长安郊外追去了,他让我嘱咐你不可出长安。”
楚祯微微蹙眉,思量半晌却依旧思索不去夏侯虞的目的,只好作罢。
“走,我们先把那户人家放出来。”
楚祯方要走,被雁回一拦。
雁回道:“我已经将他们安置在别处。”
楚祯一顿,却在雁回身上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这一刹,楚祯又回想起夏侯虞衣角上沾着的血。此刻雁回的目光比那时净舟的目光还要躲闪。
那时楚祯刚刚苏醒,刚刚替楚祺接了出兵漠北的圣旨,更因为那人是虞净舟,他无论如何也怀疑不下去。
此刻楚祯却想要看个究竟。
楚祺如今身中乌子叶,身体状况恐怕不及当年的楚祯,漠北之行是断不能去的。
接旨的那一刻,楚祯便已下定决心,这趟漠北,他要替阿祺走上一遭。
出兵漠北之期近在眼前,他要在这之前,找到筱罗,弄清楚所有他昏迷期间发生的所有事。
想着,楚祯推开雁回的手,径直往那户人家的居所走去。
“他们要出卖你!”雁回情急喊道。
楚祯脚步一顿,雁回如此说,那说明这户人家已经……
“他们并无立场,只是普通百姓,就算真的给朝廷通风报信,也只是为求乱世中自保,又怎能谈出卖!”
“那你又将丢掉半条命只为救你的少东家置于何处!为了你的性命、为了少东家的大业,这人我必须得杀!”
不等楚祯继续与之辩驳,孙钦一个闪身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还在争论什么,快跟我走,找到筱罗的踪迹了!”
如夏侯虞所想,筱罗的确已经出了长安,奔向了长安郊外,西南的方向。
楚祯赶来时,看见的,便是浑身无一处好肉,神智发疯的筱罗。
夏侯虞用绳子扯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看见楚祯赶来,夏侯虞侧了侧头,便又将目光重新聚焦到筱罗身上。
“夏侯般呢!”楚祯问。
孙钦:“已经让陈侍卫去接了。”
“净舟!怎么救筱罗!”
夏侯虞牙齿绷紧,似是不愿回答楚祯。
看出不对,楚祯逼问道:“是不是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的血。”不等夏侯虞回答,雁回上前一步,在楚祯耳旁阴恻恻道。
楚祯恍然大悟,为何不许他来京郊,又为何在他的追问下闭口不言。
他冲上前去,与夏侯虞站在一处,拉住困住筱罗的绳子。
“下去!”夏侯虞急道。
“我明白,只有解过落红的血才能让筱罗短暂恢复神智。”
“你……”
“净舟,你已经想了无数种方法了,不是吗?”
夏侯虞未再言语,只是低下了头,借着发丝隐去了自己脸上所有的神情。
楚祯不再犹豫,冲夏侯虞使了个眼色,一脚蹬上夏侯虞肩膀,借力向筱罗方向奔去。
筱罗见活生生的血肉冲她而来,张开大嘴便要咬上去。
楚祯借力,将自己的手臂送进了筱罗的口中,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楚祯的一整个手臂。
鲜血霎时涌出,筱罗的目光也逐渐清明。
所有人冲了上去,将楚祯与筱罗分开,夏侯虞撕开衣料,为楚祯止血。
“楚……祯……”筱罗喃喃道。
众人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已经恢复全部神智的筱罗。
长安不再安全,整个大周也无容身之地,只有小小一隅东宫,仿若灯下黑般,留给他们一丝喘息之地。
东宫大殿的卧榻上,躺着他们无比熟悉的紫色身影。
“楚祯……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们了。”筱罗虚弱地说。
“筱罗……”楚祯看见此刻的筱罗,心尖一抽,说出口的字变成了气声。手臂的疼痛不及心痛的十分之一。
此时尚能开口的筱罗,浑身却已无一处能看之地。
筱罗开口道:“我……能再见到你们,已经很好了,只是我爹爹……你们……就当我,那时便已死了罢。”
楚祯阖眸,仰头忍住眼泪。
床前半跪的夏侯般一言不发,只是深埋的头颅越来越低,和握着筱罗的手越攥越紧。
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忌讳提到那个字,筱罗知道他们的为难,她不想她的朋友们为难。
“你们长安什么好玩的都有,我想……吃、吃……”
“好!”楚祯立刻答道,他没有去听筱罗想吃什么,甚至打断了筱罗的答案,拉着孙钦和夏侯虞出了殿门。
一直陪伴夏侯般左右的陈侍卫不见了踪迹,楚祯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夏侯虞,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看向楚祯的目光,说不出的冰冷陌生。
楚祯望着此刻的夏侯虞,那声“净舟”堵在喉咙里,硬生生叫不出了口。
东宫大殿,只留下筱罗与夏侯般二人。
筱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亦尚在青春年华,有父亲,有朋友,有喜欢的人,有自己的族人。
她不想死。
但——她是苗疆圣女,他是大周太子。
“你不会怪我的,对吧?”筱罗轻声问,“我不可以做出残杀百姓的事情,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不能愧对道义,这是我们自小便刻在骨子里的。”
夏侯般一直摇头,眼泪决堤,什么太子什么圣女,他不想当太子!
“不,不不,我不接受,杀人就杀!关我什么事!”
“啪!”
这一巴掌,把夏侯般打醒了,也让守在殿外的人,心中一凛,但他们没有冲进来,他们静静地等着。
“你是太子,是以后大周的帝王!你生在皇家,这是上天给你的宿命,也是恩赐。你要爱护自己的百姓,将他们当成你真正的子民。我是苗疆圣女,本该同样护着自己的子民,但是奈何我和父亲力不从心,我日日夜夜都在因不能护佑自己子民而感到痛苦。”
夏侯般自那一巴掌开始,便只能流泪,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看着筱罗,拿出了他离开苗疆前,她扎了他一滴血的簪子。
夏侯般一直不知这是何意。
筱罗颤抖着已露出白骨的手,将簪子接了过去。
她道:“这簪子上涂了苗疆最毒的毒药,却也是最珍贵的解药,我将它扎进你的手,染上你的血,从那之后,你再进入苗疆,所有毒虫都不会靠近你,吃过此药的人,都会奉你为藩王与圣女同等地位之人。”
夏侯般大骇。
那时,筱罗便已与他定了一生一世的约。
“这簪子,你终究是不能为我戴上了……”
话音落,血飞溅,簪子插进了筱罗细瘦的脖颈。
筱罗握住簪子的手逐渐滑落,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便是:“站起来,夏侯般,你记住你要给我报仇的。”
“不要……不要!筱罗你起来,你起来啊!我是个废物,你忘了我是个废物吗!我是个废物啊!”
三人听见动静跑进大殿,毒香浓郁溢出大殿,渐渐的,毒香的气味随着夏侯般痛苦的呼喊声逐渐消散。
夏侯虞说:“蛊虫死了。”
楚祯听见夏侯虞如此淡漠的语气,从筱罗离去的悲痛回过神来,缓缓抬眸。
看向神色未有一丝触动的夏侯虞。
第40章 冷情
西南沦陷,藩王被俘,筱罗回不去了家。
楚祯他们只能将筱罗葬在长安郊外朝向西南之地,甚至不能为她立上一块,写上她名姓的墓碑。
周帝如今下旨揪住扰乱长安的筱罗,更是将筱罗咬过的民众抓起来,直接虐杀,美其名曰:防止异变。
如若让周帝知晓筱罗被葬于此处,知晓楚祯还活着,甚至还被筱罗咬伤,恐怕他们五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般自筱罗下葬,未再掉一滴泪。他的手中一直捏着筱罗自尽用的那根簪子,手心攥出了血依旧仿若无事。
“我已经接了出兵漠北的圣旨。”楚祯率先打破沉寂。
“我和你一起去,给她报仇。”夏侯般咬牙道。
“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夏侯虞突道。
此话一出,本想说些什么的孙钦,一下子顿住了自己的脚步。
夏侯般瞬间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凶狠和愤怒。
楚祯不知夏侯般与夏侯虞之间的关系为何到了如此地步,方要开口,却被夏侯虞打断。
“大周不能没有储君,若你随楚祯去往漠北,你觉得皇上会不会追到漠北杀了楚祯,会不会屠尽漠北的百姓!”
夏侯般被说的一噎,脸与脖子红成了一片。
孙钦上前道:“楚祯替楚祺接了圣旨,只身前往漠北与楚家军汇合,难免路上……”
夏侯虞:“我送他去。”
说罢,夏侯虞和楚祯对视一眼,嘴角微勾。
楚祯没有拒绝夏侯虞的保护,他知晓,如今不是单枪匹马的时候了。
“离圣旨命你前往漠北之时,还有几日?”孙钦问道。
楚祯答:“三日。”
夏侯虞听罢点点头,回身对雁回嘱咐着什么。
楚祯却看到孙钦在对他使眼色。
孙钦看了一眼楚祯,又看了看夏侯虞,再次看了楚祯,手摆成了喝酒赌钱的样子。
楚祯垂眸思量片刻,在夏侯虞看不见的地方,冲孙钦回应了。
傍晚时分,楚祯确定夏侯虞已熟睡,从他的新宅院跑出,与孙钦相见在当年不打不相识的赌坊前。
“你避开净舟,是想与我说些什么?”楚祯急切问道。
孙钦同样急问道:“你可知,虞净舟真实身世是何?”
“身世?如何?”楚祯犹疑问道。
“你也不知?”孙钦不可置信道。
楚祯严肃道:“我该知晓吗?”
“他竟连你也瞒着……”
“你说清楚。”
孙钦左看右看,将楚祯拉至一处阴暗处,道:“如今周帝已无实权,我父亲亦被困宫中。此时此刻能自由行动之人,只有太子夏侯般,还有他身边的虞净舟。但是你不觉得,虞净舟与当年长安的虞净舟,变化太大了吗?”
前半句,楚祯无法与虞净舟联想到一处。但,如今的虞净舟与自己心中曾经的那个虞净舟的确不太一样了。
无论是太医离开后,前来的虞净舟衣袖上可疑的血迹,还是筱罗离开时,虞净舟那淡漠的眼神。
还有他……命令夏侯般时的神态。
思索至此,楚祯轻呼一口气,再抬头的目光里,满是坚定。
“无论他是何人,他都是我在长安相识的那个朋友——虞净舟。”
“你……”
楚祯的眼眸低垂下去,“就算他瞒着我什么,我只信他告予我的。”
言毕,楚祯转身便走,身后孙钦喊道:“你就如此信他?”
楚祯脚步一顿,未做回答,往夏侯虞府上赶去。
他不知道的是,孙钦在他身后喃喃道:“我不信虞净舟,我不信夏侯般、不信筱罗,但我信你楚祯。你说你信虞净舟,那我便,也信他罢了。”
匆匆赶回虞府的楚祯,方一将门落锁,身后倏然附过来一个温热的呼吸。
“你就如此信我?”夏侯虞问了与孙钦一样的话。
楚祯未答,他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黑夜中的一抹亮光打在楚祯的眼上,他看着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夏侯虞,目光坚定。
“为什么?只因我救过你的命?”
“你不止救过我一次命,你也万分相信我。相信我会打赢蛮离荒一战,相信我会坚持到你带来援军,更是相信我,会等你回来。”
楚祯最后一个音落,夏侯虞忍不住上前一步,楚祯却后退了。
夏侯虞喉头一窒,“为何要退?”
楚祯垂眸,道:“我即将出兵漠北。”
“你怕你回不来。”夏侯虞肯定道。
“如果我回不来,楚祺和岑姨娘……”
未等楚祯说完,他的手臂突然被夏侯虞抓住,用力压在墙上。
腕骨碰撞的疼痛逼的楚祯抬头看向夏侯虞,看向他那双愤怒的双眼。
“如果你回不来,你心中最放不下的竟是他们?”夏侯虞眉头微扬,不肯相信问道。
楚祯知道夏侯虞为何如此震怒,却不解夏侯虞如今的情绪为何如此不受控制。
但他还是慢慢解释道:“我父亲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母子,我理应尽这份孝道,更何况,他们待我是真心。”
“若楚祺不是个废物,你又何必替他出兵?真心有何用?真心能替你去死吗!”
“若我身体康健,楚祺也不必接受他不喜欢的爵位。”
“你身体是否康健怎能怪罪你自己?!”
“所以!”楚祯道,“我们一家人,谁都欠着谁点什么,分不清,但我们终究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夏侯虞听罢,松开了楚祯的手腕,踉跄着后退,苦笑道:“你们血浓于水,你情愿替他们去赴死,也不愿在临行前,将我的位置往前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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