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虞抬眉,“说来看看。”
石矜:“若陛下为了楚大人,便可立即杀了卓恒,既报了给楚大人下药之仇,也避免楚大人再服用五石散。”
夏侯虞指尖一抖,他的目的连楚祯都未猜到,却被眼前这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石矜看的一清二楚。
“接着说。”
“若陛下的目的是为了巩固您的帝位,那便需要长远计议了。第一件事,便是留卓恒一条性命,更要利用前朝尚书丞之一齐连举曾自戕一事,让卓恒以一个忠君爱国的身份被贬。”
齐连举……夏侯虞脑中立刻浮现了齐大人满墙的血书,难耐地闭了闭眼。
半晌,夏侯虞睁眼道:“差点忘了,你是齐大人曾经最得意的爱徒。”
石矜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很快消解:“感念陛下,还记得老师。”
“齐大人因朕而自戕,你不恨朕?”夏侯虞问。
石矜答:“天地君亲师,君排在师的前头。”
夏侯虞倏然抬眉,片刻后释然,试探着,问:“那么,这个君是谁,重要吗?”
石矜抬起头,回道:“不重要。”
第73章 信任
连着几日的大鱼大肉,喝酒不断,楚祯神志有些许的昏沉。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放纵。
就连他刚回长安眼睛刚复明时,为了与夏侯虞赌气,整日流连乐怡楼时都没有过这般张扬和放肆。
这几日楚祯拿着从卓恒那里划过来的俸禄,将整个麟舞阁重新装扮了一番,好好一个皇帝密阁之地,变得奢靡颓废。
期间不少麟舞阁士卒站出来表达异议,包括那日捉拿叛徒时要杀他的陈印,皆被楚祯打发走了。
这些士卒见为首者实在不是良君,一个个甩袖离开。
此时的麟舞阁,乌烟瘴气,好一番大厦将倾的模样。
楚祯刚结束一场酒宴,微醺着从万家酒楼中出来。接他的马轿还未赶到,他便信步闲逛。
不知走到了一处什么巷口,身后一道冷风袭来,楚祯下意识躲避,刀从楚祯耳边擦了过去,一滴血从楚祯的耳垂流下。
楚祯站定转身,未看清来者何人,便见一道黑影从侧边墙上几步蹬去,绕到楚祯的背后,拔出钉在墙上的刀,冲着楚祯的后心就要扎去。
楚祯感受到强烈的杀意,迅速避开,却还是被割开了袍子,后背洇出一大片血迹。
楚祯躲的力竭,额头冒出冷汗,扶墙胸膛剧烈起伏。近几日未怎么发作的头痛病,此刻好像也要叫嚣起来。
不过这一躲,楚祯看见了行刺之人——陈印。
脚前倏然被扔了一根长木棍,楚祯犹疑看向面前的陈印。
只见陈印也扔掉手中刀,同样捡起一根木棍,对楚祯道:“你曾也是从沙场的血海里杀过来的,我们公平对决,输了的为国自戕!”
楚祯看着眼前的木棍,自己的缨枪好像一闪一闪出现在面前。片刻后,他双眼闭上又倏而睁开,一脚踢开木棍,道:“你若想杀,只管来杀好了。”
陈印听见此番话,气得胡子飞起,怒道:“你不是轻功好吗!你不是一手好枪舞的卓绝吗!你不是箭法超然吗!你就心甘情愿站着被我杀死?!”
楚祯笑了,下巴点了点旁边的墙,“轻功?莫说旁边这堵墙,就连你脚边的木箱,如今的我恐怕也登不上去。”
他的目光又移向地上的木棍,撸开袖子露出自己干瘦的胳膊,“你觉得这样的手臂还能拿得起枪吗?”
楚祯放下袖子,继续道:“至于箭法……我早已不如十五岁那年,还能连射孙钦孙大公子十数箭的我自己了。”
陈印此时心中大骇,当年楚祯以箭射出大周土地……是未割让任何城池的大周一事,早已成了全长安城全大周的佳话。
陈印也知道。
而他此刻与楚祯所站之处,正是当年射箭之处。
陈印半晌说不出话。
楚祯缓了缓,又动了动肩膀,蹙眉忍痛。片刻后,楚祯适应了后背的刀伤,向陈印走去。
“你想杀我,”楚祯说,“一是因为卓大人被贬,城中皆将卓恒与当年齐连举自戕壮举相关联。二是近日麟舞阁乌烟瘴气,上下众心不稳。我可说得对”
陈印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你是在损坏大周根基!”
楚祯置若罔闻,靠近陈印,目光直视,轻声问:“你忠于陛下吗?”
此问一出,陈印顿时警觉,“你是何意思!陛下取代曾经那个昏庸的周帝,将大周治理的如此好,你竟敢质疑我对陛下的忠心!”
楚祯听罢,呵呵一笑,眼神一凛,脚尖一挑,地上的木棍瞬间到了他手里。楚祯手指瞬间一紧,握住木棍就要往陈印脖颈扎去。
陈印迅速反应,手中木棍一击,将楚祯的木棍死死压在地上。而他一个旋身,一掌打在楚祯心口,楚祯一口血喷了出来,向后重重摔去。
陈印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起楚祯,拧住楚祯的胳膊,压在楚祯的身后。
楚祯又喷出一口血。
“你何故突然动手!”
楚祯嘴角噙着血沫,依旧笑着,说:“好身手!”
陈印不吃这套,压楚祯的力气加大,质问道:“我陈印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心里有弯弯绕的人,快说!”
楚祯不答反问:“你可知,为何大家将卓恒比作当年的齐连举?”
说罢,楚祯突然抬脚,蹬住陈印膝盖,迅速脱身。
陈印追去。
两人皆拾起木棍,巨大的力道相接,楚祯的木棍断裂,陈印的木棍完好。
陈印将楚祯逼至墙边,答:“因为,卓大人和齐大人都是忠臣!”
楚祯又笑问:“我再问你,齐连举因何自戕?”
“因为陛下要取代周……”陈印突然住了口。
楚祯趁陈印失神,再次脱身。
陈印回过神,眼神中发了狠,不再手下留情,掐住楚祯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你什么意思!”
楚祯呛出了几口血沫,轻声道来:“齐连举因为当今陛下要坐周帝的位子,所以自戕。而现今民间却将卓恒与齐连举作比,你想一想,传出此等言论的人,是为了陛下好,还是为了让百姓猜疑陛下?”
陈印的手送了劲,却还未离开楚祯脖颈。
楚祯拿出麟舞阁龙部总旗的腰牌,放到陈印眼前看,“龙部总旗腰牌是陛下授予我的。你是信任陛下,还是信任这些前朝与周帝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臣?”
陈印后退几步,松了手。
楚祯顺着墙壁滑落,力竭站立不起。
陈印下意识去扶,却被楚祯揪住领子靠近自己。
“这么多在朝为官的人,只有你是真切相信陛下的能力的。你虽骂我是祸害,却从未认为陛下会因我耽误国事。你想杀我的这两次,一次是因为怀疑我是叛徒,这次是因为你痛恨我搅了麟舞阁的浑水。既如此,你再想的远一点,陛下何故一心认定我?”
“你……我……”
楚祯松开陈印的领子,拍拍他的肩,说:“帮帮陛下。”
陈印还未全消化,怔怔问:“如何……帮?”
楚祯嘴角勾起,靠近陈印的耳边,耳语一阵。
陈印眼神迷茫一阵,痛快答道:“好,陈印明白了!”
楚祯捂胸灿然一笑。
陈印一愣,脑海中闪过曾在民间画报上看见过的,楚祯少将军张扬的笑容。
*
楚祯踉踉跄跄回到寝宫,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他刚推开门,黑暗中一个人影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屋内烛火被点亮,楚祯眼睛被刺痛,抬手偏了偏头。
寝殿的人便走了过来。
半晌,夏侯虞才微微颤抖着开口:“见到……陈印了。”
楚祯缓过光亮地刺激,点点头:“嗯,见到了。”
夏侯虞:“你的背。”
楚祯苦笑说:“他的身手太好了。”
夏侯虞:“我来给你上药。”
“好……”楚祯没拒绝,走向床榻,脱掉外袍,趴下了。
时间过得太久,里衣已经和伤口结痂在了一起。
夏侯虞用帕子沾水,一点一点擦在楚祯的伤口处。尽管夏侯虞已经尽可能轻了,但每次撕开里衣时,楚祯还是会微微发抖。
半个时辰,里衣才和伤口完全分离。
两人皆大汗淋漓。
夏侯虞松了一口气,用帕子将楚祯后背的冷汗擦净,为楚祯上药。
痛极了,楚祯下意识去抓夏侯虞的胳膊,摸到了骨头变形的手肘。
楚祯思绪一顿,想到了小哑巴。
至今,楚祯不知这伤是如何弄得。若能想明白,他亦不愿去想。
一切处理完,夏侯虞走到楚祯面前,发现楚祯没有了意识。
夏侯虞看着楚祯惨白的面容,和几乎没有丝毫起伏的身体,心尖猛地一颤抖。
他摸了摸楚祯的脸,发现冰凉一片,又晃了晃楚祯的肩,楚祯毫无苏醒迹象。
夏侯虞几乎站不住,他颤抖将手指伸向楚祯鼻下……微弱但平稳的热气扑在夏侯虞指尖。
一瞬间,夏侯虞坐不住,跌坐在地。
他大口呼吸,好似劫后余生。
他看着毫无意识的楚祯,滚动的喉结终究是隐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声音。
他与楚祯额头相抵,一滴泪就这样滑落在楚祯的脸颊,楚祯眼睫微动,未醒过来。
他将脸完全埋在楚祯的肩窝,肩膀耸动,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发出。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夏侯虞抬起了脸,眼角的猩红慢慢消退。
他注意到了楚祯未处理的手背的伤,因为这几日不忌口加饮酒,已经鼓了好大一个淤血的包。
夏侯虞拿出小刀,在火上烧了片刻,轻轻切开楚祯手背的淤血包,淤血一下子呲了出来。
期间楚祯无意识闷哼,但一直未醒来。
夏侯虞嘴唇覆盖在了楚祯手背的伤口处,轻轻将里面黑色的淤血吸净,流出鲜红的血后,夏侯虞吐出淤血,漱口,为楚祯包扎。
确定楚祯身上再无别的伤处,夏侯虞洗净手,轻轻抚摸楚祯的脸颊。
因为落红毒根深重的缘故,楚祯的眼尾逐渐变得暗红,加上五石散令他面色日渐惨白。在月光下,楚祯好像立刻就要飘走一样。
自楚祯搬进他的寝殿,夏侯虞几乎每日都要惊醒过来,紧紧搂住楚祯的身体,生怕他不知何时就不见了……不在了。
夏侯虞上了床榻,轻搂楚祯,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因为累极睡了过去。
*
楚祯是在背后的刺痛中醒来的。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伤被好好处理了,手背的伤也被包扎好。
楚祯看了一眼睡熟的夏侯虞,为他拂开眼前的发丝,注视了夏侯虞的脸许久。
后背刺痛睡不着,楚祯索性起来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楚祯单衣坐到窗前的摇椅上,抱住双腿,抬头看月亮。
楚祯很想知道,小哑巴家中的月亮,是不是也和长安的一样朦胧。
桃木棍去哪里了呢……
山间小院还好吗……是否杂草丛生?下雨应该不会塌吧。
想到这儿,楚祯倏而笑了。
他想起有一次下雨,小院塌了,屋顶的草和泥落了他和小哑巴一身,还把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弄湿睡不了了。
那晚他就和小哑巴两个人挤在不漏雨的角落,互相取暖,睡觉。
第二日小哑巴忙了一整天,才勉强把床榻收拾干净,屋顶简单补了补。
当天晚上,他们还是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
夏侯虞其实在楚祯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
他未动弹,只是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楚祯的背影。
他看见了他的落寞,他的思念,和他甜蜜的笑容。
夏侯虞不认为他心里想的是自己。
所以,到底是谁……
第74章 幸好
“陛下,卓恒有冤啊!”
“恳请陛下,彻查卓大人贪污一事,他定是被冤枉的!”
“陛下!”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三思!”
……
大殿之上,先是与卓恒交好的陈大人为卓恒喊冤,再是周帝曾重用过的几名老臣一起附和,最后堂堂金銮大殿,成了这些臣子们舌战群儒之地,宛如菜场般。
夏侯般难耐地扶额。
倏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陛下——”
众臣顿时鸦雀无声,目光看向声音所来之处。
只见石矜轻轻躬身,不急不缓道:“陛下,长安城中近日传了不少关于陛下您的传言,臣认为陛下先行彻查此事为紧。”
此话一出,嘈杂声再起。
陈大人站了出来:“石大人,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何私心。你师从齐连举,可齐连举终究是个死人了,难道死掉的忠臣比如今被冤的忠臣还重要嘛!”
石矜淡淡瞥了一眼陈大人,轻飘飘道:“陛下还未开口,陈大人这是替陛下做了决定吗?”
陈大人猛地意识到什么,连退两步,头慢慢转向端坐在大殿之上的夏侯虞,目光却不敢看夏侯虞一眼。
整个哄闹的大殿上,也如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石矜,”夏侯虞像是未听见刚才的一切,“说说你的考量。”
“是,陛下。”石矜躬身回道。
他转身面对所有大臣,稍显稚嫩的脸庞上却满是老练从容,和目光中能看透一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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