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公,时辰到了我自行前去。”
“是,楚大人。”李公公退下。
日头渐落,夜色渐浓。
宫内举办宴席的乐曲传进了夏侯虞的寝殿,传进了楚祯的耳朵。
楚祯一直看着屋顶的目光倏然松动,缓缓坐了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袭暗红色华丽长袍安安静静躺在床尾,楚祯注视许久,终将它提了过来。
比人高的铜镜中,是一名高梳马尾,红色发带,腰间袖口皆束口的少年人。
看起来仿若刚从林间策白马而来,无需看,少年人的脸上定绽放着明媚的笑容。
可是细看,却是苍白无力,眉眼阴鸷。
楚祯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呆滞片刻,倏然抬手,轻笑抚了抚自己的眉毛。
片刻后,楚祯转身离开寝殿,往宴席方向走去。
大臣们欢聚一堂,觥筹交错,御花园中满是堆满不知真心与否的谄媚笑容。
楚祯从他们身边快速掠过。
这些端着酒杯揶揄奉承的大臣们只觉眼前一亮,很快这抹扎眼的色彩便远去。
给楚祯送去五石散的卓大人也在其列。
他眯眼望着楚祯红色的背影,对其他大臣道:“那可是……楚大人?”
宴席的欢闹之处,有曾与镇北侯楚谦交好的,更有知晓楚祯曾是漠北少将军的大臣们,看着楚祯离去的身影,不禁喃喃道:“我没眼花吧?那到底是楚大人……还是,楚少将军?”
有人警惕心极强,听见旁人说此种话,立刻让他谨言慎行。
“哎!不可乱说,陛下也在宴席之中,小心被听了去。”
“是了是了,多谢陈大人提醒。”
楚祯听见了这些议论,但也忘掉了它们。
他一路快步,来到御花园的东南侧,此地是从西南来的所有驻军将领饮酒之地。
远远的,他看见了李启华和林壑,正坐于桌前相谈甚欢。
楚祯半个身形掩在假山之后,舞姬在正中奏乐舞动,并无一人能注意到假山后还有一人。
楚祯本来弯起的嘴角,慢慢落下。
他看了看自己如今形销骨立的身形,又借着池中水,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面容。
他“噗嗤”自嘲一笑,就算这身行头又如何,不再是曾经那个人,便真的不再是了。
楚祯此刻才真的懂了,见故人之时,若自己不再如故,是何等的胆怯。
他转身欲走,李公公却迎面走来。
“楚大人,怎么不去饮酒?”
楚祯还未想好怎样回答,就被李公公半推半就引到了李启华面前。
“云齐!”
“少将……嗯云齐先生。”
李公公笑着退下。
见到楚祯的两人眼中皆是惊喜,看见楚祯的下一刻却溢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悲伤。
楚祯无视这些,笑着回道:“李将军,静宽兄,许久不见。”
“快来,快坐下!”林壑拉着楚祯坐下。
李启华和林壑都拉着楚祯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要把楚祯看出花来。
楚祯打趣道:“我脸上有酒?还是有行军打仗的兵法?”
李启华半天憋出一句,压低了声音:“少将军,蛮离荒的将士都很想你。”
林壑接道:“还有秦大当家。”
“大哥和岐风寨怎么样了?”楚祯问。
林壑:“一开始为了保护他们,全数并入了蛮离荒守军,后来秦大当家还是想自由自在的,我们便将岐风寨原本的地方又还给他们,如今岐风寨还是岐风寨。”
楚祯点点头,“那便好。”
林壑犹豫了半晌,问道:“你在皇宫,可安好?”
楚祯从容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这一身红衣……”林壑挣扎片刻,终于实话实说,“已经不配如今的你了……”
楚祯仰头饮酒的动作一顿,“果然还是被静宽兄看出来了吗?”
“听闻你在吃五石散……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林壑道。
楚祯挑眉道:“静宽兄竟也知道了?”
林壑尴尬了一瞬,避而不谈,转而苦口婆心道:“总会有解药的,你断不必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
此等话语楚祯真的听的太多了,饶是从林壑口中说出,他也不想再听到一个字。
“活一天,算一天。”楚祯冷淡道。
这一句话把林壑噎了回去,半晌复而自嘲道:“连他都劝不动你,更何况我了。”
“他?”楚祯问。
林壑未答,而是给楚祯斟了一杯酒。
楚祯知道自己酒力不盛,如今因着落红和眼睛的缘故,还添了个头疼的毛病。
所以他饮酒点到而止。
李启华在战场上自在惯了,酒想喝便喝,也不管第二日头晕头痛,还是撒泼打滚。他很快便醉的在那儿胡言乱语。。
李启华重重一拍楚祯的肩膀,手中酒洒出了近一半,却还依旧想要看清楚祯,“少将军!我跟你说!我李启华自听说你十一岁单骑取首级的威名,还有蛮离荒死战一事后,从未奢望能与你在一张酒桌上喝酒,更未想过,你能来到我军中与我并肩作战!”
楚祯笑而不答。
林壑也无奈摇头,幸好大家都喝醉了,吵闹声盖过了李启华。
李启华喝掉半碗酒,又倒了一碗。
“少将军啊,云齐先生啊……你说你在这死气沉沉的皇宫待着有何意思!你就不想回到战场和兄弟们喝酒快活吗!我跟你说,当初你要是和我说,你不愿和夏侯虞回去,我定为你……”
“李将军!”楚祯高声呵斥,“你酒后失言了。”
李启华被这一嗓子吼的愣在当场。
林壑赶紧将李启华带进了后面屋子休息。他赶回来的也快,急忙对楚祯道:“李将军爱酒后胡言乱语,我给他服了安神药,你放心,直到酒醒,他不会再乱说些什么了。”
楚祯:“嗯,静宽兄周到。”
林壑重新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他望着正慢慢饮茶的楚祯,喉咙里的话出来进去,反反复复。
楚祯突道:“静宽兄想说什么?”
林壑下了个决心,凑近楚祯的耳朵,轻言道:“若你真心想逃,我可以帮你。”
楚祯微微偏头,离开了林壑呼出的热气,认真道:“我不想走。”
林壑一惊:“为何?”
楚祯:“走又能走哪里去呢?有些东西,该是我的责任,走到哪里也逃不掉。”
话毕,未等林壑再说些什么,李公公突然出现。
“楚大人,到了该喝药的时辰了。”
楚祯眉头一挑,远远望向李公公走来的方向,一抹黑影若隐若现。
他微微笑道:“多谢李公公提醒,我这就来。”
李公公先行一步,楚祯也紧跟着站起。
林壑急切道:“后日我们便回蛮离荒了,你若……”
楚祯打断道:“后日我来给你和李将军送行。”
说罢,楚祯随着李公公的脚步离开了。
李公公将楚祯引入夏侯虞的寝殿,殿内漆黑一片,未点灯。
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
楚祯知道是谁,未防备,却也未主动。
“怎么不点灯?”楚祯问。
夏侯虞未答。
楚祯笑说:“你也怕见我一身红衣的模样吗?”
夏侯虞的手攀上了楚祯的脸颊,答非所问道:“喝了多少酒?”
“不多,微醺罢了。”
“林壑对你说什么了?”
楚祯听罢,倏然笑了。他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甚至开始停不下来的咳嗽。
“引他们前来的是你,防备他们的也是你。夏侯虞,你何时能不再自欺欺人?”
“他想带你走,对吗?”
“对。”楚祯从容答道。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似是压下了心头极大的怒火。
“你说我自欺欺人,我不否认。更准确地说,是我太过愚蠢。我愚蠢到,一直认为你我同路,无论我走什么样的道,你都会与我并肩。”
“所以呢?”楚祯踮了脚,仰头看向黑暗中的夏侯虞,“我与你不同道,你便逼我与你同道。”
夏侯虞用吻代替了他的回答。
只是这吻太过霸道,将楚祯的眼睛逼得通红。
一吻结束,楚祯凑近夏侯虞的耳朵,轻声道:“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就算没有夏侯般做威胁,我也愿意一直待在你的身边。”
夏侯虞听到一半,呼吸急促了起来。
楚祯继续道:“不过……我永远不会认同你的道。即便,这的确是唯一一条,大周强盛、百姓安康,你我都能活下去的道。”
话毕,楚祯欲离开夏侯虞,却被夏侯虞猛地拽到身边。
“楚祯!”夏侯虞怒目圆睁。
楚祯却始终微笑着,狠狠吻住了夏侯虞。
他将夏侯虞带至床榻,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力气去亲吻夏侯虞。
自楚祯回到长安,他从未有过如此主动的时候。
夏侯虞被这毫无章法的亲吻吻昏了头脑。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楚祯带着哭腔说:
“就这样不好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你不会杀我,我亦杀不了你,大周需要你这样圣明的君主,但大周不缺我这样的将军……如此这般,你做你的大周明君,我做我的笼中金雀,有何……不好?”
第70章 心笼
第二日,两人都对前一晚发生的缄默不言。
楚祯闭眼装睡,夏侯虞前往大殿审阅奏折。
日头升起,太医府的几位太医被召唤前来。
夏侯虞从奏折中抬起头,质问道:“治了这许久,为何还不见成效!”
太医瑟瑟发抖跪下:“回陛下,太……夏侯般的疯病根子太深,需猛加药也需要时间……”
夏侯虞严厉道:“朕不管需要下什么猛药,必须在一年内给朕治好他!”
“臣……臣尽力。”
“咳咳咳咳……”夏侯虞突地猛咳一阵。
覃燕彰见状,命大臣们都退下,给夏侯虞斟了一杯茶。
“陛下,何事让您这么心急?您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睡过好觉了。”
“没有多长时间了。”
覃燕彰问:“什么没有时间了?”
夏侯虞低头道:“楚祯,没有多长时间了。”
夏侯虞口中没有多少时间的楚祯,此刻却逍遥自在得很。
他于宫中闲散步,偶遇了卓大人,便又从卓大人手中讨来了不少五石散。
楚祯连忙道谢,忽视了卓大人面上隐忍的神情。
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卓大人叫住了他:“楚大人,留步。”
“卓大人,还有何事?”
“楚大人日日服用五石散,身子可有不适?”
楚祯笑笑,“不仅没有不适,头痛症还缓解了不少。”
卓大人听见此言,面上阴晴不定,最后挤出一个微笑来,说道:“恭喜楚大人。”
“同喜。”楚祯拱手道。
与卓大人作别,楚祯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
他冷冷盯着卓大人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五石散,倏地嗤笑一声。五石散收回袖中,楚祯往东宫走去。
夏侯虞并无妻妾,自然无子嗣。
东宫便一直留给了那位原本的太子——夏侯般。
楚祯算了算日子,快到夏侯般的生辰了,最近来此处来的少了,正好趁着自己闲逛至此,看看这位老朋友。
夏侯般还是痴痴傻傻的,披散着头发靠在窗边一片一片数树上的叶子。
如今已是深秋,保不齐哪日空中便会突然下起大雪,树上自然没有几片叶子给夏侯般数。但他还是数的津津有味。
楚祯笑望着如此的夏侯般,走进东宫殿中。
夏侯般听见动静,只偏了偏头,便继续数自己的叶子。
楚祯也不打扰他,支着头看着他。
倏然,楚祯蹙了下眉,头又开始痛了。
趁着还未完全发作,楚祯掏出从卓大人那里新讨来的五石散,准备倒进口中。
夏侯般突然大喊一声。
楚祯动作一顿。
只见夏侯般面容呆滞地挪到楚祯面前,坐到他身边,脸与楚祯贴的无比的近。
楚祯此时头痛还只是隐隐发作,他便忍着,温柔问道:“怎么了?”
夏侯般摇晃半天脑袋,说:“瘦了。”
楚祯听罢,回道:“哈哈,你倒是白胖了不少啊?”
话一落,夏侯般便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一直数的那棵树,口中说道:“闲人,一个。”
虽然疯病已经深入夏侯般骨髓,但他时不时流露出的神情时常让楚祯恍惚。兴许夏侯般的疯病会有好的那一天呢?
夏侯般猛地站起,打断了楚祯飘忽的思绪,扬起的袖子掀翻了楚祯手中的五石散,药粒散落一地。
楚祯下意识去接,却陡然发现,那些白色颗粒中混杂了不少黑色。他目光一凛,指尖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
夏侯般也来凑热闹,蹲在地上看楚祯的动作。
楚祯闻完便笑了,他扑落扑落手,对一脸好奇的夏侯般说:“他们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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