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祯一时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唤着:“净舟……”
夏侯虞:“楚祯,你知不知道,你的博爱、你的大义,甚至是你的无条件信任,让身边人时常觉得——冷漠得很?”
他后退至墙边,手指撑住自己的身体,咳嗽了几声。
此时的夏侯虞,与白日里沉着冷静、温润克制的模样大相径庭。
就好似,饿狼白日披着的皮,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下,撕碎人皮露出了本性。
楚祯上前扶住夏侯虞的身体,方要说些什么,只见夏侯虞身体逐渐瘫软,靠着墙慢慢滑下。
楚祯大惊,连忙抱住夏侯虞的身体。
可楚祯也刚从九死一生中醒过来,只能与夏侯虞一同摔倒在地,但他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夏侯虞。
楚祯揭开夏侯虞的衣衫,入目的是一道道可怖的鞭伤。伤口周围满是毛刺,楚祯一眼就认出那是栾国最狠的逼供刑罚,带刺的狼鞭,漠北用来训狼,却被用在了夏侯虞身上。
他一直都想知道自己这条命,夏侯虞究竟是怎么拉回来的。
但夏侯虞不会说,雁回听命于夏侯虞,更不会说。
楚祯后槽牙嘎吱响,脸上倏然被一双手捧住。
夏侯虞眼中带着泪光,“如果你真的死了,你让我该怎么办?”
楚祯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夏侯虞,他望着夏侯虞身上一道道渗血的伤,心中明白,从他与净舟相识的那一刻,他的性命便不再是他一人的了。
“净舟,我会回来。我没有死在长安,没有死在西南,没有死在蛮离荒,更不会——死在漠北。”
夏侯虞笑了,抱住了楚祯,将下巴搁在楚祯的肩上。
在楚祯看不见的地方,抬头的目光霎时变得狠厉。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楚祯看不见夏侯虞的神情,应了一声,轻轻拍夏侯虞的背,与此同时一滴泪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一个时辰前,楚祯还未前往独自约见孙钦时,夏侯虞去了一趟楚府。
楚祺被捆绑在楚府柴房内,正因乌子叶的作用,而痛苦地大喊大叫。
夏侯虞站在楚祺面前,面无表情看着楚祺痛苦的模样。
“我再问你一遍,楚祯在郊外养伤的地方,是不是你透露出来的?”
“我……是我的错!是我、是我!”
夏侯虞眸光登时冷了下去,看向楚祺的眼神,仿佛带了利刃,已将面前的楚祺万剑穿心。
“我本将你与楚祯分别安置,为的就是分别保护你们的安危。你却偷跑出去吸食乌子叶,神智不清透露出了你哥的位置。如今,给你的圣旨送到了你哥面前,他只会替你去漠北送死!”
楚祺被乌子叶折磨时未流泪,听夏侯虞此言,竟眼泪决堤。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我哥去送死,我已经答应了你我去,我哥不要去、不要去!”
楚祺情绪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涕泗横流。
夏侯虞一个巴掌,扇醒了楚祺,同时短暂遏制住了乌子叶的发作。
楚祺如今形销骨立,脸上稚嫩的痕迹荡然无存,甚至于身中剧毒之时的楚祯还要虚弱。
他缓缓抬头,脸上扒着数条泪痕,恳求的目光对夏侯虞说:“可以换我去吗?虞大哥,我求你……”
夏侯虞转身便走,吩咐雁回将楚祺松绑,并道:“已经晚了,如今的形势,去漠北的只能是楚祯。明日他会来看望你和你娘,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说罢,夏侯虞走出了柴房,交待雁回将楚祺梳洗干净后,便头也不回,不顾楚祺在他身后的恳求呼喊,扬长而去。
第41章 可欺
楚祯苏醒三日前。
楚祺乌子叶发作,神志不清,推开岑姨娘,踉跄冲到了街上。
临走前,他不忘找到自己曾经青楼吃酒讨来的花魁面具,戴在了脸上。
他凭借自己的记忆,找到了被投乌子叶的赌坊,用刻有“祺”字的翡翠玉佩,当了几两银钱,换了几钱乌子叶。
往日臭味相投的别家公子哥,看见那张花魁面具,都想去来楚家二少爷当年在青楼的作闹。
他们纷纷上前嘲弄说风凉话。
“瞧,这不是镇北侯府二少爷吗?有日子没见啦?怎么出来还戴着面具啊?怕我们认出来您?您老爹在西南可好?”
楚祺并未搭理,只顾在一旁吞云吐雾。
他们见激怒不成,又道:“听说你那短命的哥,终于死了?哈哈!”
另一人也附和道:“镇北侯府怎么混到如今的地步了!大儿子短命鬼,小儿子吸食乌子叶上瘾,也废了!”
“我哥不是短命鬼!”
正当这两人放肆笑着时,一个拳头挥了上来。
楚祺通红的眼里满是愤怒,吸食乌子叶让他丧失了理智,满脑子都是:“不许说我哥短命!”
这两个父亲都位高权重的公子哥,此时像狗一样被打趴在地,丝毫无法起身。
楚祺因乌子叶而败坏的身体好似假象,瘦弱的手臂充满了力气。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口而出,说他的哥哥不是短命鬼,他的哥哥没有死,正在郊外小居养伤。
如今大周动乱,周帝病重,许久未上朝,所有事宜都是夏侯般代办,楚祺没有想到,朝廷的圣旨就这么送到了他哥哥面前。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去漠北赴死的决心。
就像楚祯会替楚祺出兵漠北,若楚祺收到了命他哥出兵的圣旨,他也一样会替他去。
虞大哥曾来寻他,和他说朝廷会让镇北侯府的爵位继承人去漠北守国土,那时明明他没等虞大哥说什么,自己立即说:“我去,别让我哥知道。”
没想到如今……
“阿祺。”
哥哥的声音猛然在耳旁响起,楚祺一个激灵回神,愣愣地盯着楚祯的脸,半天说不出来话。
“你怎么了?病了?”
楚祯抬手覆上楚祺的额头,停留片刻疑惑道:“并未发热啊。”
“哥哥。”楚祺一把拉住楚祯的手。
楚祯浅浅笑了。
楚祺这样叫他,已经是近十年的事情了。
那时楚祯落红毒发,被遣送回长安,他等待了两年,等回来的,却是——
父亲带着十一岁的楚祺和岑姨娘回到长安,受封赏,给了岑姨娘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一瞬间父子关系几近破裂。
楚祯从此几乎一言不发,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整天围着打转。
他永远是崇拜着、依赖着地,仰头看着自己。
每次唤自己,都是“哥哥、哥哥。”
楚祯心烦,每次都喝止他,不许叫他哥哥。
楚祺委委屈屈,试探问:“那我可以,叫你什么?”
楚祯一时也不知,自己执拗的不肯让他唤他哥哥究竟为了何。
不容楚祯细细思量,身量不高的小楚祺掉落进了冰湖。
寒冬腊月,湖水刺骨,小楚祺呼救了几声便没了声响。
楚祯想也没想,直接跳进了湖中,将楚祺托举了上来。他也搞不清,明明下人们就在身侧,他本就身子羸弱,却不经思量直接跳进同样能杀死他的冰湖中,救这个抢走父亲一般宠爱的人。
他果然大病一场,几度被太医说救不回来了。
熬了整整一个月,楚祯终于苏醒。从那时开始,楚祺便不再叫哥哥,要么直接叫“哥”,要么不叫。
据小七所说,小少爷在楚祯昏迷时,哭喊着让他醒来,口中一直说着:“他听话,不叫你哥哥了。你快醒过来好不好?”
其中还包括,说将每年的压岁银都给楚祯。
想到这儿,楚祯不禁笑了笑。
“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你和岑姨娘,最近可好?”
楚祺低头道:“挺好的,虞——虞大哥很照顾我们。”
楚祯点点头,又问道:“岑姨娘呢?”
“娘她——恨我,不愿出来见人,她让我对你说声抱歉。”
楚祯心口一窒,说:“岑姨娘是长辈,更何况我毒发严重之时,若是没有她,我不会活到今日,谈何抱歉。”
“哥——哥,你的毒真的好了?”
楚祯轻笑道:“真的好了。”
“是虞大哥吗?”
“是他。”
楚祺听罢点点头,又试探问道:“哥哥,你来,是要和我们告别吗?”
“是——”楚祯停顿,道:“我去把父亲……接回家。”
“我也去!”楚祺立刻喊道。
楚祯笑着摸摸楚祺的乱发,“我很快回来,放心。”
“哥,你别去……”楚祺恳求道。
楚祯未回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楚祺面前。
楚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这……这是他为了偷食乌子叶,当掉的翡翠玉佩。
他一下子崩溃,原来哥哥什么都知道。
“哥——我对不起你!我真的错了,我错了——!”
楚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楚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玉佩是夏侯虞交予他的,说是楚祺和岑姨娘有段日子不好过,才当掉,夏侯虞给他们赎回来了。
楚祺:“我不该放松警惕被人下了乌子叶而不自知,我不该知道乌子叶不好还要去吸食,我不该……我不该……”
楚祺哭得不能自已。
楚祯同样跪在地上,搂着自己如今在世上可能——仅剩的唯一的亲人,不停抚摸着楚祺的背,却同样无法吐出一字一言。
“是我抢走了父亲的关心,是我闯进了哥哥本来的家,是我害了哥哥,我害了所有人,为什么会这样,哥哥,我为什么会做错这么多事……”
楚祯哽咽着,注视着楚祺的双目,说:“不是你的错,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是我们行的道在长安走不通。”
与此同时,楚府外,夏侯虞与雁回立于角落阴暗处,听着楚家兄弟的一句一言。
当听到楚祯言及所行之道时,夏侯虞嘴角轻勾。
雁回看出夏侯虞心中所想,斗胆说道:“少东家,楚公子若有一日知道,这一切皆是您的谋划,他会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
夏侯虞不以为意,反而眉头微扬,道:“你未听到飞飞所言吗?我与他想到了一处,身处长安,非常道才可自在行走。既无道可走,我便走出自己的长安道。他是认同我的。”
说罢,甩袖离开。
雁回回头往楚祯的方向看了看,快步跟上夏侯虞的步伐。
楚家兄弟并不知晓,府外有这样两个人,刚才一直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楚祺窝在楚祯的胸膛,放肆大哭。这么久了,他第一次放开自我,找到了发泄口。
楚祯发觉楚祺的哭声渐弱,将他的头抬起来,衣袖拭净楚祺脸上的泪水。
“哥哥……不要去,你好不容易……这本来就该是我去的。”
“只有我去,父亲才或许能够安然回来,让我们一家人团聚。周帝病重,夏侯般不日将继位登基,以后的道会好走的。”
“我们逃吧,哥哥,好不好?”楚祺急切道。
楚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周说大便大,说小却也是真的小,逃不走的。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和岑姨娘周全。”
“哥哥……”楚祺已知自己劝不动楚祯。
“照顾好岑姨娘,更要照顾好你自己,听虞净舟的安排,他如今是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楚祯将楚祺的玉佩放回楚祺的手心,犹豫片刻道:“若我真的,未能归来,不要偏执更不要过度悲伤,过好你们的后半辈子。”
说罢,楚祯看到楚祺的花魁面具,忆起这面具的来历——整个长安城都知晓这面具属于楚家二公子。
楚祯收起花魁面具,将楚祺扶起坐在板凳上,转身欲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掌风,楚祯如今已恢复,快速转身,将楚祺反扣。
反倒是现在的楚祺,身体羸弱无力。
“哥——!”
楚祯看见楚祺满脸的泪水,到嘴边的重话说不出口了。
他点了楚祺的睡穴,将他背进了后院卧房。
楚祯离开前,在岑姨娘的房前驻足许久,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一个字都未言。
即将出发,身旁的都尉依旧是蛮离荒时,与楚祯并肩作战的顾都尉。
所以当楚祯戴着花魁面具,旁人都在疑惑为何出兵还要戴着如此没有男子气概的面具时,顾都尉一眼便认出了,这不是楚祺,而是他的楚将军。
顾都尉激动之心溢于言表,却被夏侯虞一个警告的眼神,惊回了神。
“脸上起了疹子,恐有扰军心,故戴面具以遮之。”
楚祯未骑马,而是坐于轿中,向众多将士解释道。
镇北侯府一个军事奇才,一个废物点心的事实,人人皆知。
故对于“楚祺”躲在轿中一事,并未起疑,将士们皆担忧的,便是这位只知道贪玩享乐的楚家二公子,能否带他们平安归家。
队伍开拔,浩浩荡荡向着漠北的方向前进。
不知是宿命亦或是什么,待夏侯虞将楚祯一行护送至浔溪,长安发生动乱,夏侯虞必须回去处理长安城中的产业,早做谋算。
夏侯虞看着远去的楚家军,对身旁的雁回说道:
“曾经,我只是一个被遗弃利用的质子,无权无财,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惨死。后来,我有了财,遇见飞飞,手中却还是没有权利,被周帝以飞飞要挟。如今,权财皆在我手,待飞飞归来,我便不再是曾经人人可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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